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又转过身子,轻轻拨开了父亲的手臂。
父亲说:你有根白头发,我给你拔下来。
母亲说:黑灯瞎火的,你就能看见我有白头发?
父亲向母亲俯过身去。
王小嵩悄悄将头缩入被子里。
白天。
父亲像准备出门流浪似的,背起一个打成卷儿的包袱。
弟弟妹妹坐在炕上,以留恋的目光望着父亲。
母亲说:就不能再多住几天?
不能。来回十二天假。我是副队长,得为工友们作榜样……谁也不用去送我。
站在母亲身边的王小嵩说:爸,就让我去送送吧!
父亲不容商量地说:用不着。他抚摸着他的头又说:你是老大,要听你妈的。除了好好学习,还要帮你妈多做家务,照顾弟弟妹妹。你妈不容易。记住我的话了?
王小嵩点点头:嗯……
父亲抬头望着母亲:我这次回来,最高兴的是——街坊邻居和我们的关系,还和从前那么好。这一点对咱们穷老百姓很重要,嗯?
母亲表示明白地点点头。
父亲说:我不挨家挨户地告别了。我走后,你替我跟他们打个招呼。
父亲的目光望向弟弟妹妹,最后望向王小嵩。
王小嵩问:爸爸,明年你还回来探家么?
明年哪行。三年一次……父亲在王小嵩肩上用力拍了一下,一转身迈出了家门。
外面飘着鹅毛大雪。
王小嵩和母亲扶着门框,目送父亲在大雪中渐渐走远了。
冬去春来,树上结满了诱人的榆钱。
王小嵩背着书包站在别人家的板杖子外,仰望着。
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他回头看,见是吴振庆和徐克。
徐克看着榆钱说:明天上学时,带个竹竿,带个钩子。
吴振庆说:说不定明天就看不见了。说罢,他将自己的书包往王小嵩头上一套,想蹬板杖子去撸榆钱。
不料里面传出一声凶猛的狗叫。
吴振庆吓得从板杖子上摔在地上,被王小嵩和徐克扯起便跑。
在回家的路上,吴振庆说:那是什么人家?还养得起狗?
王小嵩说:我早打听过了,听说住的是一户苏联人。
徐克说:是老大哥家呀?那咱们可不能撸人家的榆钱儿!
吴振庆说:什么老大哥不老大哥的!我听大人们讲,他们已经变修了!明明知道咱们闹灾荒,还逼着咱们还债!要不咱们中国人也不至于这么挨饿!
他妈的。那咱们明天就给他来个不客气!
忽然他们都不说话了,都盯着同一个方向——一个男孩子背着一个口袋,几个男孩子跟着追问:
在哪儿撸的?
在我爸工厂!
你爸工厂在哪儿?
告诉你们也白搭!你们进不去,有门卫!
那……分给我们点儿行不行?
那男孩子加快了脚步。
跟随着的依然跟随着:
不给,也不告诉,我们可抢啦!
抢!
于是跟随者们一拥而上,从那男孩子肩上抢去了口袋,互相争夺着。
那男孩子不顾一切地捍卫自己的果实,被推到了。
吴振庆高喊:不许欺负人!
三个好朋友路见不平,跑了过去。
强盗们用单帽、衣襟和兜,抓抢着撒在地上的榆钱儿。
等三个好朋友赶到,强盗们已经没影了,满地散布着榆钱儿。
那个男孩子哭着走了。
徐克说:哎,你别走哇!我们帮你搂起来。
那个男孩子头也不回地走着。
吴振庆说:哎哎,你还要不要了!
男孩子抹着眼泪走远了。
三个好朋友不由得同时从头上摘下单帽铺在地上,捡起了榆钱,捡着捡着,不知什么时候,有一双枯瘦的老手也伸了过来。
他们抬起了头,原来是三奶。
吴振庆说:三奶,您怎么走到这儿来啦?
三奶不言语,光自捡了榆钱儿往衣襟里放——看得出,她神经有些不正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