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君恩(四)

李旭可以命令自己尽量不要去想杨广的过失,却无法禁止别人怎么想。几天后,兄弟们再度聚首小酌,三杯下肚,罗士信借着酒力发起了牢骚:“人都说皇上是龙子龙孙,生来便聪明绝顶。照我老罗看…”他举起酒盏,将里边的甘冽的米酒一口闷了下去,“小事也许明白,大事非常糊涂。”

“士信,别撒酒疯!”秦叔宝猝不及防,被罗士信的话吓得一哆嗦,半盏酒都泼到了官袍前大襟上。

他今天穿的是一件圆领武将常服,看上去非常沉稳大方。被酒水溅湿了后,结实的胸肌很快便从袍服下透了出来,整个人的形象也登时从一名儒将变成了莽夫酒鬼。但秦叔宝却没时间擦身上的酒,一边去夺罗士信的酒盏,一边四下里向众人解释,“士信最近累过了,酒水一进肚子就压不住。大伙别听这个粗痞瞎说,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罗士信一直很敬重秦叔宝,这次却破了例。躲开秦叔宝伸过来的手,抓起脚下酒坛给自己又斟了满盏,一边喝一边继续抱怨。“秦二哥怕有人弹劾么?你也忒地小心。能和仲坚坐在一处喝酒的,又岂会是搬弄是非之人!”

“在座之中当然没有市侩小人,但陛下高瞻远瞩,他考虑的事情,咱们也许不懂。”秦叔宝再次谨慎地四下陪了个笑脸,然后继续劝告罗士信。他不愿与周围的人发生误会,虽然眼下像胡人一样围在同一张桌子旁吃酒的几位都是李旭的知交好友。

“叔宝兄别顾忌那么多,今天咱们这里没有外人。偶尔发几句牢骚,皇上身边的人听不见!”坐在秦叔宝身边的是李世民,看到秦叔宝模样窘迫,笑着替他解围。

秦叔宝尴尬地笑了笑,放弃对罗士信的阻拦。“我是不想让这粗痞喝得太多。马上要整军南返了,这家伙一喝酒,又得耽误事儿!”

“叔宝兄要南返?”李世民楞了一下,双眼瞬间睁得滚圆。

“是啊,此间事情已了,我和士信该回去了。出来这么长时间,不知道张老将军那里怎么样?”秦叔宝点了点头,眉宇之间隐隐透出几分担忧。

“哦,我本来想邀几位赏光到太原坐坐的。家父一直说想见见能让陛下画了像挂在御书房中的豪杰真容如何,可惜这次不能得偿所愿!”李世民迅速将脸上惊诧的表情变成一种略显遗憾的姿态,带着几分惋惜的口气说道。

“谢谢二公子热情相邀。但瓦岗附近战事正急,我和士信必须抓紧时间赶回去!”秦叔宝朝李世民拱拱手,向对方的热情表示谢意。“等平定了瓦岗,我二人定然去府上叨扰。介时咱们再一醉方休!”

“何必介时,今日便可一醉!”独孤林举起面前酒盏,大声建议。

“不醉不归!”众人无论怀着什么心情和目的而来,此刻一同举起的酒盏。

座上的客人不多,秦叔宝刚才的谨慎的确有些没必要。坐在李旭身边的独孤林是他和罗士信的旧相识,为人一直靠得住。而李世民身为唐公府二公子,想必也不屑于干那种举报同僚为功,侮辱家门的勾当。至于坐在靠下首的慕容罗和李安远两个,他们二人是李世民带过来的,据说原来也是旭子的旧部,为人想必牢靠得很。

“不醉不归!干!”罗士信的确有些喝过量了,众人举盏干了以后,他又举着空酒盏喋喋不休。“仲坚,我不是忌妒你。但陛下这次的确不公平。除了你和李二公子外,对其他人都有功不酬。特别是对守城的将士,这两天我听说了,皇上当初用到他们时,答应每人封六品官。如今事情过了,干脆不提这个茬!弟兄们气愤得很,发誓再也不给这朝廷卖命!”

“士信,你真的喝多了!”秦叔宝一把抢过罗士信的酒盏,大声呵斥。李旭现在是冠军大将军,级别比他们高出甚多。又初受圣恩,心思未必还和原来一个样。

“多什么?”罗士信接连向秦叔宝翻了几下白眼,兀自辩解。“就是对仲坚,他也不过是稀里糊涂,忽冷忽热。既然他那么欣赏仲坚,为什么不追究这几年谁暗中使绊子令他们君臣相隔?为什么不问问去年征辽东时,仲坚为什么连朝廷的消息都收不到?”

这话问得在情在理,座中谁也无法反驳。杨广要李旭去齐郡时,的确曾经答应对方不需多久便召他回来。可这一别就是两年,连同带李旭一起去征辽的承诺也忘了个干干净净。虽然事后杨广做出了解释,也处罚了一个替罪羊。但这几天裴矩、虞世基等人对李旭的排挤都摆在明面上的,杨广亲眼目睹,却不欲追究。

“我倒不在乎在朝堂还是地方。这两年跟着张须陀老将军学了不少东西,与重木、叔宝和士信你也处得来。要不是陛下指定了我的驻防范围,我倒宁愿跟你们回东郡去!”李旭放下酒盏,坦诚地说道。

他能理解罗士信和秦叔宝二心里的失落。也难怪罗士信抱怨,朝廷在封赏之事上处理的着实有失公允。三个人一道北来,功劳彼此之间相差不多。他自己连升数级,一跃而成冠军大将军,开府建衙。而秦、罗二人只得了两个骑督尉的散勋,官职一点儿都没有升。所谓回到张须陀麾下由老将军量才使用也不过是句空话,张须陀的实职为荥阳通守,麾下空缺最大不过是都尉和副都尉,已经和秦、罗二人目前的官爵等级差不多。

“好,这才是我认识的仲坚。义薄云天。咱们几个这么多年一道,先走了重木,又走了你。过两天不知道谁又走了…….”罗士信胳膊一垂,头歪在桌案上,就此睡着。

李旭轻轻地叹了口气,出门叫进两个亲卫,命令他们将醉了酒了罗士信抬到别帐休息。想到此后与秦叔宝等人不知道何时才能再相见,他心里也很失落。仿佛丢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般。可偏偏时局如此,他又不能出言将对方挽留住。

“你别理士信,他是喝多了。你能将缴获的战马和辎重拨那么多出来给张老将军,足见你这个人重情义。至于在哪为官,咱们这些凭勇力吃饭的还不就是为了谋取功名,封妻荫子!怎有送上门来的高位不要之理?”秦叔宝见李旭意兴阑珊,不无歉意地安慰道。

他信奉功名自在马上取,即便一时运气不济,只要手中长槊在,将来总有出头的一天。况且李旭被杨广从郡兵中调回,等于让他重新看到了继承张须陀衣钵的希望。否则只要李旭在郡兵中多待一刻,那种无形的威胁就一直在。秦叔宝不在乎与旭子做一场君子之争,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没有半分获胜把握。

李旭比他年青二十余岁,武艺和战斗经验都在一天天增长。而他的能力已经发展到了顶,随着岁月的推移只会一点点变弱。还有一点他比不了的是,李旭身后还站着李渊和杨广,而他秦叔宝能凭借的,只是**马和手中槊。

“秦二哥不必客气。咱们齐郡弟兄日子过得多难,我心里还不清楚么?你和士信先押着这些辎重回去。待过些时日,我到了任上,若能筹备,再替咱们弟兄筹备一些!”李旭不了解秦叔宝此刻心情的复杂,笑着许诺。

在旭子眼里,秦叔宝比众人大了二十多岁,官场经历甚多,所以做事难免拘谨。但他却不想因为自己的职位变了,就和秦、罗等人的感情变得生分。两年多来,三人并肩作战,彼此之间已经结下了非常深厚的情义。如果不是因为张须陀身边的确缺少臂膀,李旭甚至希望将秦叔宝和罗士信留在自己的军中,三个人继续福祸与共。

那样做对秦、罗二人来说,是一个难得的升迁机会。但那样做,却会害了张须陀。对张须陀,旭子一直有种亦师亦友的感觉。他不会拖对方后腿,能帮着对方出一些力时,他也毫不吝啬。

“不知道张老将军那里委屈如此。否则,我河东李家也不会袖手旁观。叔宝兄带着李大哥分给的辎重先回,日后若是粮饷方面再有什么困难,托人给河东带个信。家父一定会尽力替张老将军筹办!”见旭子应对得落落大方,李世民也不甘人后,主动答应帮郡兵解决一部分补给。

自从在路上与旭子等人相逢,李世民就盯上了秦叔宝和罗士信。在他眼里,秦、罗二将俱有万夫不挡之勇,而唐公府目前最缺的就是这种既有领兵作战经验,又具备高强身手的豪杰。李旭目前已经成为很多家族眼中的肥肉,唐公府自然没希望再将其收于帐下。但秦叔宝和罗士信却还是无主良骥,无论谁家得到这两匹千里驹,乱世之中必然如虎添翼。

按照李世民原来的打算,他准备在秦叔宝和罗士信二人见过杨广,对朝廷的表现彻底失望后立刻进行招揽。他有十足的把握认为,杨广虽然欣赏,却不懂得重用秦叔宝和罗士信这样的良将。大隋朝的世家大族们早已形成了一堵墙,没有一定的际遇,根本从这道高墙的一侧穿到另一侧。像李旭这样的行运小子,是数十年来唯一的特例。秦叔宝和罗士信二人的出身在李世民眼里和李旭差不多,所以注定他们的仕途要充满坎坷。

而唐公府已经不似前两年。如今李渊身为河东道抚慰大使,位高权重。如果秦叔宝和罗士信肯接受招揽,李家给二人安排个郡丞、郡守之类的职务做,几乎易如反掌。

令李世民万万没想到的是,李旭居然鸿运当头,一下子就成了冠军大将军,六郡抚慰大使。虽然比起唐公李渊这个权倾整个河东道的诸侯,李旭所控制的地盘无法与之同日而语。但在军职方面,李旭能提供给秦叔宝和罗士信二人的空间却比李渊能提供的优越得多。跟在李旭身后,秦叔宝和罗士信很容易就升到四品郎将,甚至更高。如果处于和秦、罗二将同样的位置上,李世民知道自己肯定选择受君恩正隆的大将军李旭而不选择前途不明的唐公李渊。

所以,聪明的李世民不得不退而求其次。代表自己的家族和李旭、秦叔宝、罗士信三人组成的新兴势力交好。按照他的推测,很快李旭就会利用手中职权将秦叔宝和罗士信硬要到他的麾下。这支兵精将勇的新兴势力介于河东河北两地之间,和其主人保持一个良好的关系,对唐公家族将来的发展至关重要!

这也是今天李世民之所以不带自己最器重的长孙无忌和侯君集二人,却带着慕容罗和李安远一道前来拜会老朋友的原因。他需要借助慕容罗和李安远二人的面孔,唤起李旭对过去的一些记忆,同时也让他想起两家的共同敌人。这样,对两家将来的合作不无好处。但令李世民第二个没想到的情况出现了,旭子迄今为止居然都没有主动招揽秦叔宝和罗士信,而秦叔宝和罗士信两人虽然对朝廷的吝啬略有不满,却也没有主动提出愿意到李旭帐下效力!

‘真是三个奇怪却都值得尊敬的家伙。’李世民惊诧地想,同时更加渴望给对方留下深刻印象。他迫不及待地做出承诺,愿给齐郡士卒解决燃眉之急。河东南部诸郡距离荥阳只有一水相隔,作为旺盛了近百年的世家大族,李家想通过那里给张须陀所部的郡兵提供一些支持,的确也易如反掌。

但是,第三个出乎李世民预料的情况接踵而致。没等秦叔宝和罗士信向太原李家的仗义援手表示感谢,一直冷眼看酒桌上风云变幻的独孤林突然开了口。“仲坚和世民如果想帮张老将军的忙,就请抓紧这几天的机会。至于将来从地方向荥阳运送补给的打算,不可能实现,将来二位也千万不要那样做!”

“重木(独孤兄)何出此言,莫非有人还会借机生事么?”听独孤林说得郑重,旭子和李世民异口同声地追问。

“令尊大人奉旨抚慰河东,仲坚领命抚慰河北六郡,虽然所辖地域相差甚大,但从我这个角度来看,都权比一方诸侯!”独孤林将酒盏重重向桌子上一掷,冷笑着说道:“张老将军麾下士卒虽然不多,却是东都附近唯一对瓦岗军有胜绩的,在朝廷眼里堪称天下第一精锐!你们两个封疆之臣与东都附近的重兵暗通款曲,难道还指望朝廷对此视而不见么?”

他说话的声音不高,却句句如天外惊雷,问得旭子和世民再也笑不出来,只觉得一股冷气由脊背升到后脑,混身上下凉嗖嗖地说不出的难受。

二人一个历年来终日埋头战事,本来对官场上的勾当就不甚了了。另一个自从去年掌兵之后便所向披靡,自觉天下之事无不可为。因此都觉得帮张须陀一把就是简简单单的互相扶持,此举对国家有利,自己又顺便表达了对老将军的敬意,又何乐而不为之!

但独孤林却是自幼在权力争斗的漩涡中长大的皇亲国戚。最近大半年中又不断与人钩心斗角,不能说已经锻炼得目光如炬,比起两个李将军,可也算是明察秋毫了。因此李旭和世民二人眼中的互相提携,在他看来却是引火烧身之举。弄不好非但帮不了张须陀的忙,甚至连老将军的前程和声名的都给毁于一旦。

“独孤兄应该知道我二人并无恶意!”李世民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手扶桌案,大声强辩道。

“我知道没有用。令尊在朝中不乏仇家,而仲坚与宇文家亦势同水火!”独孤林摇头苦笑,“世民若不相信我的话,尽管回去和唐公商量。看唐公他老人家是否肯听从你的建议!”

说罢,他拎起罗士信先前放于脚下的酒坛,对着自己的嘴,将小半坛美酒一饮而尽。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脸上的表情无限萧索。

这就是他誓死捍卫的大隋,对自己人的防范心永远比对外寇重。这就是他为之鞠躬尽瘁的朝廷,外边的野火已经烧到了窗口,里边的人还在忙着比赛拆房梁挖墙角。至于整座大厦是否将倾,人们要么视而不见,要么看见了却毫不在乎。

“独孤兄指点得对,世民的确鲁莽了!”李世民知道对方是一番好心,站起身,郑重道谢。

“你不是鲁莽,而是阅历不足!”独孤林笑着摇头,苍白得脸上因为烈酒的作用泛起一团陀红。“至于仲坚,你虽然已经位列封疆,官场上的事情,却需要从头学起!

“谢重木指点!”李旭也拎起身边的酒坛,向独孤林晃了晃,然后仰头灌了几大口。喝罢,他用手抹了抹嘴,低声叹道。“可惜这次与重木相处时间太短,否则很多细节还可以当面求教!”

这是一句真心话。人的视野总要受到其所在位置局限。比起自幼受权谋之术熏陶的独孤林和李世民,旭子知道自己对官场的了解连对方一根手指都及不上。而偏偏这些东西在夫子留下来的书中没有任何记载,旭子翻遍平生所学,没半点能在官场争斗中派上用场。

“咱们兄弟几个此番一别,不知道还有没有见面的机会。”独孤林知道李旭最需要什么,笑了笑,继续说道,“所以我能帮你的也不多。但既然你已经开府建衙,首要先做的便是两件事……”

他说话的语气很低沉,听在人耳朵里特别像诀别。勾得旭子也跟着伤感起来,咧了咧嘴,强笑着许诺:“哪两件,重木尽管说。我将来照着你的话去做便是!“

“第一件,便是趁着没赴任之前在朝中结交几个权臣。我知道你打心眼里瞧不起他们,但这些家伙成事不足,败起事来却总是得心应手。你想在汾阳军大总管位置上做得长久,就必须学会在人前弯腰!”独孤林一点也不客气,当场便指出了李旭为人处事方面的不足。

“只怕我肯卑躬屈膝,那些家伙却依然拒人千里之外。”李旭想了想,摇头苦笑。

“不然,他们先前排挤你,是因为不想让你得到出头机会。如今你已经出头了,除了你的宿敌宇文家外,其他人就再没继续排挤你的必要。相反,就在这几天,肯定有人会主动向你示好!”经历得多了,独孤林可谓对朝臣们的行为特点了如指掌。

众人原来不打算让李旭有出头之日,所以无论有仇没仇,都要上前狠踏一脚。如今昔日的垫脚石已经进入了朝堂,几大世家对他的处置策略便不能是继续踩,而是变为争相与之结交了。至于以往的恩怨,大伙只当是个玩笑。只要李旭不主动提,他们乐得将其忘个干净。

“你现在已经自成一股势力,不到万不得已,谁以不会再找你的麻烦,以免逼得你反咬一口,让他们自己元气大伤!”独孤林苦笑着,继续解释。“裴炬、虞世基、宇文述这些人看着好似铁板一块,其实彼此之间争得也非常厉害,无论谁家受了伤,其他几家肯定会毫不客气地扑上去!”

这就是大隋的官场规则,李旭先前感觉到一些,却远远不如独孤林讲得这般直白。他的心思不在此,但领悟力却一点都不差,经对方略一指点,眼前的迷雾便已经开朗许多。“其实这何塞上那些部落差别不大,都是凭实力说话。实力强了大伙就争相结交,实力弱了则人人落井下石!”

“你能这么想就好。我看兵部尚书赵孝才与你有些旧交。此人平素与裴矩过往甚密,可以为你从中间穿针引线。来护儿将军一直对你青眼有加,有机会时,你也应该去老将军那里打个招呼!”独孤林见李旭儒子可教,脸上露出了几分欣慰。待李旭表示将其所叮嘱的一切记下后,他又抿了口酒,讲起了对方第二个迫在眉睫的要务。

“有道是,朝中有人好做官。他们即便不能帮忙,能及时传递一些消息给你也是好的。此外,要想在那个位子坐得牢,你必须自己寻一些得力臂膀!”

这一点,李旭早就深有体会。当年如果他在雄武营能建立起一伙绝对的嫡系,也不至于被宇文的人轻而易举地挤走。人总是吃了亏之后才会学乖,别人好心教导的,永远不及自己感悟出来的东西记得牢。他深深地记得当日的教训,但具体如何做,却没有半点儿头绪。

“校尉张江可以给你留下,你刚刚履新,身边不能没有一个熟悉的弟兄!我跟他说过此事,他也愿意继续听你的调遣!”秦叔宝见独孤林已经把话说开了,索性也不兜圈子,直接替李旭安排了一个可以信得过的嫡系。

“多谢秦二哥!”李旭笑着拱手。

“不必客气。你的家眷,我也会尽快派人给你护送到博陵!”秦叔宝给了李旭一个坦诚笑脸,郑重承诺。

二人四目相交,都觉得有股暖暖的东西在心里流。并肩作战两年多来,虽然彼此心中都藏了一较短长的念头,但实际冲突却很少发生。特别是在这分别在即的时刻,轻微的隔阂已经被彭湃的友情冲洗了个干干净净。

“倒酒!倒酒!能结交秦二哥和独孤兄这样的朋友,李某三生有幸!”没等李旭开口,李世民替他说出了心中想说的话。

“来,咱们今日一醉方休!”独孤林大声回应。几个人再度将酒盏填满,开怀畅饮。一边喝,李旭一边请教开府建衙以及和地方官员打交道的细节。独孤林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秦叔宝则在旁边根据自己的观察领悟不断补充;见大伙说得热闹,李世民也不藏私,不时地将唐公府管理幕僚的一些规矩习惯转述出来,与独孤林和秦叔宝二人的话互相印证。几个好友谈谈说说,倒也把旭子即将做得事情规划出了个大概。

与唐公府两厢对照着来看,李旭所管辖的地盘虽然小了些,但权限却更灵活。唐公李渊虽然奉旨抚慰河东,有罢免郡县官员的大权。但手中却没有掌兵,因此能在军中安排的人手非常有限,做事情时也处处受制。而李旭自己本身就是汾阳军大总管,麾下的亲信安排起来名正言顺,所以也更容易放开手脚。

“说实话,我还真有些羡慕仲坚兄的运气呢!”谈起自家父亲所受到的重重擎肘,李世民笑着说道。

“唐公府乃百年世家,树大根深。我不过一浮萍而已,手中空有一堆告身,却连一个亲信也募不到!”李旭耸耸肩膀,不无遗憾地回应。

“其实李将军眼前有一个很好的机会!”听李旭说得坦诚,跟随李世民同来赴宴的慕容罗先看了看自家少主,然后站起身,大声提醒。

见李世民、独孤林和旭子的目光都被自己所吸引,慕容罗的心里未免有些紧张。“当,当年雄武营的很多弟兄,其实,其实是非常佩服李将军的!眼下将军既然已能开府建衙,为何不呼一些弟兄前来相助?他们为了李将军,可是风里火里也愿意去的!前几天冒死揭发宇文家盗卖军粮的事,就是为了让将军能重回雄武营!”

“慕容兄请说得详细些!盗取账本到底是怎么回事?”李旭大吃了一惊,急切地追问。最近几天,他对宇文家盗卖军粮被人揭发的事情亦略有耳闻。军中传言,就在勤王兵马追杀突厥人的同一天夜里,几个雄武营的低级军官偷走了宇文家与突厥交易的账本,冒死送致杨广面前。此举事发突然,差点引发了雄武营和御林军之间的一场火并。亏得宇文士及出面大义灭亲,才制止了一场灾难。而宇文家族也因为士及的表现得以保全,除了化及和智及两个被贬为家奴外,整体实力没受到任何影响。

慕容罗又看了一眼李世民,从对方的目光里看出了浓浓的鼓励之色。他平缓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继续说道:“当年李将军被宇文述老贼逼走,大伙心里都甚为不满,但将军自己不想闹事,咱们也只能忍着。将军走了没几天,宇文家就开始大肆向雄武营安插私人。那些新来的家伙本事不济,为人却跋扈得很。宇文士及将军尽量想对所有弟兄一视同仁,但他毕竟是姓宇文的,处事时很难一碗水端平。弟兄们受不了宇文家的人欺负,有的就寻路子走了。实在没路子的,便日日盼着李将军归来替大伙出头!”

“是我当年行事鲁莽,连累大伙了!”李旭自己灌了自己一盏酒,歉然道。当年他之所以不做任何挣扎便离开,一是因为自己的确有把柄攥在宇文述手里,即便抗争,也无力改变被扫地出门的结局。二则是因为无法忍受张秀的出卖。如果连受自己好处最多,血脉关系最近的人都背叛了,他不知道剩下的弟兄中有多少人肯和自己共同进退!

“我没有责怪将军的意思。当年将军的实力,的确没法和宇文述老贼抗衡。”慕容罗摇了摇头,继续道。人都是很现实的,如果不是这些年受尽的宇文家的欺压,估计很多人也不会记起李旭的好处。“如果当年换了我在将军的位置上,可能最后的结局更惨。留下来的弟兄们和宇文家积怨越来越深,却苦于找不到机会报复。而在发现突厥人退兵时,军中又流传说皇上准备食言,不兑现激励大伙守城时的许诺!”

那不是谣言,是事实!参加过朝议的几个人脸上都挂满了苦笑。杨广和诸位大臣根本不在乎食言之举所带来的长远后果。或者说,他们在乎,却已经顾不上了。

“有人就提议,说如果让李将军回来,大伙肯定不会像目前这般屡屡被骗。有人便想到一个办法,那就是把宇文家私卖军粮的事情上达天听。当晚七斤儿,大牛和吴俨他们几个就带着五十余名弟兄潜入去御林军偷账本,出来时被宇文化及的亲信发现,一路追杀到行宫门口。秦行师带队救援不及,眼睁睁地看着弟兄们纷纷倒在宇文化及刀下!弟兄去了五十三人,活着回来的只有大牛和赵子铭两个。并且他们两个都受了重伤,至今昏迷不醒。”

慕容罗眼圈微红,拳头握得咯咯作响。五十几条生命,其中还有三个校尉,一名兵曹,一名参军,最后却只换回来宇文化及兄弟两人被贬斥回家的结局。私卖军粮,勾结外寇,如果是普通人犯了这些罪行,恐怕早已经被尽诛三族。宇文家犯了,却得以安然无恙。

这就是大隋朝廷,庶民稍有过失,便是罪不容恕。而官员和世家子弟纵使杀人卖国,亦情有可原。李旭觉得自己的心头发堵,仿佛有一股烟哽咽在喉。他又端起一盏酒倒进嘴巴,感受着那火辣辣的味道的同时,强行将自己的怒气压抑住。

他已经是冠军大将军,封疆大吏。他必须克制自己的情绪,保持清醒的思维。“慕容兄建议我把当年雄武营的弟兄都挖过来么?我采取什么手段,才能让大伙顺利过来,不至于受到某些人的刻意非难?”

“这几年咱们的老弟兄走得走,散得散,留在雄武营的已经不多了。那晚又枉死了不少,剩下的军官中,不属于宇文家一系的也就十几个。陛下既然已经封了你为冠军大将军,你在旧部中选几个幕僚,估计没人能说出什么闲话!”慕容罗顿了顿,毫不犹豫地回答。

“宇文家刚刚遭受到重击,此刻你从雄武营要人走,宇文士及绝对不会为冒着跟你闹翻的危险去留难几个低级军官。况且这些人走了,对他宇文家完全控制雄武营不乏好处。”独孤林看问题的角度与慕容罗不同,给出的答案也更令李旭满意。想了想,他又苦笑着说道,“如果你愿意,甚至可以从雄武营拉一些兵走。虽然没有处死宇文化及兄弟,短时间内,陛下也不会愿意看到宇文家的力量过于庞大!至于宇文家受冷落的时间有多长,我就不敢保证了。你若是做得太过分,老贼缓过一口气来后,少不得会主动找你麻烦!”

“宇文化及执掌天子六军里的中军,宇文士及执掌雄武营,两兄弟的麾下几乎囊括雁门城内的全部士卒。所以陛下才不放心,借着要留仲坚兄问话的由头让你带着汾阳军保护他。仲坚兄可以派人先将两个受重伤的旧部接过来。然后再以他二人的名义写奏折给杨广,说二人经此一事后,自觉难以面对宇文士及。陛下念着他们二人的功劳,肯定会顺水推舟!”李世民冷静地在一旁补充。至于宇文家的报复,他不认为值得考虑,“宇文述老贼和裴矩等人不同,此人一直欲将你除之而后快,无论你是否继续得罪他,双方的积怨已经这么深,他都不会让你舒坦!”

敌人的敌人便是自己的盟友。旭子明白李世民的建议中不无私心。他即将控制的六个郡与李渊治下的河东道唇齿相依,双方的确也应该是共同进退的盟友。想到这层,旭子笑了笑,坦言道:“便依照诸位兄弟之言,我即刻安排人去做。但有些具体事情,还得请慕容兄代劳。我毕竟初掌汾阳军,可能会一时脱不开身……”

“愿为李将军奔走!”慕容罗挺直身体,叉手施礼。能对当年的上司有所回报,他心里很是高兴。

“慕容兄这便错了,是我拜托慕容兄办事,施礼也该我向你施才对!”旭子偏开半步,拱手回了半个揖。随后,他将目光转向李世民,笑着问道:“世民,我借用你的人,不会给唐公带来麻烦吧?”

“无妨,无妨。他们是咱李家的部将,仲坚兄的吩咐,自然就相当于李家的吩咐!”李世民笑了笑,给出了一个非常聪明的答案。“况且大伙都是朋友,彼此之间帮些小忙,还分那么清楚做什么!”

“好一个唐公府的李二!”独孤林的目光刷地一亮,笑容顷刻间涌满了刀削般的脸。在他看来,慕容罗在劝说李旭招揽旧部之前,应该早就与李世民通过气。而李世民之所以带慕容罗前来赴宴,估计也与雄武营的事情密切相关。此举背后除了交情外,恐怕包含着许多裸的利益纠缠。而难得的是李世民把一切安排得不留痕迹,并且给人的感觉是他在诚心诚意的帮李旭的忙,不求任何回报。

他不准备将这层窗户纸挑破,在这混乱的时局中,哪怕是一丝表面上的温情都难能可贵。李旭不是傻子,最终应该能觉察到李世民的背后安排。而这些安排从根本上讲,对汾阳军有益无害。

最关键一点是,此举可以极大地消弱宇文家的势力。对于独孤林自己而言,宇文家的势力小一分,他所捍卫的这个朝廷便更安全一分。

“干!为慕容督尉的好主意!”微笑着,独孤林举起面前的酒盏。

众人纷纷响应,又继续开怀畅饮。谈些军中掌故,朝廷逸闻,不觉半醉。看看时候不早了,李世民等人起身告辞。秦叔宝也从别帐中将罗士信拍醒,与众人一道出了营门。

“好久没这么醉过了。如果酒后有失德之处,还请大伙担待一二!”罗士信醉得快,醒得也快。跳上马背后,涎着脸向众人赔礼。

“没事,谁还没喝醉过!”李旭知道今后众人还能一道喝酒的机会不多,笑着安慰。

“以后,有些话,大伙尽量别在我面前说!”独孤林却猛然扳起了面孔,森然说了一句。随即一带马缰绳,“的、的、的的”奔了出去。冷冷的秋风吹动他白色的绸袍,从背后看去,就像一堆未融的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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