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4易储朕心坚如磐石

“湖广和京师远隔千里,臣哪里又能够猜测出二王造反所为何事?”

“何况王骥也已离开湖广近一年之久,他是否有此能力煽动藩王作乱,也是尚在两可之间。”

于谦也不确定王骥有没有参与其中。

因为老将王骥在南军中还是有着巨大威望,很多南军将领都曾经在王骥麾下效力。

朱祁钰要是针对王骥,虽然不会逼反南军,可也会让一部分人心中不快。

真要是出现这样的局面,是于谦所不愿意看到的。

“臣以为此次藩王作乱,不在于是否还有其他人参与其中密谋,而在于伪敕明所载之言论。”

“两王的说辞,臣以为陛下不可无动于衷!”

深呼吸一口气,于谦这才说出了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

“你让朕不能无动于衷?”

朱祁钰细细品味着于谦的意思。

“于谦,你当真大胆!”

朱祁钰猛然醒悟。

而且愤怒之下的朱祁钰,还是第一次对着于谦拍桌起了子。

“你要朕如何不能无动于衷?”

“难不成,你是要朕昭告天下,说是朕谋害了先帝?”

“还是说你要朕传位于太子,然后联自去帝号,依旧回去做一个浑浑噩噩、混吃等死的藩王?”

“又或者说,朕明日就敲锣打鼓的送见深去东宫?”daqu.org 西瓜小说网

“朕亲自召集百官,告诉他们朕罪大恶极,不配做天下之主?”

朱祁钰连珠箭般大喝。

虽然朱祁钰知道于谦不是这些意思,然而在恼羞成怒之下,朱祁钰还是变得口不择言。

“你今日说的这些,朕一句也不想听!”

“今后,你也不要再说!”

朱祁钰很是生气。

这个于谦真是食古不化的老顽固!

“朕也想不通,朕为大明做了这么多实事,为什么还有人将朕看作一個窃位的叛逆?”

“难道打退也先延续祖宗江山社稷,迎回上皇以洗刷国耻,这些都不是功业吗?”

“废除殉葬,释放建庶人、吴庶人,都不是德政吗?”

“招抚流民,移民实边,废除贱籍,都不是巩固江山社稷之举吗?”

“难道这些功业,真得比不上那虚无缥缈的伦序礼法吗?”

朱祁钰知道自己左右不了人心,他也知道封建礼法对于人心的禁锢之深。

只不过在这一刻,朱祁钰是真的被于谦惹怒了。

“陛下所言不错,天下士绅视礼法大如天。”

“孔孟之言,程朱理学,已经沁进了华夏的骨子里面,就算贵如帝王,也无法与之抗衡。”

“陛下可以杀人,然而总会还有人说陛下非是正常继位。”

“臣请问陛下,你杀得尽天下理学之士吗?”

“儒家传世千年,陛下能够与之匹敌吗?”

于谦骨子里还是一个文人,他比朱祁钰更了解文人品性。

封建理法之重,使得历代帝王都不得不同儒家互通有无。

不尊儒家之言,便会被书写成一个暴君。

博得文人好感,便会被记载成仁义之君。

就算强势如同朱元璋,哪怕看不惯孔子后人所作所为,不也一样延续了孔家后人的爵位吗?

“嫡庶之分,长幼之序,这是上天注定,非是人力可以更改的”

“臣劝陛下,与其在这些事上费心劳力,空舍了一腔愤恨,倒不如安安定定做一些实事。”

“景泰一朝如今才过了不到两年光景,以后也还不知道有多少年。”

“陛下终能用一辈子去证明,自己是一个明君!”

这一刹那间,于谦只觉得面前的年轻帝王冷酷猜忌的面具之下,仍然是一个未曾长大的孩子。

于谦突然就释然了,他算是明白了皇帝之前的所作所为了。

“臣之言,请陛下听之。”

劝谏之后的于谦缓缓抬起头,温和注视着朱祁钰。

“一辈子?”

“那也不过是转瞬即逝而已。”

朱祁钰倦然落座,双目里面还是不屈服的精光。

“朕一直都有在努力证明自己执政合法性,然而那些道德卫士隔三差五就出来嗡嗡乱叫。”

“他们就像苍蝇一样恶心!”

“朕有时候真想有一个算一个,把那些乱嚼舌根的迂腐之辈抓起来,把他们千刀万剐!”

“只有如此,方能解朕心头之恨!”

朱祁钰说到这里,重重一拳砸到了书桌之上。

以前,朱祁钰以为自己穿越当皇帝了,就可以为所欲为。

然而真的穿越之后,他才知道政治游戏不是杀人就能玩得转的。

文人士大夫掌握了舆论,就算可以一时吓住他们,但是真没办法控制住他们的嘴和手。

用嘴口口相传,用手著书立作。

“天子和士大夫共治天下,这是自从科举以来不变的人间法则。”

“天子只有一人,士大夫却是千千万万。”

“没了士大夫的支持,天子根本就不可能治理天子,更不用谈什么牧天下之民。”

“还请陛下速速下令,让太子出阁读书,设东宫官署。”

“封皇长子为亲王,开府别居。”

“太子和皇长子一旦行了冠礼,便立刻为他们选妃。”

“如此,则天下吏民再无疑虑,陛下也不用每日不厌其烦。”

这才是于谦入宫的真实意图。

于谦心里清楚,王直等老臣请求于今日佳节朝贺朱见深,其实就是在逼迫朱祁钰宣告朱见深太子之位的正统性。

朱祁钰登之前登基,其实更多是一场政治交易。

朱祁钰登基的前提条件之一,就是要日后传位给朱见深。

朱祁镇死得不明不白,群臣可以装作看不见。

然而朱祁钰若是不让朱见深住进东宫,群臣觉得自己就会背负喜新厌旧、言而无信的历史骂名。

“于谦,朕待你不薄。”

“你说这些字字诛心之言,莫不是想要气死朕?”

朱祁钰猛然睁大了眼睛,那一双黑黢黢的眸子,似乎要从眼眶中跳出来。

走下御台,于谦逼到于谦的面前。

朱祁钰这个时候是真的对于谦动了杀心,朱祁钰想抛开于谦的胸膛,看一看他到底有没有心?

朱祁钰更想一脚踹到于谦,问一问他为何竟能说出,这样一番冷酷无情的话语来?

“于谦,你的心是肉长的吗?”

朱祁钰终究年轻气盛,他忍不住狠狠问了于谦一句。

“陛下对于谦的好,于谦一直都铭记于心。”

“为陛下千古之名,于谦愿意肝脑涂地。”

“然而臣之心已许国,再难许陛下一人!”

于谦很是头铁。

“于谦,你若是要气死了朕,你认为还会找到能够如同朕这般励精图治,并且容忍你臭脾气的天子吗?”

“既然你不认可朕的皇位,那当初又何必立朕,让朕做个安稳藩王,默默老死,岂不是更好?”

“是不是如此一来,朕也不必满心怨恨,你也不必两头受气?”

“是不是咱们君臣两人,便都得到了解脱?”

突然,朱祁钰伸出纤长瘦削的手指,上指穹顶。

朱祁钰一字一顿的接着说到。

“这个皇宫,就是朕身上的枷锁。”

“世俗礼教,也是朕身上的枷锁。”

“它们不但想要束缚住了朕,还想束缚住朕的儿子,朕的孙子,朕的世世代代!”

“然而朕不答应!”

“既然老公如此不公,朕便要和它斗上一斗!”

朱祁钰在这一刻,身上爆发出无穷的霸气。

“朕想过了,只有易储这一条路,方才能救我们父子。”

“朕一直以国士待你于谦。”

“今天朕想要问上一句,于谦你帮不帮朕?”

朱祁钰是在给于谦最后一次机会。

“陛下如何能用“帮”这个的字眼?”

于谦面上闪过一刹那的苦涩,随即急转为惶恐。

连后退几步,于谦俯身跪下叩头不止。

“朕若是没做这个皇帝,便只是一个混吃等死的藩王,只怕还没有你这个兵部尚书来得尊贵。”

“朕是你于谦扶持登基的,又如何不能求你?”

“何况朕这一次要做的事,只要有你点头了,才能事半功倍。”

朱祁钰苦笑着上前,欲搀扶于谦起身。

然而于谦却是沉沉压下了身子,不肯从地上起来。

就是于谦身下严丝合缝的清水地砖,此刻竟然如同镜面一般锃亮。

于谦隐隐绰绰之间觉得,地砖映射出站着的人的面庞,不是那个带着乌纱翼善冠、穿着明黄团龙袍的皇帝。

朱祁钰在这一刻,让于谦觉得是不久前一身素服,夜访兵部的少年。

“陛下之前便问过臣,臣之前也回过陛下。”

“今时今日,臣还是那句话,储位不能易。”

于谦做出了取舍。

“朕若是不易储,便永远不能名正言顺地做这个皇帝。”

“索性朕这一回就拼得被后世唾骂,狠心易了这储位,也永远绝了那些宵小的非分之念。”

“见深和见济现在还年幼,他们还能玩到一起。”

“等到他们两兄弟成年,因为皇位归属,必然会有人不服。”

“早一点易储,还能兄弟两安。”

“若是晚了,只怕便会兄弟兵戎相见。”

“你们口口声声为了大义,却看不到潜在的风险,还是会动摇我大明国本的风险!”

“所以就算你于谦不答应,朕也会一意孤行!”

朱祁钰微微俯下身,看向了跪在地上的于谦。

“光阴似箭,物是人非。”

“于就算是你于谦,也再无法回到那些人之中去了。”

“原先他们把你视为同道中人、清流典范、国之柱石,如今都将你看作是扰乱纲常、攀附新帝的权臣。”

“于谦,你其实和朕一样孤独!”

朱祁钰能够理解于谦。

京师保卫战前后,士林对于朱祁钰都是歌功颂德,说他有扶大厦于将倾。

然而等到局势平定之后,一些宵小之徒就开始跑出来,说朱祁钰贪恋权位,说朱祁钰得位不正。

京师保卫战的时候,文臣武将都是敬佩于谦刚硬抗敌。

然而瓦剌人败退之后,开始弹劾于谦的奏章就开始变得多了起来,几乎从来没停过。

那些文人清流为了彰显自己的忧国忧民,为了彰显自己的特立独行,为了彰显自己的高瞻远瞩。

于谦这个权势凌驾于群臣之上,虽然没有入阁,却代行相权的兵部尚书,自然成了清流们攻击的对象。

仿佛只要把于谦给批臭,把于谦给扳倒,那就是纲常大义的胜利。

“既然都是一样的孤独,要不你到朕这边来吧!”

朱祁钰还是没有放弃争取于谦。

朱祁钰的这句话,似乎有极大魔力,温柔中又带着一丝诱惑。

于谦突然就有一种想起身,走到朱祁钰身边的冲动。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沉默良久,于谦才缓缓开口,也止不住了自己刚才的冲动。

“臣自从拥立陛下的那一日起,便知道会有今日这样左右为难的时候。”

“陛下所谓之孤独,于臣来说,不过是命中注定而已,也是臣自找的。”

“古人云,君子不党,又云慎独。”

“臣不会党于同僚,更不会党于陛下。”

“若是如此,则于谦才是于谦。”

于谦说完之后,这才觉得如释重负,浑身为之轻松。

“你于谦不愿意帮朕,然而有的是人愿意来帮朕!”

“就算没人帮朕,朕一个人照样也可以易储!”

朱祁钰怔了许久,才发出几声格格的冷笑。

“今日,就当朕从来没有跟你说过这些话。”

“于谦,你走吧!”

朱祁钰知道,随着这两句话出口,君臣之间的隔阂加深,再也不能回到京师保卫战的亲密无间。

“陛下保重!”

于谦僵立半响,终究还是默默躬身退下。

“等一下!”

朱祁钰突然又叫住了于谦。

“朕再给你一年的时间去改制京营。”

“至于一年之后,你于谦自请前去总督湖广兵事。”

“湖广苗人不安分,朕也不会停了我大明的改土归流国策。”

“之前的兵部尚书王骥,就是以文臣转为武将,还是我大明以军功封后第一人。”

“有了王骥的先例,你于谦也不用再留在京师了!”

朱祁钰一直在找一条出路,一条妥善安置于谦的出路。

直到今日两个藩王作乱,又牵扯到前兵部尚书王骥,这才让朱祁钰找到了一条最合适的路。

而于谦不支持朱祁镇易储,也是促使朱祁钰痛下决心的原因之一。

于谦,今后不再是文臣,于谦将会转变身份,成为大明的武勋。

于谦躬身退出之后,偌大的文华殿中,一时只剩下朱祁钰一人。

靠墙的铜壶滴漏“滴答”作响,漫长冰冷的水滴,好似要将四海之水都倾尽了这小小的铜壶之中。

就在朱祁钰叹息之间,却是听得御座屏风后,隐隐有沙沙声传来。

“什么人!”

朱祁钰大吼一声。

于谦一个躬身,然后背身离去。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