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院子不过是他在京都囤下的产业之一，这甚至是他第一次来。
入目的每一寸都是那样陌生。
可因为云梦牵曾经在这里，那陌生的感觉又似乎掺杂了淡淡的熟悉。
他走得很慢，一种奇怪的感觉涌入心间，仿佛云梦牵就在他的身边，在陪着他一起走。
其实他知道，他已经相信了贺兰宣朗的话。
他只是不敢相信，她不过是一个刚刚及笄的小丫头，怎么会做成如此宏大的一件事。
推开正房的门，他点燃了烛火。
入目的，除了简单的桌椅摆设，什么都没有，一看就是没住过人的。
他往内室走去，只是一步，便僵在了当场。
暖阁里，床榻上，地上，堆满了布匹、棉花、针线……
做好的棉衣，堆得像小山一样高，有些没做好的，还有些正在裁剪的衣料，散落在桌面上或是别处。
除了棉衣，还有一些里衣、中衣、单衣，袜子、鞋子……
尺寸各不相同，但一眼便能看得出，是做给孩子的。
这便是她在梧桐苑的房间……不，不像是一个县主的房间，倒像是一间裁缝铺子。
他走过去，缓缓抬手抚上了布料，都是些结实的粗布料子。
角落里，有两匹云锦。
他觉得眼熟，似乎就是那日他撞见她挥霍之后，搬来梧桐苑的。
贺兰宣朗说，那都是假的。
他朝云锦走去，蹲下来，一层一层地将云锦剥离，原来……
他望着那云锦里面的东西，竟忍不住笑了。
只是那笑里，藏着酸楚，掩着苦涩。
哪里来的云锦，不过是她惯用的偷梁换柱罢了，两层云锦下面裹着的，还不就是那些粗布料子？
所以那天，她表面上大大方方地“挥霍”，实则暗地里早已将云锦换成了粗布，真是鬼计多端啊！
他又想起了贺兰宣朗的话，关于沉鱼阁，关于梅花簪……
看到这些孩子的棉衣，他明知道贺兰宣朗说的都是真的，却还是忍不住打开了角落里的一个柜子。
柜门打开，里面的物件映着烛火，顿时放出耀眼的光芒。
有黄金，有银饰，有翡翠，有玛瑙……各种首饰加起来，应该能装上一箱子了。
这就是她给碧春准备的嫁妆？
对丫鬟出手倒是阔绰，可是对她自己……
他想着她光洁的黑发，想着他每每抓住她时，那空空的手腕，还有那十根纤细的手指，从来都是空无一物的。
他“砰”的一下关上了柜门，不知为何，此刻心疼得厉害。
他没有多作停留，转身便走，这间屋子让他不舒服，不开心，不想留。
他的脚步快了许多，似阵风一样，走出内院，走出梧桐苑的大门。
外面的院子里，和坦还死死地抱着福生，两人互相较劲，各自都是大汗淋漓。
见玄苍已然离开，和坦才匆匆说了句“对不住”，放开福生，连忙追了上去。
玄苍一直没有回头，策马直奔城外而去。
和坦在后面穷追不舍，却是怎么也追不上。
黑风的脚力不是一般战马可比的，急得和坦在后面大叫。
“爷，您等等奴啊……爷……”
玄苍手执云梓琛的令牌，顺利出城。
皎月之下，巍峨森严的城门大开，两匹战马先后奔驰而出，往西而去。
和坦一路紧追玄苍，却见他沿着昨夜走过的路，一直往西，那条路上甚至还残留着昨夜踏马走过时的马蹄印。
和坦心下顿时明了，原来玄苍真的打算亲自去看看，那个所谓的世外桃源。
所以，他还在为云梦牵奔波。
和坦知道，玄苍的心情难以平复。
只是不知道，在他看过那个世外桃源之后，就能平复了吗？
琼华山距京都两百里，玄苍与和坦彻夜奔袭，一刻不停，终是在太阳升起之后赶到了琼华山脚下。
下得马来，和坦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不停地喘息。
然而玄苍却仍然像打了鸡血一般，把黑风的缰绳扔给和坦，便捡了一条山路，顺势而上。
说是山路，其实不过是在茂密的树林中，挑了缝隙大的夹道，根本算不上路。
“爷……爷……奴、奴快不行了……”
和坦牵着两匹马，在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说话也是有气无力，连喊都喊不动了。
玄苍却对和坦的话置若罔闻。
山中有积雪覆盖，越发难行，偶尔见到几个脚印，应是猎人留下的。
玄苍做事直接，但并不莽撞，他顺手折下一根树枝握在手中，不停地探着脚下的路，以防落入猎人设下的陷阱。
就这样艰难地往上攀登着，越往上越陡峭，林木越发密实。
若不是玄苍有多年行军的经验，什么荒漠草地、崇山峻岭，通通都留下过他的足迹，寻常人怕是早就迷路了。
身后的和坦，早已被落下，看不见彼此的身影了。
日头愈渐升高，阳光透过细密的松枝投射下来，在积雪上打出星星点点斑驳的光影，像是下了一场光之雨。
不到两个时辰，约摸攀了两百丈高之后，玄苍突然脚下一滑，险些跌落。
眼看着脚下的石块飞速滚落，他这才惊觉，此处似悬崖一般，已然无路可走。
然而，眼前的景象，却已让他震惊到瞠目。
放眼望去，一处巨大的山谷，宛如一只天然的巨碗，就在脚下。
清澈的潭水倒映着湛蓝的天空，朵朵白云似生在水中，水面平静无波，似一面天然的镜子，倒映着周遭的一切。
潭水周围，一丛丛梅树围绕着，因着谷内温暖潮湿，梅花已然盛开，白的、红的、黄的……一簇簇相拥着，环抱着，清丽娇艳，美不胜收。
几处房屋散落在山谷间，更外围，是桃树，漫山遍野，仿佛铺满了整个山谷。
一块块田地还在开垦中，几十个孩子在几个大人的带领下，拿着锄头俯下身子，一边劳作，一边嬉戏。
隐约传来童真的笑声，混着梅花的香气，扑面而来。
无人问津、无人打扰，好一派世外桃源的景象。
他想起了书里的话：土地平旷，屋舍俨然，良田、美池、桑竹，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黄发垂髫，怡然自乐……
居高临下地望着与书中几乎一模一样的景象……不，也许这里更加大气磅礴，宏伟壮观，玄苍久久地伫立着，无法移动脚步。
玄色的衣袂随风舞动，墨般的长发被松风拂起，惊为天人的脸上，一滴泪，悄然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