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2 章 自求多福

堂屋内,三人疾言厉色的一通训斥反倒是令李良玉彻底狠下了心。

他孤身一人,走投无路时来此投靠,表哥虽面上不待见他,私下里却从未将他视作是外人。

姑母的怜惜,表嫂的维护,近一年的亲情半点不掺假,就连平日吃穿用度也从未苛待过他。

他李豆豆不是个没心肝的人,表哥受困乡野好容易续考在即,他不能眼看着表哥去战场送命。

李豆豆趴在姑母膝上悲声道“豆豆出身卑微,一条贱命死不足惜,能承欢姑母膝下于愿足矣,求您成全我吧”

“不许胡说八道”吴寡妇恨极的拍打外甥,气他小小年纪一心求死,真让这傻小子顶替老大,死后哪还有脸去见兄长!

李豆豆抱着膝盖继续哭求“豆豆愚笨不堪,比不得表哥有才华……呜呜,让我去吧,表哥他不能死,他死了表嫂咋办?咱家的顶梁柱不能塌啊!”

情真意切的一番哭求惹的花枝都憋不住跟着掉泪儿,心慌意乱的扑人怀里颤声发问“咋办啊~老大”

吴谨彦推开媳妇,黑着脸踹了他一脚,恨声道“滚~哪用得着你替爷挡祸!也不掂量掂量自个几斤几两,没等上战场呢,先得屁股开花!”

话音一落,屋里静了一瞬。

就这副祸水一样的面皮,保不齐如饥似渴的将士真能将他视作是小哥儿戏耍。

一个哭嗝打破诡异,花枝皱着眉毛开口骂人“瞎说个屁呢!”

连吴寡妇都揪心的哎呦一声,捧起花猫脸,忧心劝说“可不咋地,万万去不得!”

李豆豆屁股一紧,再不敢瞎嚎了,他不怕死,就怕被人当哥儿惦记。

吴谨彦深吸一口气,沉声道“你若真想报答就替爷好好守着这个家,照顾好你姑母、表嫂,护着你表弟长大”

李豆豆木着一张脸,偏头看表哥扯着胖表嫂回房,眼泪唰的掉下来,扭头扑姑母怀里委屈的拖长了哭腔。

他真是太没用了!呜~

吴寡妇未等劝人,自个先哭上了。

俩人抱头痛哭,均在心里头祈祷,希望战事一夜平定,老大(表哥)幸而不用去战场。

吴谨彦扯胖墩儿回房自是有事要与他商量。

从族中过继一人顶替服役这事想都不必想,连过继香火之事都没人应允,更别提是替别家儿郎上战场。

唯一可行之计,就是从人牙子手里买个罪奴,代替他来服役。

以往为避兵祸,不乏世家大族会自小培养衷心仆役跟在儿郎身边一起学文习武,平日充作小厮贴身服侍,赶上征兵,便会代替主家去服兵役。

未免小厮于战场干出那等贪生怕死,祸连主家的杀头事,通常都是以其双亲弟妹性命相要挟,甜头则是一旦活着回来,会还其一家卖身契,赠银少许自此赎身离去。

花枝听后反驳道“够呛,不知根知底的外人,万一半道跑了咋办?”

吴谨彦倒不忧心罪奴逃跑,就怕真上了战场,再为求活命干出那等通敌叛国的祸事来。

“那可是抄家灭族掉脑袋的大罪!”花枝将头摇的那叫一个快,哼唧道“这事指定不成,族里不会让罪奴登族谱,还不顶进山避祸容易。再说家里有豆豆照应,娘和小二也吃不着苦。熬个几年,等战事平定了,咱再改名换姓的寻处偏远地方落脚,届时再把人偷接过去不就结了?”

“不成!万一消息走漏了咋办!”

“也就罚点银子,服几年苦役的事,不比丢命强!”

“说的轻巧,我跑了,咱家名声还要不要了?小二考不成功名,全族也会受此拖累”

“管那老多干啥!名声还能比命金贵?”

俩口子在偏屋里呛呛一宿,谁也劝服不了谁。

第二天一早,李豆豆被表哥喝令不许离开书院一步,无论家里发生啥事,都必得和小二好生呆在那里,直至家里捎信才允人回来。

李豆豆心知一旦脱离庇护,难保不会被赶巧抓走充军,故而再三保证定会看好小二,满心忧虑的登上马车。

花枝趴车窗那垫脚商量“豆豆,表嫂想求你件事……”

李豆豆无有不肯的点头应道“不过些许身外之物,表嫂尽管拿去用便是,与我还提啥还不还的,莫不是真拿我当外人?”

说着说着,又忍不住红了眼眶,花枝赶忙好言安抚几句,扭头催着老汉尽早将人送去书院。

送走不省心的小表弟,花枝雇了辆牛车赶着去往郑家村报信,吴谨彦则步行回村,想找三叔先行商议。

吴有礼听闻预计要征六千壮丁时,骇然的瞪大了眼,烟袋锅都不吧嗒了,背手在屋里走来走去。

转了不下几十圈,一磕烟袋锅,招呼道“走!去找你四叔公,院试在即,你不能去”

吴谨彦连忙拉住三叔,劝说成不成无所谓,并低声嘱咐这事万不可透露给村里,一家两家尚且好找借口,一村子成丁全跑光了,保不齐会因此惹恼衙役。

抓人交差这种事,大抵都是当街拉人,偶有进村,至多一村也不会超过二三人。

吴家村地处偏僻少有人来,衙役即便为凑人头,也不会特意跑这么远抓人。

吴有礼凝眉思索一番,虽是说的有几分道理,却难免觉得这小子过于凉薄。

除了与之亲近的人家,怕是巴不得全村都倒霉呢。

吴谨彦浑赖一笑“三叔没听过上赶子不是买卖吗?热脸贴冷屁股的事,可别指望我再干”

吴有礼暗叹一口气,也罢,人心不是一日凉透的,怪不着他心狠。

自家避着点就算了,管他想告诉谁呢。

四叔公听闻要征兵,坐不住的亲自跑去敲钟商议族事。

谨字辈忽闻噩耗,率先乱作一团。吴有诚则是眼前一黑,直接晕过去了。

叔辈们七嘴八舌的围上来追问真假,还有人想求着那郑举人给想想办法,看能不能花钱儿买几个免役名额。

祠堂内外议论纷纷,仿若炸开了锅的滚油一般,好一会儿才在一声大喝下安静下来。

吴有达沉声道“都别吵了,没听四叔说连谨彦都避不开吗!”

待到四叔公提议要从族中子弟里选一人代替谨彦服兵役时,叔辈们的嗤笑声接连而起。

说梦话呢吧?这节骨眼儿,谁肯匀出一子替别人挡灾?

连吴有达都忍不住叹息,就村里这帮眼皮浅的族人,即使没撕破脸那会儿,这事也悬。

大多叔辈都幸灾乐祸的想,该!让你将全村得罪遍了。

吴谨彦压根没指望这事能成,起身拍拍衣摆,环顾讥讽嘴脸道“行了,各自回家准备去吧,往后上了战场,都自求多福吧”

各家小辈蓦然反应过来,事儿是四叔公提的,二叔三叔也只从旁劝说了两句。

人谨彦好心带消息回来,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更没求过族里。

自知逃不过兵役的儿郎,纷纷开口想劝上一劝“谨彦……”“咱没那个意思”“哥几个到时候还指望你带头呢”

吴谨彦摆摆手,不屑与这帮用人时朝前,不用人时朝后的族兄弟分说。

吴有礼领着俩儿子也起身走了,临走丢下一句“老子做损,儿子受累”

叔辈们黑着脸骂,干活不行的人,还能指望他带头打仗不成?

知晓战争残酷的莫不在心里嘀咕,呸~上了战场不定谁先死呢!

历来征兵与送死没啥区别,一场战事打下来,短则一两年,长则三五年,走出去的儿郎,没哪家敢指望他们活着回来。

基本两年没传回音信儿,全都划归到战死那一挂里,牌位一立,自此权当死人供奉。

四叔公辈分再高也不能强迫别家匀出一个儿郎,直系中,三家又都只得二子,即使有多的,谁又能舍得呢?

商议无果,众人悻悻而散。

花枝在郑家村没耽搁多少时间,将消息带到后就急着想往回赶。

郑浩然回屋翻出一块软羊皮,塞他手里道“尽量买硬皮子”

花枝抖开一看,竟是一身皮甲的缝制式样。

抽抽鼻子,花枝道“甭惦记家里,我自会照应孙叔儿,你自个也多预备点,银票贴身藏着,必要时拿来买命”

一家三口送走花哥儿后紧着张罗开来。

郑孙氏支开淼哥儿,将儿子唤到近前“战场刀箭无眼,你谨记万不可强出头,若能使银子的地方也别惜钱,尽可量跟在谨彦身边。他好歹是个童生,读过兵法,有他关照,说不准还能逃过一劫”

“你爹至今未归,许是早就死透了,若能打听到埋在哪里,记得把尸骨一并带回来”

“小爹对你没别的指望,就盼着你能活着回来……儿啊,别再让小爹空等一场”

郑孙氏一惯冷情的面孔再难掩饰哀伤,侧首背身的抹掉眼泪,冷声道“可记住了?”

郑浩然跪在小爹面前,郑重发誓,必会带回遗骸,活着回来见他。

花枝一路催着赶车老汉,先去镇里药铺将最上等的刀伤药、退热药、跌打药油都给买全了。

回程一进集市,未等牛车停稳又率先跳下来,嘱人在集市口等他,快跑去布摊买了一整卷麻布和三尺细棉。

既然说要做两手准备,那东西就必得先预备全了。

而且他心里隐隐预感到,吴老大这次不会听他劝。

要说心里不气太过装假,可能咋办呢?只能寄希望于吴老大够机灵,像去年服力役一样尽可量多使钱,砸也要硬砸出一条活路来。

趁着消息没传开来,花枝辗转各摊,买了两块处理好的硬牛皮,一个水囊,四根牛筋,三捆绳线和五双大小合适的现成鞋底。

皂角、细盐、油纸、油布、棉花、菜干……只要是觉得能用上的,统统不计价格的买下来。

花枝又在铁器摊上挑了把开过刃的尖刀,配上皮制刀鞘正好能插在袖管里。连地上零零散散没啥用处的薄铁片都没放过,全给划拉干净了。

最后跟牙人那花了一两二钱,挑了一头大公猪。

牙人纳闷的问了一嘴,听胖哥儿低语一句,赶忙拱手道谢。

辞别牙人,花枝将东西堆在牛车上,赶着公猪一进家门就张罗着趁夜宰杀。

他要给吴老大那个犟种多备点肉干,再炒点熟面粉在路上垫肚子。

吴谨彦难得见花枝沉回脸,没敢凑上去讨嫌,紧着喊来四个堂兄弟,搭手抬去河边,麻利的拾掇出来。

三家婆媳默契的分切抹盐、起火烘干,整个院落里安静的只闻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再无闲言碎语、嬉闹笑谈。

岚哥儿和吴谨农的媳妇边干活边抹泪,一个生了哥儿,一个生的是女儿,将来连个指望都没有,若夫君回不来,俩人日后可咋办呐?

没儿子傍身的婆姨,连在婆家当寡妇的资格都没有,往后除了改嫁,真就再无出路可言。

天擦黑那会儿,吴有祥的次子吴谨文,一声不吭的插进来帮忙。

吴谨彦没撵他,十九岁,都未及弱冠呢。

常言道,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往后谨虎、谨农、谨文,再加上他自己,便是能于战场上交托性命背脊,胜似手足的堂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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