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不得五百万的第七天

季行烟同样捕捉到另一只本不该出现的手。

哪怕微微收拢,蜷曲,全然不影响那手指的骨节分明,瘦削修长的手落入半空中,又漫不经心地落下。

她误以为是自己在厨房的懈怠,引起了徐总不必要的猜忌和怀疑。

这很危险。

徐霁这种位高权重的男人最讲究的是女人平常的姿态,倒也不必做小伏低,但至少大体上要对丈夫怀有着一种崇拜之心,要是知道自己这么久以来的糊弄,大佬不震怒才怪呢。

毕竟,做做样子又不是什么难事。

季行烟避开徐霁的余光——

她的韧带很好,轻车熟路地将腰后的细绳重新系好,甚至于因为本着快速出锅,不留破绽的本心,随意打了个死结,等她发觉这个死结的尴尬的时候,这个地方已经再也解不开了。

不过,这一次,大佬的视线并没有继续环绕在她的左右,而是自顾端起了那珐琅彩的奶锅。

比起自己的全副武装,对方干脆连隔热手套也没有带,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端起了锅子,平稳地将它放在餐桌地正中央。

季行烟有一丝怅然,甚至于产生了一种很微妙的感觉。

那就是比起不怎么和厨房打交道以至于动作生疏的自己,长年累月坐在顶层办公室的徐霁对这里的一切陈设更为熟悉。

如果不是相较之下,她动作的不连贯是那么明显,她定然认为这是一种极其绅士的行为。

但现在,可就不好说了,季行烟有点责怪徐霁抢占了自己表现的机会。

不过,转念一想,说不定不知情的徐霁只不过顺手帮忙,她没必要因为厨艺不精的事心虚不已,就想安安心心在这个家好好吃顿晚餐,结果却发觉前脚刚离家出走的儿子后脚就给自己写了小作文。

不是。

给亲妈写这玩意干什么,都被小女友甩了不得赶紧想方设法联系一下么。

话是这么说的,这是个小孩大多一成年就急于离开的年代,母子之间尤其是碍于性别的差异,有些话往往无法表达,季行烟在的过程中难免对这个十七岁的孩子动了恻隐之心。

总而言之,徐尧天好像也没有变得特别叛逆。

他陈述着自己的心路。

“我不是父亲口中那样所说的,有意冒犯我的母亲,我只是想要寻求一个答案,如果妈妈的确干涉了我私人的生活,那我也希望借此机会向您表达,我和云敏同学还在初步的了解当中,不会有任何逾越的不轨行为。”

“我并不认为在我们这个年龄段相互交流是一件坏事,更不是想利用这个机会打破对于异性的一些幻想,去满足自己窥探的私欲,我只是希望我能学会理解和我不一样的人,去见证他们人生当中的精彩纷呈。”

“云敏不是一个特别优秀的人,她学习惯性差,忘性又大,做很多事都只有三分钟的热度,但我却认为引导她的过程格外有趣……”

好了,这下终于知道徐尧天直接被甩的原因了。

天底下哪有人这么说自己女朋友的?

这不是活该,这是什么?季行烟一度怀疑就算徐霁本人早恋,那人家也不至于说这些玩意。季行烟饶有兴致地再端详了自己的这位丈夫,他并没有因为寻常百姓人家端菜之类的动作而变得平易近人了,身上也不见得有任何的烟火气,他那种凛然的气质总是轻而易举地压过这一切。

但也就是这一眼,季行烟确定了一件事,那就是人家徐霁绝对不可能是早恋的人。

他的人生绝不允许行差踏错任何一次。

至于自己,应该就是剧情的不可控力了,这事情无解,季行烟还不至于天真地和年轻姑娘一样把自己当作男人的一个例外。

“他向你求饶了?”

这用词稍微有点不适合吧。

季行烟取过筷子,答道,“我想天天也并不是个坏孩子。”

毕竟,他前面那些话说得还挺有道理的,也像是有一定思想高度在的,在他人生有且仅有一次的青春期,与其严防死守,倒不如善意引导。

系统已经半隐退状态了,季行烟则是认为自己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毕竟,五百万又没真给。

大不了推翻自己说过的话呗,人们常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但她季行烟又不是,何必被这些世俗的条条框框所束缚。

总不至于为了在孩子面前那点了不得的面子,真真破坏了一桩还不错的姻缘吧。

虽然徐尧天评价云敏的话挺难听,但也并不妨碍她这个再人海浮沉里的思想成熟的妈妈,一下子从文字当中窥见他那点自以为隐瞒得很好的心意。

“所以,我在想我们要不通融一下他?”季行烟无力掰开这死结,干脆穿着围裙落座,她语气又几分凝重,“就先别让他去兼职什么的了吧,他高二的学业压力也并不小……”

徐霁去没有通融的意思,“既然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那他就算流着眼泪,也应该自己走完。”

季行烟认为兼职的事情还可以从长计议,不急于一时,反而是今晚徐尧天能不能顺理成章地回家,这也变成了一道难事,犹豫再三后,她为此提议道,“那晚上要不我们派司机去接一下他?”

“离开家也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徐霁态度坚决,“他既然想要回来的话,那就得学会低头,别企望又要里子,又放不下自己的面子。”

“这……”

“季行烟。”他很少这样念过她的名字。

“什么?”

“我在想,我们夫妻至少在教育孩子的这条路上,应该是齐心协力的,”徐霁放下竹筷,正襟危坐,慢条斯理地分析道,“毕竟,没有人比我们更真情实感地希冀着尧天未来走的路比任何人都平坦。”

说是说“真情实感”,但季行烟却没有在他语气深处察觉到流露丝毫的父爱。

而且,徐霁说这些的时候,她为什么会有一种大佬也在拉拢她的架势?

是她误会了吗,还是说是徐霁的的确想要她感受到的?

季行烟当然知道未来的男主会迸发出怎样的力量,创造多大的财富,但是就目前的形势来看,谁有钱这不是一眼就能看穿的事实么。

某人的社会地位摆在这里呢。

是吧,不是所有人都有足够长远的目光的,她季行烟兴许就是天生的鼠目寸光——

原本打算回复儿子消息的手立马缩回,而打过的文字也纷纷删除。

“我怎么可能不站在老公你那边啊?”

她边说这话,边游刃有余地为对面的男人盛了碗汤。

就连季行烟自己也发觉她说这话的姿态有多殷切,她觉得自己和给商纣王塞葡萄的妲己没有太大的区别。

徐尧天的境遇就完全不一样了。

他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自己和妈妈聊天的页面,其实,从走出家门的那一刻起,不对,从轻率闯入母亲起居室的那一刹那开始,他就已经开始后悔了。

绝不该对母亲说那些,更不该让父亲将这些视为自己不成熟的证据的。

深秋,他没来得及取一件外套,匆忙地下定决心暂且和这个家的男人告别,他本来想和天底下所有叛逆的儿子一样摔门而出,却发觉自己长年以来行成的教养并不允许他这么做。

他花了不少功夫在深思他是谁,他在哪,他在干什么。

徐尧天发觉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走出了别墅群,已经走入城郊零几年建的广场,这家明发广场的引入的几家门店看上去格调不高,有家网吧看上去翻新过的,设施从外观看上去勉强还不错。

然后,他踏入了这家“边岸”的网吧。

不过,在服务员给他安排位置的时候,徐尧天却发觉自己的手机因为长时间亮着已经没电了,而他也没带钱包。

大少爷徐尧天生平头一次感到因为没钱带来的尴尬。

他还没来得及体会清楚,也没来得及恰到好处地找了拙劣的借口离开,他的另外两位男同学出现了,其中一个叫“二胖”,一个叫“三瘸”。

他虽然对班级里的事几乎不闻不问,但这也不并不代表他全然不知。

迎面走来的男孩子体型过于突出,多次减肥无果,所以大家称其为“二胖”,而他也听班级里的人议论过另一位男同学,说是邹康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所以拄过一阵子的拐杖,又根据他们之间称兄道弟的排行,所以称之为“三瘸”,尽管这个称呼在徐尧天看来有几分欺负人的意味,但邹康本人表现得丝毫不介意。

他们两人眼睛瞪得老圆,也硬是没想到,这个人们眼中自带光环的学霸竟然会到这种地方来。

而且还没带钱。

二胖平常是个热心的,考虑事情起来也没有那么细腻敏感,立马跑到面露窘迫的徐尧天身边来,称兄道弟般和服务员吆喝道,“记在我账上”。

三瘸以为这下会引起清高学霸的不满,责怪二胖的自作主张,却没有想到等来的却是徐尧天一声真诚的“谢谢”。

“我手机没电了,等会儿回家我就把钱还给你。”落魄的徐尧天已经很没脸面了,他无法拒绝别人的好心,但也没法开口说让人家给自己再扫一个充电宝了。

“都是同班同学,没必要分这么清楚的……”

二胖话还没来得及讲完,三瘸已经开始用无数眼神暗示他闭麦了。

可是,这个鲜少和普通班学生有交集、仅仅因为高一同班过一阵子,被全校男女生公认高冷的学霸却没有就此走向自己开的机子,他难得的主动搭话道,“你们俩在打什么?”

“英雄联盟,穿越火线,还是魔兽世界?”

“LOL。”他俩都玩英雄联盟,不爱这衍生出的手游,所以才特意进的网吧。

徐尧天开了机子,“那我陪你们打一局?”

两人不约而同揉了揉眼睛,又竖起了耳朵,也始终无法承认这个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

“你也会打游戏吗?”二胖疑惑道。

毕竟,在此之前,没人见过打游戏的徐尧天啊。

三瘸反应倒是比二胖快许多,干脆直白地瞪了他一眼,“人家都说了陪咱打游戏,你还不快点上号?”

然后,接下来他们的耳机当中陆续传来可怕的“Firstbld”,“Dublekill”,“Triplekill”,“Quatarykill”以及“Pentakill”。

在此之前,他们还以为徐尧天擅长学习,游戏上说不定还很惨呢,但事实上,学霸就是学霸,他非但在学业上有着过人的天赋,在很多事情都有着寻常人难以企及的资质。

两人望洋兴叹,又期盼着大佬能够带他们两个菜鸟再玩一把。

……

几个少年在游戏当中厮杀。

没过多久,就陆陆续续感到饿了,外卖也就到了。这时候的二胖仿佛一下又长起心了,与其说是长心倒不如说是不舍得将自己的汉堡分给别人。

他认为徐尧天多半是看不上这两个塔斯汀买一送一的汉堡的。

而三瘸意识到他们的外卖是在徐尧天到来之前下单的,点早了,自己买的是另外加粗薯的套餐,只有一份汉堡,理所当然督促着二胖分一个给徐尧天。

“天哥,以后就等着你带我们飞呢,这便宜的汉堡,你要是不嫌弃的话,也吃一个?”

二胖是真觉得这点份量难以满足他一半的胃口,“要不我给天哥点稍微贵点的汉堡王,或者肯德基吧?”

这买一送一的汉堡还是交由他一个人来解决吧。

徐尧天摇摇头。

三瘸却认定了徐尧天不好意思让他们再点,怎么着也不能让天哥饿着肚子打游戏,他坚持认为徐尧天偶尔与民同乐一下也并不是坏事。

于是又推搡了二胖一把。

兄弟都发话了,二胖这时候也不能表现得不情不愿了,立马把自己其中稍微小一点的汉堡高高举起,就跟个夫妻之间举案齐眉那动作似的,十分恭敬。

徐尧天本来有意推辞,他看得出人家自己二胖都不够吃,但是就在这一刻,他的肚子,素来不吃这一类食品的肚子竟然发出了“咕噜咕噜”的震响。

这该死的肚子就这么不争气。

他谦让的话到了嘴边,却有口难开,只能喃喃道,“谢了,兄弟。”

那汉堡还烫乎乎的,闻起来味道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坏,皮还挺香脆的,有几块焦的地方可能是火候掌控得不到位,但也不至于不堪入目,饥肠辘辘的他甚至觉得有几分美味。

当然他之所以会这样认为,完全是因为他父母的餐桌上,此刻正摆着的是锅贴海参包子,桂花鸡头米燕窝汤圆,鲍鱼红烧肉,白灼糖心富贵虾……以及黑松露奶油蘑菇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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