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那个约定

林月乔能感觉到楚湛焦虑不安。

这是很罕见的事, 楚湛多数时候不会做没把握的未雨绸缪,也很少为已经过去的事纠结不甘。

他的灵魂总是能处在当下这一刻,未来的事就等发生时再全力以赴。

这几乎跟林月乔完全相反, 林月乔小时候爱跟他待在一起,也是因为他平静专注的气息,能让她也放空心思。

而此刻,这小子居然皱着眉头, 垂眸担忧着什么。

林月乔猜想,楚湛的反常应该跟沈宴辞的出现有关。

她坏心眼地有些小窃喜。

因为楚湛似乎在默默忍受对沈宴辞威胁的焦虑与不安,却一路上一句话都没表明自己的不安。

连楚湛也会这样, 宁可暗暗较劲,也不会祈求怜悯似的,求她保证对沈宴辞没兴趣。

这样的闷声焦虑, 林月乔可太熟悉了

小时候, 如果发现某些女修暗暗动用小心机跟楚湛调情, 林月乔就会在背地里反复询问楚湛对那人的感觉。

比如引发年前那次争吵的元凶之一, 孙蔚茹。

十一岁那年,学宫年末大比中, 有双人组的考较比试。

很多年长些的修士,以阴阳调和的名义, 寻找异性修士联手。

春心刚开始萌芽的悦星堂小修士们也有样学样,从前兄弟闺蜜联手的双人组纷纷解散, 开始寻觅异性修士,联盟结队。

有一次堂里朋友们闲聊, 林月乔听见孙蔚茹很惊讶的说,居然有和光堂的师兄想找她结盟。

孙蔚茹翻了个白眼,用一种不可理喻的语气, 调侃说,如果她答应了,那她该跟师兄参加高一级的考较,还是让师兄来跟她参加低一级的考较?

“我没想到年长的师兄会犯这么蠢的错。”孙蔚茹一直在笑话那个师兄。

然后有人就笑着调侃,说男修们都快把双人组的考较当成求偶考较了。

大家都笑了。

孙蔚茹却很烦恼地摇头说:“我都快被烦死了。”

“可不是嘛。”有人应和说:“我们堂里邀请你同组的,至少得有一十来个男修吧?你为何不早些定下队友呢,孙师妹?”

“那得看我挑中的队友什么时候才来邀请我。”孙蔚茹清了清嗓子,主动看向坐在斜对面林月乔身旁的楚湛,挑眉问:“喂,楚湛,你说呢?他到底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来邀请我?”

周围人立即安静下来,没有起哄,都挤眉弄眼地等楚湛回应。

楚湛当时专心致志在翻看一本典籍,闻言,侧眸扫向孙蔚茹,面无表情地回答:“你可以主动去邀请他。”

一阵沉默,孙慧茹撒娇似的嘟囔:“好吧,我可以考虑一下,如果爷们家这么害羞的话。”

尴尬就这么被她化解了,众人继续闲聊。

楚湛轻笑一声,对身旁冷着脸的林月乔调侃:“在场这么多人,只有我想到如此“精妙”的解决办法,真是替仙门的未来捏把汗,我有点好奇,兄弟们到底是开了灵根才决定修行,还是考不上功名被迫来干苦力活?”

注视着“鼓励孙慧茹主动示爱”的楚湛,林月乔阴阳怪气地嘟囔:“我该怎么夸你呢,聪明绝顶的楚湛哥哥?”

楚湛并没有当回事,但林月乔却为这件事憋闷不安。

当时的她比孙蔚茹小两岁,身形上还没有性别的特征。

而她的心已经先身体一步,暗暗对楚湛萌发特殊情愫。

在最为敏感懵懂又迷茫的年纪,她因为那次闲聊,感受到极大的威胁,甚至会无法克制地注意每天有多少男修向孙慧茹发起邀请。

她不断祈祷孙慧茹能挑中其他男修,放弃楚湛。

倒不是怕楚湛真会答应别人的邀请,而是担心楚湛会因为这个邀请,注意到孙慧茹这个人的存在,从而发现她身上那些林月乔尚不具备的女人味。

这是年前那场灾难的开端,一开始,没有任何人想到,这会掀起怎样的巨浪。

那晚过后,林月乔不再对向她发起邀请的男修说出直截了当的拒绝,而是像孙慧茹那样,说一些“我得考虑一下”之类的话。

她只是想让楚湛知道,垂青她的人不比孙慧茹少。

她那时才十一岁,并没有权衡过这么做究竟有什么意义。

她心底深处觉得自己缺乏吸引力,想通过外界的反应找回信心。

如果之后的事情没有那样诡异的转向,她这点小心机,或许真的会得到原本想要的结果——

楚湛会更加警惕地把她宝贝在自己的领地,这会让她很安心。

而此时此刻,林月乔忽然意识到,沈宴辞的出现,或许能让楚湛亲身体会到她年前的自卑与惶恐。

她开始想象楚湛也会做一些蠢事,来向她委婉地展现自己的魅力。

然而,一言不发琢磨许久后,楚湛突然转头看向她宣布:“我得先去把灵石换成银两,以免你爹娘嫌弃聘金太少。”

林月乔大失所望。

楚湛对自身的价值衡量,只建立在家产地位这类直观的层面上。

想等他表达爱意,那可真是头发能等白了。

林月乔泄气地反驳:“都跟你练过好几遍了,不是说不准把问题扯到财物上嘛,我爹嫌少,你就说,‘婚约是祖宗定下的’,反正不论他说了什么你没想到的话,你就重复我教你的那句‘婚约是祖宗定下的’,其他意外状况全都交给我,反正我说什么你都支持我就行。”

楚湛神色颓丧地靠在椅背上,难得准确地表达出了心中的不满:“我不想派列祖列宗来帮我娶妻,这种事,最好能凭自己本事。”

林月乔噗嗤一笑。

楚湛不安地转头看她笑什么。

林月乔低头看向盒子里的坤灵扇,用指尖轻轻抚摸边缘,像冰玉一样的触感。

她抬眼看他:“我可以玩看看吗?”

楚湛点头。

她把折扇拿出来,小心翼翼地展开。

扇柄和扇叶都是银白色,但触感不像银质,手感很沉,摸起来很凉,像是刚从冰窟里捞出来一样。

“这要怎么用呀?”她好奇。

“还没问。”楚湛说:“明日可以去学宫找找一品法器谱。”

林月乔点点头,用拿扇子的姿势右手持扇,对着自己缓缓一扇。

茶几另一侧的楚湛陡然出手,掌风撕裂空气,林月乔面门被突然爆发的猛烈灵气砸得往后一仰,脑勺砰地砸在椅背上。

“咚”的一声闷响,一根锋利的冰锥越过林月乔头顶,被楚湛的掌风推偏,竟生生砸穿了她身后一堵厚墙。

林月乔捂着自己后脑勺直起身时,手里的扇子已经被楚湛夺走合起来了。

她一脸茫然地转过头,就见楚湛脸色惨白,皱眉惊愕得几乎愤怒地望着她。

楚湛嗓音吓得有点发抖:“你扇自己作甚?”

林月乔后知后觉手脚发凉,反问:“七品以上的法器不是都要法咒才能催动的吗?这扇子不用?奇怪,我家的腕铃就得知道法咒才能催动呢,我爹娘没告诉我法咒怎么念,我长这么大都没催动过腕铃,为什么这扇子不用呀?”

楚湛低头闭上眼,缓缓长吸一口气:“我不知道为什么,以后拿到法器可以先对着别处试一试。”

林月乔低头抚了抚衣摆,沉默片刻,小声问:“楚湛,你吓到了吗?”

楚湛闷声回答:“你说呢?”

林月乔转头看向他,轻声说:“我可以让你抱一下。”

小时候她不小心磕碰了,都会让他抱一下。

楚湛睁开眼,沉默片刻,“不用了,谢谢。”

林月乔把自己的那一百颗灵石交给管家赵寒,暂存在楚湛家里。

回到家,林惠丰果然问她盒子怎么没带回来,林月乔说灵石暂时存在沈家的票号里了。

林惠丰十分纳闷,但为了表现联姻的诚意,没有要求林月乔立即取回来。

几日之后,林惠丰没等到沈家的约见。

楚府的管家居然带着一队人马,把聘礼送进了林家外院。

紧接着,林惠丰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楚湛那个小傻子,居然真的依照婚约,如期上门提亲了。

林月乔此刻已经坐在了正院大堂。

上一世的此时此刻,她弟弟就跟猴子似的满院子乱窜,幸灾乐祸地跑去她厢房里说:“姐,你那个被抄家的未婚夫来接你了!”

但这一世,她弟弟并没有来给她“报喜”。

因为楚湛已经不是上一世那个退出沐霖大典决战后、籍籍无名、被抄家的楚家傻儿子。

她弟弟当然知道,沐霖大典魁首的地位,远超从前的“高官之子”。

和上一世一样,虽然林惠丰不打算答应楚家的提亲,但家丑不能外扬,他还是把楚湛放进内院正堂,关门打狗。

林惠丰并不在乎楚湛如今的仙门前途。

即便这一世的楚湛没有像上一世那样空手登门提亲,林惠丰见到楚湛的第一句话,仍旧是:“你怎么还有脸站在我面前?罪臣之子,我们这样清白人家,你只配跪着爬进我府里!”

好在,这类极度羞辱人格的话语,已经被林月乔提前跟楚湛演练过许多次。

所以,楚湛丝毫没显露出上一世无措羞耻的神色。

他吊儿郎当地扬着下巴,垂眸盯着太师椅里的林惠丰,说出林月乔教他的反击词:“哪条王法规定,罪臣之子要改为爬行?只有狗窝才需要爬进爬出吧?”

“你……你……放肆!”林惠丰气得比上一世早一炷香功夫蹦了起来,走到楚湛面前,指着他鼻子怒斥:“你敢骂岳丈是狗?这可是忤逆之罪!我现在就可以去衙门让官老爷打你五十大板!”

楚湛当场抱拳:“岳丈教训得极是,小婿失言了。”

林惠丰发现自己被绕进去了,赶忙回首改口:“谁是你岳丈!”

“不是岳丈,何来忤逆之罪?”林月乔站起身,走到楚湛身边,携手作战:“楚湛哥哥与我有祖上定下的婚约,今日他如约提亲,聘礼置办齐全,这才一进门,爹爹开口就让准女婿跪着爬进家门,这若是告进衙门,当杖一十。”

林惠丰完全没想到女儿胆敢说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话,脸色一下子涨得发紫。

他毫不犹豫抬起手掌,狠狠挥向林月乔脸颊!

但他不过是个毫无修为的凡人,林月乔干脆利落地一抬手,“啪”地一声打开了林惠丰的手。

为了不闹出事端,林月乔并没有打伤林惠丰,只态度嚣张地对他说:“依照婚约,今日开始,我就是楚家的人了,爹爹想动我,得先征求我家人同意。”

“反了天了!反了天了!”林惠丰低头弯腰开始摸索手腕上的腕铃。

“冷静点,岳丈。”楚湛垂眸看着他慢吞吞地动作,态度散漫地警告:“我是手无寸铁登门提亲,这一品的法器,您老胆敢催动一回,依照王法,您死了都得白死。那样乔乔还得守孝年,妨碍我娶亲了,不合适,赶紧收起来。”

“你——”林惠丰眼睛瞪得跟铜铃一般,眼见着气都快喘不上来。

“老爷!”孙婷赶忙上前拦在女儿面前:“有话好好说!老爷,您别动怒,先去坐下歇一会儿,这事让我跟孩子们商量!”

林惠丰一肚子羞辱的话被堵在嗓子眼,气得眼前天旋地转。

他没想到楚湛居然敢用这个态度对他说话,这小傻子虽然屁事不懂,但小时候至少知道听长辈的话,从前是绝对不敢顶嘴的,不知今日是中了什么邪。

问题是,即便楚家这傻子不听话了,林惠丰还拿他没办法。

即便不是修行之人,他也很清楚沐霖大典魁首意味着什么。

如果楚湛真的敢跟他动手,林惠丰就是浑身系满一品法器,不一定来得及催动,他就得去阎王爷面前报道。

事情完全超出了林惠丰的掌控。

他很快冷静下来,转身坐回太师椅,先让妻子应对目前的状况。

对手换成孙婷后,林月乔和楚湛的满身戾气迅速消散。

双方终于有了点提亲的样子,各自落座,客客气气地交谈。

孙婷的谈判策略,是以“为阿乔将来考虑,你若是真待她好,就该放过她”的话术来绑架楚湛。

但这也已经被林月乔提前预料到了。

楚湛当场报出了自己“四千零十一两”的财力,充分展现养媳妇的能力。

孙婷又以“名声不好”为借口,让楚湛想想他那个罪臣父亲。

楚湛表示他姥姥姥爷的辈分比父亲大,所以名声应当以姥姥姥爷为准。

孙婷虽然态度温和,但半步都不肯退让,对着楚湛就是一通人情世故地教导。

听起来动之以情,但林月乔一听就知道她的意思。

说白了就是嫌弃楚湛对林家的生意帮不上忙,两家结交这么多年,楚湛要是个君子,就该成人之美,把林月乔让给沈家。

楚湛说:“我跟乔乔的婚约是祖上定下的。”

他一说这话,林月乔就知道,他没词了。

大概是被孙婷绕进去了,觉得自己没理由纠缠,楚湛只好说出这句挡箭牌。

但孙婷敏锐的看出楚湛目光躲闪,她乘胜追击,又开始明着夸楚湛小时候对林月乔多好,不相信楚湛是那种自私自利的人。

楚湛不懂这些人情世故,听着也没觉得哪里不对劲。

但一旁的林月乔,已经彻底冷下脸。

她本来还抱一丝期望——得知楚湛目前的身家财力,母亲或许会放了她,不会像父亲那样一心拿她去沈家换生意前途。

而此刻,母亲的坚定神色,再一次让她认清现实。

就算孙婷爱她这个女儿,在母亲眼里,女人就是得为自家男人牺牲。

而林月乔绝对不会成为下一个孙婷,她不会为任何不爱她的人牺牲。

她决定彻底撕破脸,顺带气死父亲。

“哎……”林月乔面无表情地叹息一声,垂眸看着自己的指甲,一脸遗憾地开口:“就算楚湛哥哥想要成人之美,沈家恐怕也不会要我了。”

“你胡说什么?”林惠丰阴沉地开口:“前几日沈家还让你上门做客,还特地在票号给你开了户,显然是有结亲之意。”

“我那是骗你的,爹。”林月乔一抬眼,对林惠丰勾起唇角:“这些天我出门,都是去找楚湛哥哥玩了,我那一百颗灵石,现在就放在他府里,不信,你可以让院子里楚府的管家,去取来给您看看。”

林惠丰气得额角青筋凸起,但还是镇定地开口:“从今往后,爹一定对你严加看管,学宫你都别想去了。”

“可惜,太晚了。”林月乔一脸遗憾地抿嘴摇摇头:“实话跟您说吧,爹,我跟楚湛哥哥呢,已经有夫妻之实了。”

此言一出,林惠丰和孙婷的脸,一瞬间惨白。

“休得胡言乱语!”林惠丰拍案而起,指着林月乔怒不可遏:“这话是姑娘家能说得出口的?你究竟还要不要脸了!”

林月乔耸耸肩,转头看向楚湛,轻声说:“哥哥,我爹好像不太信我们有夫妻之实。”

楚湛已经敏锐察觉到林家老爷太太的杀气,他余光观察林惠丰表情,深吸一口气,双唇翕动,无声地问林月乔:“夫妻之食是什么?”

林月乔对他挤了挤眼睛,提醒他不管发生什么事,只要支持她说的所有话就行。

这是林月乔的杀手锏,但她没好意思提前跟楚湛提起,现在为了气死林惠丰,她决定豁出脸去。

领会了她要求配合的眼神,楚湛垂眸想了想,回过头,对林家老爷太太点点头,同意了林月乔的话。

“什么!”林惠丰踉跄地走向楚湛,难以置信地呵斥:“亏你是高官之子,这等事,你都做得出来!”

孙婷也走上前再次质问:“楚湛,你与阿乔当真已有夫妻之实?这种事可当不得儿戏!”

楚湛并不知道这夫妻俩为什么激动到这个地步。

他有点紧张,低头清了清嗓子,最终还是壮着胆子撒谎:“确实有一些夫妻之……之食,我偶尔会与乔乔一同品尝一下,闲着也是……闲着,乔乔很喜……”

“别说这么多!”林月乔赶忙让他不要解释!

“噗通”一声闷响,林老爷跌倒在地,生生气得昏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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