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大年初一早上六点, 飞机降落在云南。

姜一源拖着行李箱,走出寥寥无人的机场。冬天的早晨呵气成霜, 他往手心吹了口热气,来回搓了搓,冻僵的手才勉强恢复知觉。

黑车司机十分敬业,大年初一也坚守岗位。一位中年胖子小跑过来问:“客人去哪里?不用等人,上车就走。”

姜一源说:“勐库镇。”

中年胖子露出为难的神色:“这……太远了,而且那边是茶山茶寨, 交通很差,电信网络也不好。您是去走亲访友?”

“我可以加钱。”姜一源说。

中年胖子看了看机场出口, 人烟稀少,基本没有客人。他犹豫了一下,又说:“小兄弟你看,那边太远,这来回一趟……”

姜一源不耐烦地皱起眉:“多少钱,直说。”

中年胖子试探地说:“五百?”

“可以。”

姜一源往出口走去,中年胖子跟在他身后, 懊恼地拍了拍脑袋, 看来说少了。

“帮我拎行李箱, 开到山脚停车场,给你一千。”姜一源没回头, 淡淡地说。

中年胖子的笑容立刻真诚了许多,搓着手连声答应。

坐上车后, 姜一源望着窗外,天空仍是黑蒙蒙的,像一场没醒来的夜梦。

三个小时后,车子停在山脚停车场, 司机殷勤地帮他把行李箱从后备箱拿出来。他付了钱,司机喜笑颜开:“新年好!多谢小兄弟!”

司机开车走了,转弯前还冲他挥手。姜一源站在原地,望着汽车的影子消失。原来五百块钱就能让一个人这么开心。他最近是都不会开心了,但至少这个新年,世上多了一个开心的人,也是好的。

租车行还没开门,姜一源把行李箱寄存在杂货店,徒步往山上走去。

天仍是灰蒙蒙的,昨日刚下了一场雨,山路泥泞。林间雾气弥漫,早上正是最冷的时候,呼气成冰。

姜一源慢慢地走着,他不赶时间,他也没什么要做的。他只是不能再留在A市,那地方太要命。

天渐渐亮了,林中开始有鸟啼声,微弱的阳光透进来。

他走了三个多小时,牛仔裤的下半截沾满了泥点子,全身冻得失去知觉。中途踩滑摔了两跤,弄得满手是泥,去旁边的小溪里洗,水是刺骨的凉。

到了中午,他到达了目的地。

回头望向来路,山路泥泞,崎岖不平,有的地方要手脚并用才能攀上来。他本可以在杂货店里坐一会儿,端着热茶,等租车行开门,租一辆野摩托慢悠悠地骑上来。

他是故意的,故意想走这条路,故意想摔跤,故意想感受那刺骨的凉。他在自苦。

他是成年人,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分一次手就要死要活,他甚至不能表现出多少情绪。所以他只能自苦,让那死寂的痛苦慢慢地、慢慢地流出。

中午,老吴头哼着歌,提着镰刀和一筐鲜蘑菇回来,惊奇地发现土屋前蹲着个小年轻。

“嚯!”他瞪大眼睛,一个后跳。

姜一源站起身来,捡起一朵蹦出的蘑菇,隔着几米精准地扔进木筐:“过年好啊,老吴头。”

老吴头活像见了鬼一样盯着他:“你你你……你怎么在这?”

也不怪老吴头这么惊讶,勐库镇本就偏僻,一年到头也只有采茶季会热闹些,其余时候都寥落得很,很难见到生人。更别说现在是大年初一。

姜一源耸了耸肩,道:“和家里吵架被赶出来了,没地儿住,话说,租一间房让我住行吗?就沈……老板每年来住的那间,租金你定。”

老吴头从头到脚地打量他,见他裤子和鞋上都沾满了干涸的泥浆,眼里闪过一丝讶异,推开篱笆往院里走:“走上来的?走了多久?”

“不重要。”姜一源跟着他走进去,跨过一坨鸡屎,躲过大公鸡热情的扑腾。

他问:“老吴头,行吗?”

老吴头哼笑了一声,阴阳怪气地刺他:“我们很熟吗?上回来我屋里,又是捂鼻子又是皱眉头,可嫌弃了,宁愿睡山地也不愿意睡我的屋。现在又来求着我,晚啦!”

姜一源说:“吴爷爷……”

“得,得,别喊这么亲近。”老吴头打断他,“看在沈老板的面子上,我就管你一顿中饭,吃完饭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他拎着蘑菇往土灶那边去了。

姜一源站在原地,屋里的摆设和上次来时并无不同。木桌和木椅都古旧漆黑,桌上摆着自制竹杯。他们坐在这里喝茶,趁老吴头去抓鸡时偷偷亲吻,满嘴都是头春冰岛的清甜。

他闭了闭眼,深深地吸了口气,勉强平静下来。老吴头正在抱木柴,姜一源走过去,在土灶旁蹲下:“我帮你烧火。”

老吴头看了他一眼,倒没拒绝,只是问:“城里的大少爷,会烧火吗?”

“有什么不会的。”姜一源不以为然。

五分钟后,滚滚黑烟从厨房冒出,姜一源被赶出了厨房。

中午照例是小鸡炖蘑菇,不过因为火大了,鸡肉有点焦。

老吴头没好气地说:“你要是不烧火,我这道菜能打九分,你一烧,味道只剩四分了。”

姜一源心不在焉地道歉,但他其实没吃出区别,只感觉苦。每夹菜一次,都想起三月,他和沈书临坐在这狭窄的桌子旁,腿挨在一起,膝盖摩擦。他给沈书临夹了一块鸡腿肉,肉质紧实,鲜香无比,沈书临也回敬了他一块。

他放下筷子,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老吴头说:“难吃也得吃,你自己烧的火,我还没怪你呢!”

姜一源强迫自己从回忆中抽离,转移了话题:“过年就你一个人在这?你家人呢?”

老吴头的神色淡了下去:“在国外,工作忙。”他不愿多说。

姜一源不再说话,闷声吃着饭。

吃完饭后,老吴头开始赶人:“好了,你赶紧下山去。冬天黑得早,下午就不好走了。”

姜一源说:“我付两倍租金。”

老吴头嗤之以鼻,指了指外面。意思很明确:老爷子我有茶树,富得流油。

姜一源又说:“我能帮你喂鸡,帮你看家,也能学烧火。”

老吴头白眼一翻,语气斩钉截铁,一点商量的余地也没有:“赶紧回家找你爸妈去,别搁这跟我浪费时间。”

姜一源只好起身离开。

老吴头又叫住他,从房里拿出一管药膏来给他,指了指他手背和手腕上擦破的皮:“摔的?自己抹药。好了,路上小心,慢走不送。”

大年初二开始,就有生意上的伙伴约饭局。过年大好时候,不便落了人家的面子,沈书临便去了几回,去之前他会往保温杯里装上葛花煮的水。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喝酒前喝一杯葛花水,酒后确实不会怎么难受。

但应酬总归是累的,到了初七上班,他总算松了口气。

年后上班第一周,事情不算太多,沈书临难得能按时下班。他披上大衣,拿上车钥匙,想了想又拿了一份上百页的文件,打算晚上消磨时间。正打算走,林西洵进来了。

看见他手里拿的文件,林西洵眼神有点奇怪:“沈总准备去哪?”

沈书临道:“回家。”

林西洵看怪物似的看着他:“您今晚和许教授有约会。您上周末让我把这件事加入了日程,中午的时候,我把餐厅的包厢号发到了您的手机上。”

沈书临记了起来,很轻地叹了口气。

许教授名叫许斌,是沈书琴的同事,据说长相和性格都不错,人也沉稳可靠。大年三十晚上,沈书临答应了大姐要试一试,大姐便已经和许斌说好了,安排了两人见一面。

沈书临把文件放回去,问:“餐厅在哪里?”

“西凇街,一家意式餐厅。”林西洵说,“按照你给的资料,你的约会对象应该会喜欢这家餐厅。”

他说着,身后的手伸出来,握着一枝红色玫瑰:“带上吧?”

沈书临皱眉:“见一面而已,带什么花。”

林西洵笑着把花插在他办公桌的花瓶中:“不带也好。要煮葛花水吗?”沈书临每次应酬都会带上葛花煮的水,他已经习惯了。

沈书临道:“煮吧。”

晚上七点,沈书临开车来到西凇街的意餐厅,把车钥匙交给泊车员。在服务员的带领下来到楼上包厢。

许斌已经到了。他今年三十岁,已经是哲学系副教授,主要是研究康德。许斌长相端正,神情平静,见到沈书临进来,便起身道:“您好,是沈总吗?我是令姐在大学的同事,许斌。”

沈书临和他伸出手的一握,又做了个请的手势:“许教授,请坐。”

包厢暖气开得很足,沈书临脱下大衣外套,服务员接过挂在衣帽架上,掩上门退出了。

许斌有一点拘谨,坐得板正,不时伸手调整镜框。

沈书临喝了口热茶,对他露出一个微笑,起了个话题:“许教授是教哲学的?”

“是的。”

说到专业,许斌放松了些,开始介绍他的研究方向和所教的课程。

沈书临耐心听着,不时微笑点头,中途将对方的杯子微微往前一推,示意对方喝水。

许斌道:“谢谢。”

服务员过来上菜,打断了两人的交谈。

门再次关上后,许斌已经放松了许多,他道:“沈总,我先自我介绍一下吧。我今年三十,之前交过两个男朋友,都不超过半年。我一周三天有课,两天做研究,周末空闲。没有不良嗜好,也没有奇怪的爱好。现在年纪不小了,想找个人安定下来。听令姐介绍了你的情况,便想着先见一面,看能不能聊得来。”

许斌说完,似乎有些紧张,坐得板正。

沈书临听他说完,并不急着说话,只是将一个菜移到他面前,示意他尝尝:“这道菜很不错。”

等许斌尝了一口,沈书临才道:“那我和许教授算是两个极端了。我么,不良爱好多着,尤其是抽烟和喝酒,一天不碰浑身难受。”

许斌似乎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微愣了一下后笑道:“古人说,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看来沈总是深情之人。”

沈书临笑了笑:“薄情还差不多。”

许斌不是健谈的人,沈书临自然看出来了。他在生意场和应酬场上向来驾轻就熟,一个小小的私人会面自然不在话下。他态度温和闲适,引导着谈话,气氛还算融洽,一顿饭吃得算是愉快。

中途沈书临想抽烟,两次摸了烟盒,又松开手。第二次的时候,许斌注意到了,说不介意他抽烟。沈书临的一双眼睛在生意场上淬炼成精,自然看出了对方的勉强,便没有抽。

临了结束的时候,许斌注意到沈书临吃得很少,便问:“不合胃口吗?”

沈书临说:“我晚上吃得比较少。”他一向吃不惯意餐,便只尝了少许。

两人走出餐厅,泊车员已把车开了过来。

沈书临礼貌地提议道:“我送你吧。”

许斌说:“谢谢,不用了。我每天要散步半个小时,刚好走回去。”

沈书临说好,又寒暄了两句,便开车回家。

家里王嫂煮了粥,沈书临喝了一碗后,发现手机里来了一条新短信,是一个没有备注的号码。

16XXXXXX09:沈总你好,我是许斌。今晚和你谈得很开心,我认为我们可以试一试,你觉得呢?

沈书临晃了晃玻璃酒杯,冰块已经化了一半,和白兰地混在一起。他轻抿了一口冰凉的酒液,漫不经心地回复: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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