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二)柳下暗香

春光葱荣,丹香郁馥。想来东都的名门富户,大抵都有这么一片繁锦庭园。钟朔熟稔地牵着叶棠音的手,暧昧的气流萦绕四周,让明媚的春色多了一层绮丽。浮流的春风,苏暖之中透着一点点的闷热,叶棠音从怀中掏出一块娟帕,悉心地为钟朔拭去额前微薄的汗渍。忆柳领着一众侍婢前行,时不时地回头看上那么两眼,不由得感慨,钱家已经许久不见这般恩爱的佳偶了。

只是走着走着,一众人等却忽然停下了脚步。

春风萦卷着淡淡香气,悄然流转于鼻息之间。敏锐的感官使叶棠音下意识地嗅了嗅,这股气味夹杂着春景的馨郁,盎然的生机仿佛直扑眼前。庭园之内,百花斗艳,流涌如此复杂的香气,原本也是不足为奇的,然而方才那一股浮香,却香而不俗实属难得。

叶棠音甚至可以断言,那绝不是花香的味道。她不由自主竖起耳朵,隐约听见轻盈的脚步,这脚步声迟缓却稳落,十有八|九是出自一位举止从容且傲慢的女子。她眼里透着狐疑,山石树影遮蔽了视线,却依稀可见甬道上那模糊的轮廓。“管家可知,那边是何人?”

忆柳笑呵呵地回答道:“是我家夫人。”

“哦?”叶棠音笑意玩味,“既然二少奶奶在此,我等岂有不过去问候的道理。”

“大当家,还请留步!”叶棠音的脚刚离地,忆柳却忽然叫住了她,细细解释道:“夫人前日里染了风寒,原本不想操办生辰宴,无奈二爷一直坚持,夫人拗不过才勉强同意。只是夫人她伤寒未愈,暂时不宜会见宾客,若是将病气过给了客人,那更是极大的罪过了,还请大当家体谅夫人的难处,万万不要怪钱家失礼。”

“二少奶奶的生辰宴,寿星不露面怎么能行?”

“夫人会在宴上敬酒,借此来感谢诸位贵客。”

“钱家重礼,既如此,我等便远远招呼一声,倒也不算失礼。”

“这……”忆柳却颇为反常地迟疑起来。

“这?”叶棠音别有深意地弯起唇角,“二少奶奶如此躲闪,莫非是瞧不上我等江湖草莽。”

“叶大当家误会了,是夫人喉疾发作,暂时不能言语。”

“叶某家里恰巧有个不成器的土郎中,旁的本事马马虎虎,偏对喉疾之症颇有见地。不若叫他到府上来,给二少奶奶诊治一番,保证一张方子药到病除。”

土郎中……

钟朔咬牙憋着笑,肩膀一抽一搭地耸动着,憋得委实难受。

“有意见?”叶棠音飞去一记眼刀。

“没有!”钟朔将双手相扣叠放于身前,哪里敢发表意见。他就是心疼不虞,人家一个大名鼎鼎的医毒双殊,愣是被埋汰成了乡土郎中,难道不该心疼么。

“大当家一番心意,忆柳先代夫人谢过。生辰宴诸事繁杂,夫人恐无暇抽身,诊疾一事须宴会过后再做安排。”

“既如此,还望少奶奶保重身体。”叶棠音话音方落,甬道那边便传来细碎的摩擦声,轻稳的脚步渐行渐远,终是消失于庭园深处。“本大当家好歹是钱府的座上宾,你们二少奶奶也不派个小婢上前回话,当真是好大的架子呢。”

“大当家您大人大量,今日乃是夫人生辰,二爷吩咐阖府上下皆要以夫人为尊,便是客人也要好生请求人家,莫要与夫人置气。”

“贤允倒是会疼媳妇。”

“看来,为夫做的还不够好。”钟朔酸溜溜地插嘴道。

“醋爷,你能别这么酸了嘛,本大当家的牙都要倒了。”

“牙疼,就多喝些凉水,也省得胃里翻涌,心头发酸。”

“何必如此麻烦,本大当家不爽利的时候,也会让那些作妖的小贼跟着倒霉。我不痛快,大家都别想痛快,有难同当。”

钟朔:“……”

江湖!江湖!这姑娘他可是不敢得罪!

“叶大当家也是有福之人,听闻钟少一向洁身自好,对大当家一见倾心一往情深,真真叫女子们艳羡不已。”

“恐怕羡慕是假,嫉妒才是真。”

忆柳:“……”

江湖!江湖!这话她可是没法子接了!

“姑姑!”就在这时,却见一伶俐的小婢匆忙走来,凑到忆柳耳边小声嘀咕几句。忆柳闻言顿时阴了面色,抬手遮挡着,便与小婢怯怯低语起来。

叶棠音看得分明,这大管家的脸上挂着愠怒与羞恼,百无聊赖地挖了挖耳朵。麻烦这种东西,你不去找它,它却来找你。

“大当家、钟少,这是妾身的干侄女,彩衣。”忆柳拉着身旁的小婢解释道:“这孩子毛躁惯了,方才事急从急,若有失礼之处,还望二位见谅。”

“奴婢彩衣,见过二位贵客!”彩衣连忙施礼,端的一副慌慌张张的憨模样。

这一次叶棠音倒是善解人意,也不追究什么失礼不失礼了。“忆柳管家怕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之事,只需留下几个伶俐的小丫头,为我等引路便可。”

“谢大当家体恤,这些丫头个个机灵,定不会怠慢二位。”忆柳眼中多了几分赞赏,抬手指向不远处柳林中一樽冒尖的小亭。“二爷知道大当家好清静,故而特意在环境清幽的珠玉亭设下小宴,按钟少的吩咐备好竹叶青。酒出自东都城里最好的酒家——酒崇仙,二爷说请大当家细细品鉴,保证不输长安风月楼的佳酿。”

叶棠音动了动眼皮,起唇道了句:“多谢。”

……

“十六、十七、十八……”

一声报数,一声板子,落板的声音噼里啪啦,忆柳踏进揽月阁大门,被摁在院子里受杖刑的侍婢已然嚎哑了嗓子,虽未皮开肉绽,却是奄奄一息。这就是老手的老道之处,板子轻轻落在身上,生生疼下汗来。

“二八、二九、三十!”

随着最后一声报数落定,残酷杖刑终是结束,可那受罚的婢女早已昏死过去。未等主子们吩咐,忆柳便过去安排,将人托了下去。忆柳暗暗地观察,扶风弱柳的薛家大小姐,正楚楚可怜地站在院子里,双目肿如桃核,面色更是憔悴不堪。而身份尊容的王爷却并不在此,不过王爷的爱将陈大统领正站在二爷身旁,看样子应该是专程过来监刑的。主罚杖刑的老翁,亦是来头不小,单看那股子打人的巧劲,十有八|九是宫中老手,一声一板,看似缓稳,却暗搓受刑者之筋骨,伤不在皮肉而在五脏六腑。忆柳不禁唏嘘,整整三十大板打下去,那小婢怕是凶多吉少。可见,这回薛家闹出的事端,在主子们眼里委实严重,而那叶大当家在王爷心中的分量,也委实不轻。

“柳姐,派人好生安抚薛小姐。”钱璟轩的声线十分温和,语气中更透着几分亲切与尊重,俨然对忆柳颇为信赖。

“妾身明白,彩衣送小姐回房。”忆柳当即安排,可彩衣却是有几分不情不愿,无奈忆柳神色严肃,容不得她任性妄为。

“是。”彩衣上前搀扶薛锦珍,心里却是啧啧不满。方才受罚的小蹄子乃是这薛家小姐的贴身丫鬟,进府的时候还嫌弃他们钱府的甬道硌脚呢,对他们好一通冷嘲热讽,仗着是西京的高门,便不把他们放在眼里。谁知这高门教出的丫头,竟是如此鲁莽无礼,不仅摔碎了叶大当家送来的观音玉佛,还不知深浅地冲撞王爷尊驾,真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就在这时,忆柳瞪了彩衣一眼,仿佛看透了她心里的小九九,一个训斥的眼神递去,彩衣便老实地垂下了头。

“请二公子代为告罪,今日之事皆是锦珍管教不严,纵容冲撞了荣王爷的尊驾,锦珍甘愿受罚。”薛锦珍强忍着泪请罚,甜美的喉咙已是沙哑不堪,哭得双眼红肿,芙蓉娇面更是惨白如霜,饶是一身的锦贵华衣,也再难现往日风采。

钱璟轩不由得温言宽慰道:“薛小姐不必太过忧虑,王爷也只是小惩大诫,断断不会为难薛家。”

“王爷宽厚仁德,薛家铭记于心。”薛锦珍转身正对揽月阁,竟然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伏首拜了三拜。

钱璟轩倒也没有拦着,待薛锦珍拜完之后,便示意彩衣将人扶了回去。不过,薛锦珍这么副楚楚可怜的动人姿态,倒是让原本对其嗤鼻不屑的忆柳重新添了几分认可,薛家婢仆虽然莽撞无脑,但薛家小姐却到底是名门闺秀,不失仪态止损为上,倒也算是个明白人。

须知,女人的眼泪亦是最大的利器。她能梨花带雨地三表忠心,在王爷眼里最多落下一个失礼之罪,却保全了薛家在东宫面前的脸面,算是有点心计。只可惜,这点小家雀的伎俩,又如何与那边阴诡的猎鹰相抗衡。

那边可是一只眼睛会吃人的猎鹰啊!

思及此处,忆柳不免多了几分担忧,“二爷,叶大当家那里,该如何交代?”

钱璟轩却反问道:“柳姐,你觉得如何交代?”

忆柳眉心一紧道:“妾身以为,这观音贺礼虽是长安镖局送过来的,但毕竟登记入库,便属于夫人私物,眼下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好。二爷可亲自过去,向叶大当家赔罪。只是想让叶大当家消气,恐怕二爷要多费些心思。”

能当上一府高门的总管,忆柳眼力见儿自然毒辣。那位叶大当家是一身亦正亦邪的锦贵之气,若论娇媚不输绝色女子,若论明朗不输豪赤儿郎,看似倒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妙人,实则却非好相处的主,她脸上虽一直挂着温和浅淡的笑,看上去也颇为温雅有气度,但周身那股子幽寒之气,却仿佛是从骨头缝里散发而来的,那双笑晏晏的眼眸透着森森凉意,叫人看了一眼便不敢再与之对视。忆柳自诩识人千百阅人无数,却也猜不透她的心思。何况,那位叶大当家明显十分善妒,得罪她的人偏偏又是薛家小姐,偏偏就是一直惦记着钟少的情敌,她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但今日之事若是闹大,莫说扫了王爷的雅兴,便是他们做东的也会脸上无光。商贾低微,若是此时丢了脸,小姐在王爷面前也会抬不起头。此中利害,孰轻孰重,忆柳相信钱璟轩心里有数。

“妾身以为,既然叶大当家与钟少十分恩爱,二爷不如先告知钟少,听听钟少是什么意思。他二人皆是二爷好友,若再有钟少从旁相劝,想来不会让二爷为难。”

“柳姐明眼慧心,一语中的。”钱璟轩叹道:“可倘若她当真动怒,我便是搬出整个钟家,也是无济于事的。她是出了名的护短,觊觎染指她的私物,无异于自寻死路。”

思及此处,钱璟轩的脑壳就不是一般地疼,薛家得罪谁不好,偏偏要去招惹那位女将军!

“二公子未免多虑了,我看叶大当家倒是个爽朗之人,与一般斤斤计较的女子大为不同。”陈子辛见钱璟轩一脸为难之色,忍不住出言宽慰几句。“王爷与她有过几面之缘,却对她十分赏识,二公子须得妥善处理,万万不可伤及各方的颜面。”

钱璟轩怎么会听不出来,陈大统领明着是在宽慰钱家,实则句句都在敲打他。王爷是当真看中了叶棠音,或者准确地说是,东宫对钱塘钟氏的笼络从没有放松过。

钱璟轩客套地笑道:“大统领放心,在下定处理妥当。”

陈子辛呈上封书信,“这是钱孺人带给二公子的家书,王爷命我转交给公子。钱孺人在王府里一切安好,二公子无需担忧。”

“多谢王爷!”钱璟轩接过家书,朝揽月阁遥遥一拜。他生得清秀,身子又单薄,温顺而卑躬的姿态,竟让忆柳有一种仙人下凡的错觉。

“二公子留步!”就在钱璟轩与忆柳要离开揽月阁时,蔡猛忽然追了出来。“王爷命下官给公子带话,府里或有鼠辈盗行,公子还须仔细留意,不可因此乱了今日的宴席,叫宾客看钱家笑话。”

钱璟轩眸色一动,暗暗揣测这番吩咐,重重地道了句:“是。”

彼时,珠玉亭里,弦澈酒香。

叶棠音以善妒为由,将忆柳留下的侍婢统统遣散走了,便是男琴师也未能幸免。“没想到,你这小贼竟是才华横溢,单凭这一手好功夫,便可当相思小筑头牌。”

弦音戛然而止,钟朔的鼻子都快气歪了。“敢问大当家,您见过听头牌弹曲儿不给钱的么。”

叶棠音理直气壮道:“听头牌弹小曲儿,自然要给赏钱,不过听我自己的夫君弹,还用给什么钱呐。”

钟朔叹了口气,“受宠若惊啊。”

这姑娘忽冷忽热的也没个准头,他的小心脏快承受不住了,莫非这便是江湖上流传许久的推拉之术……

叶棠音晃荡着半空的酒壶,一脸幸灾乐祸的贼笑。

“狐狸精。”

“你说什么……”

“我说你笑得像只狐狸精。”钟朔直勾勾地盯着她,“我总有一种被你算计的感觉。”

叶棠音却骤然一怔,竟瞬间变了脸色。

钟朔见状不禁一慌,“玩笑而已,你不至于动怒吧。”

“狐狸精……”叶棠音复又怔怔地笑了,仰头便灌下一口酒,一口苦涩的闷酒。她抬手抚了抚脸颊道:“很久没听人这样骂我了,我险些就快忘记,我生得也是极好看呢。”

忆如山洪,来势汹涌,少时欢颜,恃美而骄,那颗自负而好胜的心,那些不忿而恼羞的人,都已随着烈火与死亡,深葬狼烟,一去不返。

“你本来生得就好看。”钟朔拨弄几下琴弦,“要不然我能找你来当假媳妇么。”

“本以为你有点修养,不想也是个无趣之人,只重皮囊。”

“谁还不是凡夫俗子,又何必整日故作清高,假模假式。”

“凡夫俗子一向惜命,谁像你这般引火烧身,自寻死路。”

钟朔不知所谓地耸了耸肩,叫屈道:“说的就像我多不怀好意似的,我明明是个老实本分的人,多少姑娘争着抢着,口口声声非我不嫁,怎的到你这里就不受待见。”

“脸何在?”叶棠音冷眼瞧了瞧他,却肃声道:“钱府是狼窝虎穴,须知棋差一招,满盘皆输。”

钟朔依旧无辜地看着她,“听不懂。”

叶棠音倒是满不在乎道:“你以为沈岸交待的任务,真是那么轻易便能完成的?你以为略施小计便能瞒过李琬的眼睛?他可是从深宫里如履薄冰走出来的皇子,连我都能看出来你这点子雕虫小技,更何况是他这么一个权术高手。”

钟朔挑了挑眉,“所以,方才你不过是顺水推舟,送我人情?”

叶棠音却将手落在弦上,胡乱地拨弄了两下,“我说过,我这人记仇,也记恩。”

筝筝肃响,扰得钟朔心神不宁,仿佛每一声都怼在他的心头。他猛地摁停微颤的弦,狐疑地盯着叶棠音,“你是怎么瞧出来的?”

“还用得着瞧?”叶棠音啧啧笑道:“管家的嗓门那么大,除非我耳聋心盲,才会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欺负普通人有意思么。”钟朔心下了然,肯定是方才管家同小婢嘀咕之时,被叶棠音听去了一二,江湖人的耳朵比哮天犬的鼻子还灵敏,何况她们都是不懂功夫的妇人,怎么能防得住叶棠音这个当世高手。可她仅仅听到了风声,加以揣测便能怀疑到他头上,未免也太玄了。“你不会是神算子转世吧,什么都知道。”

“欺负普通人是没意思,可欺负你有意思啊,谁叫你故意在薛锦珍面前向我示好。”

“你现在是我媳妇,别管真的假的,我亲近你有错么。况且,不腻着你,怎么摆脱薛锦珍的纠缠。”

“死鸭子嘴硬。”叶棠音一副洞若观火的神情,“摆脱薛锦珍的纠缠,何必多此一举,有我这么个大活人站在这里,难道还不够你显摆么。你了解薛家大小姐的脾气秉性,你知道她并非传言中那般温柔得体,恰恰相反竟是十足地刁蛮跋扈。从一开始你便没想摆脱她,你只是想通过刺激她,来激怒薛家的人闹出一些事端,好转移钱璟轩的视线,拖住钱家人。若我没猜错的话,你替我备好的贺礼此刻已然壮烈了,而沈岸的人正在钱府里瞎折腾,至于折腾得怎么样……”

钟朔猛地睁大眼睛,可就在这时,却听嗖的一声轻鸣,一道黑影竟从柳林深处射来。

“小心!”钟朔一把拽过叶棠音,顺势将人圈进怀中,护得那叫一个严实啊,二人便齐齐倒在座榻上。钟朔是背部着的地,摔得结结实实,痛苦地皱眉,道:“你触了哪尊神仙的霉头,怎么每次和你在一起,都有人暗中偷袭。”

他背部着地,摔得结结实实,痛苦地皱眉道:“你触了哪尊神仙的霉头,怎么每次和你在一起,都有人暗中偷袭。”

叶棠音不忿地抽了抽嘴角,“你是属耗子的吧。”

一惊一乍,胆小如鼠。

“你有没有良心啊,我可又给你当了一回肉垫。”钟朔嘴上怨她无情,却顺着她的眼神望过去,原来那黑影不过是一截细瘦树枝,从林子里射出,正好落在亭柱边。

“白子诚说的不错,你这小贼就是个怂货。”叶棠音猛地挣开了他紧箍的手臂,起身去够那截树枝,准确地说,是去拿缠在树枝上面的绢挑。

“白子诚白子诚,你何时与他这般熟络了。”钟朔瘪了瘪嘴,剑眉微蹙,“我还当你是神仙转世,原来是早就留了后手。”

“我可不像某些人,总是喜欢背地里耍一些不入流的小伎俩。”

“在别人家里安插细作,还不叫背地?好意思责怪我背着你。”

“别误会,我没怪你背着我,我只是笑话你不入流。”

钟朔:“……”

这人怎地喝了酒,脾气反倒比喝之前还大……

叶棠音扶额揉眉,“你替我送了什么贺礼,给钱家二少奶奶。”

“观音玉佛。”

“碎了?”

“碎了……”钟朔见她沉了脸色,连忙道:“否则,如何惹得荣王动怒,毕竟他可是出了名地尊佛。”

“败家。”叶棠音照样没给他好脸色看,“荣王生性多疑,外人看来是薛家小姐出于怨妒纵容侍婢砸碎玉佛,借此打我的脸面,但他只要稍稍动些心思便会起疑。你们班门弄斧,而他却不动声色,不是因为你们的手段有多么高明,而是因为你是钱塘钟氏的继承人,沈岸则是刑部尚书的亲儿子。一个钟氏一个沈家,日后皆可为东宫之左膀右臂。你该庆幸你有个靠山,今日之事他不深究,不是给钱家和薛家面子,而是给你钟家留面子。你们自以为是的愚蠢举动,无异于打草惊蛇。”

“我打草惊蛇,不正给了你可趁之机。”他瞄了瞄叶棠音手里的绢条,竟死皮赖脸地央求道:“商量商量,见者有份。”

“你倒是比我想象中的更加厚颜无耻。”叶棠音莞尔冷笑,“天下熙攘,皆为利益。道不同,利不同,如何商量。”

“你别忘了,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又怎会不同。”钟朔心里明白,若真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叶棠音就不会让他知道她有暗线。现在的情势,自然是要他付出些代价。他索性摆出了一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架势,好死不死地耍赖道:“事已至此,你欲如何。反正我是要钱没有,要大好儿郎倒有一个,不如你勉为其难收了去。”

“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不敢明言,只会暗算,你们这些名门正派口中的道义,一贯是如此不堪。”邪火腾地窜上脑门,她恨不得把这厮的脑袋瓜子给摘下来,烤熟了下酒。“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说的就是你们啊。”

“都是我的错,要不……”他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你就夫唱妇随得了,毕竟……”

下句话他没敢说,瞄了瞄叶棠音的脸色,登时更不敢出声了。

“毕竟我还要抱着你的大腿,向东宫献媚,是吧。”叶棠音善解人意地替他说完了,晃晃悠悠地走到他面前,手腕翻花斗转,眨眼利扇在握,扇端勾着他的下巴,疏眉微挑地笑开了。“这孤男寡女,花前柳下的,总应该做些什么,才对得起如此僻静的地界吧。”

“你……你想干……该什么?”她这脸变得委实太快了,钟朔抱臂捂着胸口,好死不死地结巴道:“我……我可是……正经人!”

“有多正经?”叶棠音转了转垂涎勾人的小眼神,顾盼巧笑,媚眼如丝。

“打住!”钟朔揉了揉额心,按住胸口轻笑道:“甘拜下风,甘拜下风。”

大佬,求求你别再抛媚眼了,小的心肝脾胃肾统统扛不住啊!

叶棠音冷声嗤笑道:“怂货。”

钟朔:“……”

已被怼到无力还口……

叶棠音环望着庭园,不由自主地翘起唇角,“你看,此处春花不多,可青柳却不在少数,听说这园子还有个雅名,听柳。东都人人都道,钱二少奶奶几世好福气,嫁了个一心一意的好相公,又有几人清楚,钱璟轩的一心一意,从来就没放在她身上。”

钟朔的眼神也暗了,“钱璟轩一贯地精明,又岂会不知自己家中有没有内鬼,终究还是念着旧情。”

“念着旧情……”叶棠音顺手折断身旁的一枝艳花,举在鼻尖轻轻地嗅了嗅,“焉知,不是有利可图。”

钟朔眸色一紧,“你的意思是,钱璟轩睁之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细作为所欲为,不是因为顾念旧情,而是因为早已与之合谋?”

“什么什么意思?”叶棠音挑眉道:“听不懂。”

钟朔:“……”

果然,睚眦必报。

却见钟朔忽地握住叶棠音不安分的手,道:“辣手摧花,何其狠心。这园子里的花花草草贵重得很,你一指头痛快地捩下去,可知我要搭上多少银子。”

叶棠音眉心一紧,余光轻瞥,顺手将花插进钟朔的鬓边。“那又如何,你是心疼花呢,还是心疼钱呐?”

“我是心疼你,怕你手疼。”钟朔极为配合地晃着脑袋,活像是小倌院里的花相公。

“哪儿学来的油嘴滑舌。”

“肺腑之言,无师自通。”

“贵客万福!”却听一声娇憨高呼,果不其然,来人了。

远远地便见先前被叶棠音打发走的外堂掌事婢女,端着满满一大碗物什回来了。这名掌事婢女名唤小蝶,与管家的干侄女彩衣属同一级别,算是钱府小婢们的主管。她放下手中的大腕,欠身道:“府上新得的果子蜜饯,请二位贵客尝个鲜,祝二位贵客甜甜蜜蜜,得偿所愿。”

她抖了几句甜嘴的话,便麻溜退下,进退得体礼数周全,倒是比方才那个彩衣稳重不少。

“小丫头是个懂事的。”钟朔扬起剑眉,竟志得意满地看着叶棠音,清了清嗓子,“尽管吃,不用谢我。”

“东西是人家钱府的,我谢你作甚。”叶棠音理直气壮道。

钟朔指着大腕道:“这些果子蜜饯,都是我让他们准备的。”

“你一个大男人,怎的喜食甜品,专门同姑娘家抢吃食。”

钟朔:“……”

要不要这么难伺候!

“偏偏……还是含桃……”那些晶红剔透的蜜饯,被流光照得如珠似宝,散发着诱惑人心的香气,却灼得叶棠音眼睛发酸,不得不别过头去。楼兰小说网更新最快 电脑端:https://www./

钟朔委屈巴巴地叹气道:“我这还不是为了讨好你。”

他修长的手指捏起一颗红诱含桃,隔着一臂之遥,邀功似的举在她眼前。瓷碗素净,含桃娇红,衬得他的手越发净白。这一瞬间,叶棠音怔住了,潭眸颤了颤,似有片刻恍惚。眼前这个人也伸着手,递给她一颗含桃。他也眉目如炬,他也眸色灼灼,他也犹如冬日里旺盛的火焰,竟是那般明朗而温暖。他也说,都是为了讨好她……

“含桃,为什么又是含桃……”叶棠音哂然一笑,竟一把推开钟朔的手,抿起微白的嘴唇,眼底漠然仿佛能煞白这无边春色。“人已经走了,何必再装模作样。”

“得,又自作多情了。”钟朔转手将蜜饯塞进自己嘴里,越嚼眉头越紧,嘴巴里不是滋味。“味道有点怪啊……”

“配着酒,不苦不涩才怪。”叶棠音提起壶斟满一杯酒,仰头猛灌一口,跟着却抓了一把果子,塞进嘴巴里。

这一口,依旧是难掩的苦涩。

这一刻,钟朔恍然大悟,原来再甘甜的蜜饯,也掩盖不住唇齿间的酒涩味,反倒累得蜜饯变苦了。

“你是不是很好奇,我明知味道会变得苦涩,却还是将两者掺在一起品用。”叶棠音左手托着下巴,右手晃荡着半空的酒壶,歪着头看向钟朔,便是这样定定瞧了许久。“为何我明知结果苦涩,却还是执意而为,吞苦咽涩,甘之如饴。”

“放在别人身上或许奇怪,放在你身上就再正常不过了。”钟朔神色淡然,“你这个人天生拧巴。”

叶棠音咯咯笑了,看向钟朔的眼神也变得深邃了。

钟朔微微顿了顿,“你这么看着我,会让我误会,你看上我了……”

叶棠音却笑道:“曾经有个人和你说了同样的话,我天生拧巴。”

“那个人后来怎样了?难不成,你恼羞成怒,将人家灭口了。”

“差不多。”叶棠音眸色幽远,“反正是见血了。”

钟朔捂着心口惊道:“你还真将人家给灭口了!”

“流血的是我。”

钟朔:“……”

就在这时,远处却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江湖人的耳朵确实比哮天犬的鼻子还灵敏,叶棠音俯身上前,一把捂住钟朔的嘴巴,朝着响动的方向瞄了两眼,比出个嘘声手势。钟朔会意重重地点头,二人难得默契地对视片刻,便借花丛的掩护,循着那阵响动的方向,贼一般溜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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