第 61 章 陆拾

沈怅雪不敢抬头,眼睛低低望着别处。

他一手握着碗,另一手握着筷子。或许是太过紧张,他悄悄拿筷子往白饭里戳了几下,又往外拿出来一些,在空的地方打起了圈。

撞到碗边,那双玉筷发出了些咔哒咔哒的清脆声响。

钟隐月轻笑了笑,就近夹了一筷子菜,放到他碗里。

“没什么理由,就是喜欢。”钟隐月说。

沈怅雪一怔,缓缓抬起头来,呆呆地看向他。

钟隐月继续补充道:“说实话,的确有很多人问‘大家是怎么在这么多人里面选上自推’……就是为什么会选这个人喜欢。毕竟话本这东西又不只有一本,到处都是,话本里的人更是多得和天上的星星一般。”

“这些理由,有人说得出来,有人就说不出来。喜欢这东西,有人确实是会有个契机,但也有人就是没有契机。说不上来,反正就是喜欢。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很喜欢了。”

“再说了,不用非得有个理由吧?这世上也不是所有事都非得要一个理由。”

“啊……这倒确实。”沈怅雪声音慢吞吞的,“那……师尊,有希望我为师尊做什么吗?”

这下钟隐月愣了:“啊?”

“师尊来到这里,一直为我着想,为我做了这么多事。”沈怅雪红着脸望着他,“师尊若是想从我这里要些什么,想让我做些什么……我,我什么都可以做的。”

沈怅雪越说脸上越红。

桌案边上灯烛照映,烛火微摇。

这些话对一个清心寡欲的修道之人过于难以启齿,沈怅雪说得声音颤抖,耳朵也已全部红透,握着碗筷的双手都禁不住用力握紧起来。

我什么都可以做的。

钟隐月就算再神经大条,这话落进耳里,他也隐隐猜到了沈怅雪是什么意思。

钟隐月腾地涨红了脸,直骂自己心思肮脏。

他不愿往那边想。

他一边觉得全是自己心脏多想了,一边哈哈干笑:“不是,你在说什么……”

沈怅雪抿紧嘴。他低敛眼帘,缩缩肩膀——显然,他没有多少把刚刚的话再重复一遍的勇气。

“师尊……不是喜欢我吗。”

沈怅雪讪讪着,扯了扯自己胸前衣襟,以此暗示了下,还硬着头皮又说了一遍,“我……我什么都可以做的。”

还真是那个意思!!

“说什么呢!”钟隐月惊道,“我不用你做到那份上!”

沈怅雪又愣了愣,抬起头来,一脸茫然。

“我什么都不要你的!”钟隐月说,“我用不着你还我什么,我什么都不要你的!”

“……什么都不要我的吗?”

“对啊!”

沈怅雪说这些话,钟隐月震惊极了。

他完全没注意到沈怅雪眼睛里浮现起的十分明显的难以

置信和伤心难过,抬手把碗筷放到桌子上,身子前倾过去道:“你……你别觉得别人对你好,你就一定要还点什么啊!我是喜欢你,但我给你做这些事,我也不是指望你有一天能回报我什么!我就是希望,希望你以后好好的,平平安安的,要做什么就去做什么,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想有什么结局就有个什么样的结局……我什么都不要你的!”

“……一点儿都不要我的吗?”

钟隐月还是没接收到他话里满满的伤心。

他以为沈怅雪这是震惊世上居然还有如此对他好又不求回报的人,于是肯定地点头:“我什么都不要你的!”

“……”

沈怅雪没急着再开口说什么,他把视线往下挪了挪,看向钟隐月也早已通红的脸与双耳。

他禁不住弯了弯嘴角。

骗子。

他又轻声问:“我还想问师尊,师尊说喜欢我,又如此不求回报……那,对我究竟是什么喜欢?”

没想到他这么问,钟隐月“哎?”了一声。

“师尊想与我如何?”

沈怅雪问他,又笑起来,对他歪歪脑袋,弯起眉眼。

钟隐月脸上立刻更红了。

他抹了一把脸,偏过头,磕磕巴巴了会儿:“没……没什么想法。我刚刚也说了,我就是……你好好的,就行,我什么……都不要,我什么都不要你的。”

说了两遍。

沈怅雪轻笑出声。

“弟子知道了。”他点着头说,“扰了师尊用饭了,弟子有错。我以后不会再问了,师尊就当我刚刚什么都没说罢。”

语毕,沈怅雪端起碗,重新夹起一口饭,送进嘴里。

他又吃起来了,钟隐月心中却难以平复。

钟隐月通红着脸,偷偷看了几眼沈怅雪。

或许是因为原身非人,沈怅雪的手指比常人长了一些。那双手骨节分明,修长干净。白玉似的肤下,青色血管如蛇一般蜿蜒着,清晰可见。

钟隐月看得莫名口干舌燥。他忙甩甩脑袋,也端起碗来,往嘴里狂塞了半碗米饭,用力把不该有的心思压了下去。

他不能!

沈怅雪是不谙世事的小白兔,钟隐月不能让他因着自卑的不配得感就真这样!

钟隐月狂塞饭,没敢再看沈怅雪,还吃得险些呛住。

沈怅雪偷偷盯着他。见他把嘴里塞得两腮都鼓起来,一个劲儿疯嚼着嘴里的东西,为了掩饰还用手挡着,慌乱地抹了几下嘴。

可这么做反倒适得其反了。钟隐月险些呛到。好不容易把饭咽下去,他又咳嗽几声,脸上更红了。

他脖子都跟着红了。

沈怅雪看着他喉结上下来回滚动,又咳嗽着,那气息紊乱的呼吸声十分清晰地落入了他本就敏锐的耳朵里。

沈怅雪意味深长地眯起眼睛,笑了。

钟隐月后来都不知道自己这一顿饭是怎么吃的,总之不知道为什么,沈怅雪

吃完了饭就笑意吟吟地离开了,瞧着十分高兴。

沈怅雪把桌子上的狼藉都收拾好,把吃过后的碗筷都端回了别宫清洗,说回宫舍等他去睡觉。

沈怅雪来之后,钟隐月一直是在沈怅雪的宫舍里过夜的,就在地上打地铺。沈怅雪有说这样太不敬师长,想让他去睡床,自己去睡地铺,但都被钟隐月拒绝了。

他几次这般提议,钟隐月都十分强硬的拒绝了。

沈怅雪也不好再说,之后就再没提。

钟隐月就一直在他宫舍里打地铺。

今日,钟隐月在长老大会上虽是提了让他住进山宫里来的事,可那并不是立刻就能得到允许的提案。沈怅雪最早也得等仙门大会之后才能和他同吃同住了,在那之前,钟隐月得一直去他宫舍里过夜。

他毕竟真的不放心沈怅雪。

沈怅雪又生病又做噩梦的,瞧着还那般可怜,总是求他陪着,钟隐月怎么忍心留他一个。

这会儿,沈怅雪走了后,钟隐月出去在宫门口站着,吹了半晌春夜的夜风,又回来坐到案前,喝了两大壶凉水。

他茶叶都没放,就那么咕嘟咕嘟喝下去两壶,才终于把刚刚吃饭时的口干舌燥全压了下去。

他深呼吸了几口气,平静了好些。

他拍了拍自己的脸,又猛搓了一番,让自己清醒起来。

【宿主。】

系统突然冒了出来,钟隐月看向它的面板:“啊?”

【宿主近日辛苦了。】系统说,【距离进入秘境仅剩两天。基于宿主近日行动中出现的“蝴蝶效应”与额外剧情的变化,现为宿主自动取消:秘境系列任务中,目标为“修复关系”的“与乾曜长老论茶”任务。】

这确实该取消,他跟乾曜现在已经完蛋了。

【其余任务,宿主均已完成,恭喜宿主。】

“谢谢你啊。”

【不敢当。】系统说,【以及,我方需要向宿主汇报有关于目标人物的数值。】

沈怅雪的?

这么一说,这些天系统都没冒出来,钟隐月忙得两脚不沾地,也没空叫它。

反正沈怅雪转门之后,整个天决门内都忙着准备秘境,各山的日子充实又平安,迎来了一阵短暂的岁月静好。

所以说人就是得上班,一忙就顾不上瞎想和整一些没有用的幺蛾子破事儿了。

钟隐月正想着,系统就将要报告的东西加载了出来。

是好感值的数值。

系统加载起了数值条,钟隐月眼睁睁看着那代表好感的粉色竖条快速拉满,然后爆棚了。

数值条那边已经爆了最高值,可还在不管不顾地持续上涨——

1099/1000。

4599/1000。

9999/1000。

78999/1000。

最后系统测算不能,干脆放弃挣扎:

∞/1000。

……怎么还变无限值了!!

钟隐月拍桌子:“喂!这不奇怪吗!怎么会变无限的啊!”

【目前的确无法测算。】系统冷冰冰地回答,【目标人物目前对宿主的好感值已突破上限,此数值已经测算不能。对目标人物来说,目前宿主极其重要,因此近日也才对宿主依赖有加。目标人物的这类心理现象,此后只会增加,不会减少——恭喜宿主。】

钟隐月又不太自然地红了脸。

他嘴角抽搐两下,欲盖弥彰地咳嗽两声,又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了一口。

系统:【但请您先别高兴。】

“没高兴!”钟隐月下意识反驳。

【目标人物的值还没有减少。】

系统又搬出之前兔妖狩猎时给他看的这漆黑的数值条。

钟隐月记得这个。系统当时说是沈怅雪内心极为旺盛的负面情感,但不知道是什么。

这条名称不明的负面情感数值条还是满的,一点儿没有下去。

不是那个心魔的影响?

钟隐月皱了皱眉。

那次狩猎最后,沈怅雪的心魔跑了出来。

心魔是会暂时潜伏在“宿主”身上的。那次狩猎时,沈怅雪应该一直都被心魔缠身,所以有时候他看起来就呆呆的,没什么反应。

后来那心魔被钟隐月清除,他本以为那就是这条漆黑数值条的来源……但看起来完全不是。

“还查不出来是什么吗?”他问系统。

【很抱歉,由于不明原因,此数值无法查明。若能够查明,我方会立刻告知宿主。】系统说,【这些是需要向宿主进行汇报的目标人物的数据。秘境剧情将要开启,请宿主接收新的任务。】

钟隐月眸子沉了沉,神色不太好看。

“都被打成这样了,怎么还不老实!”

“你有什么可挣扎的!别动了!”

“你一个灵修,得了乾曜师兄这么多年照顾,都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

“别动了,师兄!听话些!”

“别再动了,我们扎不中,就得多扎几刀,岂不更疼吗!”

“也是为了你少受几刀,我也是为你好呀,师兄……啊!”

拿剑在他身上丈量着的弟子突然一声惊叫。

沈怅雪突然感受到一股熟悉到令他作呕的气息。他本来正如一条被掐着尾巴按在菜板上挣扎的活鱼挣扎着,这气息一来,他立即停住了扑腾。

他突然不敢动弹了,他看见耿明机也出现在视线里。

“师尊……”

他听见自己声音发抖。喉咙作痛沙哑,那一口血仿佛还在喉间卡着,令他难受得直流眼泪。

可他顾不上把它咳出来或咽下去,滔天的恐惧已经将他淹没。

他怕又惹乾曜生气,在他人手中再也不敢动弹一下,又不住地流着眼泪,用乾曜向来最爱看的屈服卑微的模样和声音说:“师尊

,我……什么,什么都做……我什么……都会做的……我,我再去一次……”

“没必要了,废物。”

耿明机眼神阴寒,声音森冷。

“不过一个畜生,你们跟他废话这么多。”

耿明机说着,一剑生生扎进他肩头。

钩月剑贯穿肩骨,钉子一般将他死死钉在了那处。

一剑落下,那便已定了他的命数——乾曜长老一剑,就会定他所有的命数。

因为他是乾曜长老的东西,大家都这样认为。乾曜刺穿了他,那他便只有去死。

绝望之中,他听见有人厉声惨叫。待到鲜血控制不住地从口中咳出,喉咙痛得再说不出一句话,他才终于发觉,是他自己在惨叫。

“快些,别磨蹭,扒一只野兔子的皮罢了,你们要花多长时间?”

沈怅雪渐渐看不清眼前了,他的视线模糊了,他感到彻心彻骨的疼。他再也没力气喊出一句话,可又听见耿明机的声音似远若近地响着。

“冬儿等不了太久。”耿明机说,“骨头挖完了,剩下的烂肉扔到后山去就好。随那些山兽吃了吧,也算是成了兔子的末路。这世道,哪只兔子不被吃。”

门口传来笃笃的敲门声。

敲门声响了很久,将沈怅雪从亢长的噩梦里叫了出来。

他睁开眼。

看到一旁桌柜上烧着的灯烛和四周的布置,沈怅雪安了安心。

他知道自己又做梦了。

他从床榻上坐起来。把滑落到手边的外衣拉回肩上,整理好衣服,沈怅雪站起身,出去开了门。

门一开,苏玉萤站在外面,手里抱着一个食盒。

沈怅雪回到宫舍来,已经散下了头发。

他长了一双桃花眼含情目,本就极其漂亮,再见到他这幅披散长发的模样,苏玉萤立即红了脸。

“啊,师兄。”苏玉萤唤他一声,又欲盖弥彰地咳嗽了几声。

沈怅雪弯起眼睛笑笑:“怎么了?”

他笑起来更好看了,苏玉萤脸上更红了。

她赶紧把食盒端起来了好些,甚至举过肩头挡住自己的脸,不敢再看沈怅雪一眼,紧张地提高声音道:“师、师兄前几日发烧刚好,又刚过来,想必屋中没什么点心!我、我们前些日一直在灵泽宫中暂住,灵泽宫的师兄师姐们给了些灵药草,我拿来做了些……药膳汤和点心!请师兄尝尝!”

语毕,苏玉萤把食盒往他身前一递。

沈怅雪愣了愣,接了过来:“多谢。”

“没、没事!师兄不嫌弃才好!”

苏玉萤直起身,大着胆子看了他一眼。

沈怅雪抱着食盒,模样呆呆的——看着是没想到会收到这等好东西。

乾曜宫里从来没人送他东西。

察觉到目光,沈怅雪又望向苏玉萤。

见她看着自己,沈怅雪犹豫了下,道:“抱歉,师妹,我如今没什么东西能回送你

……乾曜宫的东西的话,我还有两三件……你要吗?”

“不用的不用的!”苏玉萤赶忙摆摆手,道,“我只是想送师兄些东西,顺便打个招呼罢了,不劳师兄回礼!师兄如今刚搬过来,想必也是没什么东西的!呃……那师兄,我就先回去了!”

沈怅雪点点头,笑道:“师妹费心了,早些睡吧。”

“师兄也早点睡!”

苏玉萤说完,向他躬了一礼,回身离开了。

她前脚刚走,钟隐月后脚就落了地。沈怅雪看见他从院里走来,便也就不急着关门,在门口等了他一会儿。

钟隐月一进宫廊,往这边一走,就看见他抱着个食盒站在门前。

钟隐月稀奇道:“谁给的?”

“苏师妹。”沈怅雪如实回答,“苏师妹人很好。”

“确实。那快进去吧,别在门口傻站着了。”

沈怅雪点点头。

待钟隐月进来,他便关上了门。

钟隐月走进屋子里,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又问:“她给你送了什么来?”

“说是前些日子在灵泽宫时,那处的师弟师妹们给她了些灵药草。她见我发烧刚好不久,便用那些药草做了药膳汤和点心,送来了。”

沈怅雪说着,将食盒放在桌案上,打开来道,“真是麻烦她了。”

“她本来就时常挂心你。”钟隐月说,“她爱操心,门里谁病了谁伤了谁少吃了两口饭,她都看在眼里。”

沈怅雪笑了笑:“师尊本就细心,更关注着弟子们,所以师妹也这般关心着同门。”

钟隐月哈哈干笑两声,看向沈怅雪端出来的药膳点心。

苏玉萤手挺巧,点心一端上来就有股香味儿,卖相也精致极了。

钟隐月看得轻声惊叹,刚要出言夸赞几句,沈怅雪手头上的动作突然明显一顿。

沈怅雪突然的停止让钟隐月愣了愣,到了嘴边的话也止住了。

突如其来的,沈怅雪脸上的笑意浓了些,但显然表情变了——和钟隐月在一起时,那张脸上向来都不会有什么厌烦与杀气,可钟隐月很明显看到了他的笑里多了一股莫名的厌恨。

沈怅雪把端出来的汤碗放到桌子上。

碗刚落下,门口就响起了敲门声。

沈怅雪突然笑出了一声来,转身去开门。

钟隐月感觉不太对劲,起身来跟着走过去几步。

门一开,他看到一个很熟悉的身影局促地站在门外。

白忍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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