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3 章 之秋二

传闻朱雀古兽体长百丈,凌风可蔽日月,入梦可窥见苍生,衔日展翅,日落则回。瞳如火,羽如星,撩羽可灼原野,喜怒无常,嗜虐嗜杀,以活气为食,喜食活肉,血肉入药,有生死人肉白骨之能。

到了当世,灵气凋敝,早孕育不出最为古老正统血脉的朱雀古兽,代代驳杂下来,只余下仅挂有朱雀之名的猛兽尚存于世。那些书中有关朱雀光怪陆离的描写和听闻也早作了传说。

货真价实的朱雀尚且如此——更不用说朱雀和人杂交生下的、能被人驯服的人造劣等种。

仙门中知情的大部分人,对于这一只年幼的人造朱雀抱有相同的态度,统一地向风芜提出了销毁的建议,连风芜自己内部针对于这只朱雀处置的偏向都少见的相同。

她徒有朱雀之名,血脉的气息却寡淡得接近没有,除了较强的再生能力,几乎和一个普通的人类无异。

这样一只人造的朱雀,对于仙门没有任何益处,仙门没有关注她的理由,却又留有私心的怀疑。毕竟再寡淡的血脉都是朱雀,和遁世的蓬莱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蓬莱乃天下万宗之首,她一身都是疑问,怎能不让人垂涎。

除此之外她身上还背负着万千无辜的凡俗冤魂,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朱雀以活食为生,谁也不知她会招来什么。

——说直白一些,她没有任何用处,只有满身的污点和罪孽,风芜能做出于她和各方而言最好的交代,便是让她早些离开这痛苦的一世。干净的、迅速的、不带任何疑问,不拖泥带水。

对于广茵而言,从有意识起直至今日,她从未有一刻能够主宰自己的生死或是命运,她反抗不了炼星,也反抗不了对炼星如宰鸡屠狗的仙门,于是安静地听着对她不甚友好的判决到来。

只有两个人对她既定的命运给出了否决的答案。

风芜山长趋百味和长老冷一茹。

趋百味不提,若他真觉得这小朱雀该死,早在炼星中便一同枭首了事,既然他把人带了回来便是要留的意思,只是怎么个留法还得待定。

而冷一茹

——冷一茹则是因她原出身自沧海蓬莱。

幸得这位高权重二人的一意孤行,广茵得以保全了性命,得了新的名字,又交由冷一茹看管教养。冷长老在仙门前给她作了保,说自己膝下无子嗣,收她当作义女,仙门敬重她蓬莱的出身,只得退让。

自那之后,趋夺这个名字,就和冷一茹挂上了钩。

她静默着不说话,冷一茹带走她,她便只知道跟在冷一茹后头,前边的人走快了慢了都不提一句,默默地跟上去。冷一茹以为她是脱了炼星,对外头一无所知,大抵因着她没得选,仙门的态度又实在算不上友好,前途未卜中,谁都会是有些不情愿的。

“你都听见了,”冷一茹不知道如何开解她,但事情终归是这么定下来了,不是一人两人能更改的事。她想了想,把人带回自己的门府,和小孩儿说道:“往后你跟我在一块儿,你就代表了我。你厉害,我脸上就风光,你有错,便是我看管不力,教导无方。”899中文更新最快 手机端:https:/wap.8/

十七岁的趋夺生得瘦小,抓也住不住,想牵着她的手,就会把人一路提溜着。冷一茹迈着步,把她抱在怀里,衣服一卷,只有小小的一只。

冷一茹说:“我这人处事随便,不爱讲究。因为一些特殊的缘故,这辈子估摸着也没有孩子,你当我的女孩儿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不会受多大的束缚,我只要求你别做那些奸恶事,别叫你生养者难堪。”她抽出只手轻轻拍了拍小女孩儿的背,“新的地方新的习惯或许会让你难受,一时半会儿,脱了炼星入了风芜在你眼中可能也没多大差别,都是受人辖制多,又没得选。”

冷一茹叹了口气,“可你总得活啊。”

“没有选择,是因命运出生既公定,更改不得,不能决定你自身,则是因为你弱小。之前养你的人说什么,仙门说什么,总归都是说什么就是什么了。来人世走一遭,走了不长不远的路,从未自己选择过,走过一段,你能甘心呢?”冷一茹目光柔和,说的话却不那么委婉,“我小时生在蓬莱,算半个故乡,蓬莱遁世有一阵子,算来跟你也没什么关系,只是我自个儿藕断丝连,看着你便亲切。我收养你是心甘情愿的私心,你呢,你可以借着我活,好吗?”

趋夺窝在她温暖的怀里低下头,她这一辈子,好像需得欠下无数的债,才能勉强在世上苟延残喘,每一次呼吸,都借了别人的秋风。

半晌后,冷一茹怀中冒出一个细小的声音,说:“好。”

冷一茹便笑开了。

趋夺做得很好,比冷一茹预料的还要好,她决定收养这个孩子的时候就听过诸位长老的断言,诸如朱雀与人心有异,性情不齐。或者说是她天生有缺,血脉亏损,能力稀薄,难望大道……太过单薄的血脉,她是人或是朱雀,是优品或是劣种,是好或是坏,是跪或是站,她的将来从前,这单薄的百年以人言人心一照,似乎都无所遁形,外界一一评判过,都有定论。唯有冷一茹没有定论,她不需要定论。

趋夺背着她的目光,不知能以何偿,便只敢路往前,剑指身,不曾怠惰半晌。

她跟着冷一茹生活,冷一茹事无巨细地照料她,教导她知识,指引她修炼,传授她功法招数,亦师亦母。也许是朱雀给她强灌的血脉之力的影响,又也许是她自身本来天赋不差,加之日夜勤勉,奋力追赶,她比同期同龄的弟子们都要强上许多。普通弟子们好容易在修炼上迈过一个小台阶方方开始仙途时,一抬头,便只能看到她望尘莫及的背影了。

终于,她在风芜山大比上大放异彩,力压群雄,夺得了那届风芜大比的魁首。因着冷一茹的原因,趋百味将她收做大弟子,她也便成为了风芜山上名副其实的大师姐。

趋百味为大比魁首受穗时,趋夺面无表情地跪在下首,一点儿都没心思听他们冗长的颁奖致辞,趋百味周正严秉的声音响彻在寰宇四周,趋夺一个字都没听清楚。掌门之座高不胜寒,除了山长,唯有魁首在每次大比的时候有资格领略最高首的风光。趋百味在最上首,她跪在下排一些的地方执礼,再后面,就是整个风芜山。

数以千万的弟子们仰着头看她的背影,趋夺只记得背后冷风吹得冰凉。她悄悄回头望,云层翻涌挡住了诸多的视线,只隐隐约约看到一些轮廓和黑影,她细细看了看,没找到冷一茹的方位。趋夺想:这样,算是让她脸上风光了些吗?

兴许是因着收养了一个孩子的缘故,冷一茹对自身的残锢不再纠结,面对趋百味时也放开了许多。就在趋百味收徒后不久,冷一茹从原来的洞府中搬了出去,白日多加照看趋夺,也挣出闲心来操心自己的事。趋夺不好一同跟着冷一茹走,便留在了冷一茹原来的洞府中,一人独占了一个山头。好在随后她作为新晋的大师姐,协理风芜山中事务,作为弟子表率,身上的事务逐渐变得繁杂了起来,没有太多心思去理会别的什么。

趋百味虽将她收做弟子,但趋夺道途已迈出,基础跟着冷一茹打下,都是风芜正统,做不了什么太大的改动,只在细枝末节上多多指点,解疑答问。修道之途一步一叩问,别的,还是凭借己身,日常上课。

趋夺每三日去风芜山堂聆听恩师教诲,每日又要琢磨着自己的功课,要以身作则带着底下的小弟子们修炼,要各处山头来往跟师叔伯长老们各地统筹,晚间还得跑去岁月堂帮协冷一茹处理山中杂务,忙得不可开交,往往一天忙活下来终得喘口气时,月亮挂得比她头顶的银冠还高了。

俗务绊身,她的修道进展还能同往常日行千里,不可谓不刻苦了。

趋夺的劳苦和天资风芜众人看在眼里,虽性情古怪,寡言少语,但渐渐的风芜众人对她生了认同,对朱雀的身份也不再有异。寒来暑往,换了不知几代弟子后,山中知晓她身份的人也仅限成了当年那一代靠近内门的人,再后来的小弟子都以为她是风芜出身,是个苛刻但高强的大师姐而已。

趋夺二百一十岁时寻得道心,以‘他山’为道,风芜道统更是名正言顺。有一日冷一茹唤来趋夺,同她谈说:“我与百味商谈过,风芜山虽以血缘为系,但他属意我心,可能此后难得子嗣。我膝下只你一人,你又是百味大弟子,旁的风芜正统又皆不如你,下一任山长之位,他有意你争一争。”

趋夺轻轻抬眼。

冷一茹问:“你意下如何?”

趋夺想也不想:“自然是乐意的。”

她本身就从旁协理门内事务,趋百味一忙起来没得管,连好容易给他使好脸的心上人都无从搭理,旁的只得支使大弟子协助。现在才说是争一争准山长之位,实则她不知多久之前就已经开始代山长行事,只是这一回得了趋百味和风芜内门肯许,她的准山长之名终于名正言顺起来。

无论是准山长或是大师姐之责,她都担当得很好,兢兢业业,从无疏漏。有人恨她过于冷厉的严正公秉,嫌她刻板不知变通,也有人赞她的严厉手段下的周全,她做得太好了,纵有一点儿瑕疵,也从无人说她不配。

她怎么会不配呢?她出身风芜最正统,是长老冷一茹精心教养的爱女,又是山长趋百味座下首席,她天资卓越,又肯刻苦,几百年如一日来从无懈怠,几次仙门大比中胜多输少,当代中同辈仅有寥寥几人可堪与她比肩,少有人可掠其锋芒。她是整个风芜山年青一代的门面代表,风芜弟子在外行走历练,比试同台,凡提起她,无不与有荣焉。

她是风芜的大弟子,趋夺,于万万人之上,加诸着众多人的希冀与目光。

——连她自己都这么认为。

直到某日,风芜外出历练弟子名册上频频丢失姓名,名字背后的弟子们生不见回音,死不灭命牌,难觅其踪,正巧趋夺有事外出,路过之地也有几名外出弟子在那儿失去踪迹,管事坊便托趋夺帮忙顺路瞧一眼。

举手之劳,趋夺当然不会推辞,她依言去寻,然后在某个僻静的山脚下找到了几个死去多时的风芜弟子。

这些弟子们身着风芜服侍,冷风早吹烂了肉身,周围猛禽野兽多不胜数,把弟子们的身躯啃食得面目全非,只剩破烂不堪的随身物件和几具烂白骨。若非随身物品,趋夺也没有把握辨识他们的身份。

只有一具尸身侥幸落入河中,被河中的枯枝拦在下游,尸身经河水泡的发白肿胀,但勉强留了个没什么用的全尸。

趋夺上前打捞,仔细查看,虽河水已经将大部分的痕迹冲刷去,但还是能看出少许,比如那脆弱的皮肤和肉身还算完好,生前并没什么挣扎痕迹,也没有致命伤,日子太久,弟子们的修为又浅,几个弟子的魂思早已消散,看不得什么。

趋夺将几具尸骨和物什清干准备带回门中安置,处理到那具河中尸身时,突然发现沥干了水后,那具尸身竟比想象中要轻减许多。

她心有疑虑,使剑划开尸身一探究竟。剑尖划破胸膛,趋夺探头,方看到身躯里面空空如也的胸腔。

五肺六脏不全,生机俱灭,肺腑空空如也,河水冲刷血迹,冲刷得里头已经只剩一片惨白,恰如当时趋夺的脸色。

趋夺按下不提,但上了心,那之后她常常借口外出,追寻那些历练中身殁或是突然间失去音讯的弟子,整一百年,死状相同的尸身她找到了近三百具。

趋夺事忙,不肯再轻易下山了。

她忙得愈发不可开交,在岁月堂一坐就能坐到深夜,到后来甚至夜宿在岁月堂中,一睁眼立刻往门中带弟子,忙得几乎没有一刻闲余能喘息,脑子才不至于空下来细想。

她在岁月堂中处理公文,深夜的烛光勾落在她笔尖,烛油忘了添,火光频频闪了几下,忽就熄灭了。趋夺手上仍抓着笔,保持着那个动作就没了下文。

那些被她刻意拉长在身后无暇处理的闲思,这一刻终于千军万马赶上,捉住了她。

自她来到风芜百来年,趋夺也并不是从没想起过她的那只真正的、可愁人的小朱雀,可若要说想再找它,那倒真是一刻也没有。一来因缘际会之下曾经相依为命的两人已经分道扬镳,她未曾为自己而活,对如今的生活更是不知算不算满意,但肯定要比在炼星那个时候好得多得多得多,她并不想再反复品尝那段令人作呕的血腥,二来......

......夺这个名字身份,她已经占了许久。

哪怕是抢的,哪怕是无意的,过去了太久,趋夺已经不记得广茵长着什么模样了。

她也很清楚,这对那只小朱雀来说无异于背叛。若小朱雀知道她仍在世的消息,怕是对她恨不得生啖其肉。

为着如今,她不敢去找它,不敢去细想,不敢去阻拦,掩耳盗铃似的把自己留在风芜山,假装不知外面多么无辜的腥风血雨。她背叛了朱雀,也背叛了风芜山。

她欠了债,一笔又一笔,怕是到死也难以偿清。

趋夺大胆承认,自己确实是个人渣,懦弱且自私,在龟壳中看着与自己无关悲欢的世间。

趋夺将自己置身在繁忙事务的时间里,冷一茹与趋百味终于合百年之好,结成道侣,风芜山上很是热闹过一阵。趋夺多敬了两杯酒,便把自己塞在无人的角落中,只是远远地看着。

没过多久,趋盈盈出生了。

风芜的珍宝意外诞生,举山上下热闹非凡,都在庆贺新生儿的到来。冷一茹趋百味更是喜不自胜,冷一茹在室内哭得不能自已,为自己,也为这个孩子,趋百味守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护着珍爱的妻子与女儿,为妻子轻轻拂去落不完的泪珠。

在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风芜山堂,都在注视着来之不易的珍宝时,只有趋夺站在风芜山巅,一人静静地注目着不胜寒的高处中难以吹散的厚厚云层。

她看着脚下既无来时路,也无去时途,头一次,不知如何是好。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