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七夕将近,

三,共有十八盏,瑰艳昳丽。

正北设炉瓶三事, 当中一雕夔纹古鼎, 焚着御赐的龙涎香, 左右各有圣上亲, 鼎下设一紫檀宽塌, 垫着细密的上好象牙垫, 坐塌前描金红漆高几,上头搁着长。

殿内笑声未歇,那头长公主与国公爷相携而来, 远远地最为爽朗,长公主心情也不错, 问道,

“你们在笑什么?”

王书照是长公主的长孙,幼时十分得长公主钟爱, 素日在晚辈中胆子最大,

“回祖母的话,书淮和二弟妹来晚了, 想必是夫妻二人你侬我侬,说私房话去了。”

众人连连起身施礼, 长公主抬手示意众人坐下,目光自然而然落在王书淮身上,凤眼眯着笑意, “果真?书淮跟初丫头说私房话我不信,初丫头惦念丈夫我倒是信的。”

长公主亲自下场玩笑,众人越发起劲, 又说了几件原先谢云初如何黏王书淮的话,国公爷亦露出笑容。

倒是两位正主,一个八风不动,一个置若罔闻。

国公爷见王书淮半个笑脸都没,有些埋汰孙子不解风情,“行了,别再调侃了,初丫头面儿薄,别吓得她不敢说话。”

长公主看了谢云初一眼,见她眉目低垂看似娇羞,又与王书淮道,“不急,你想法子尽快在江南站稳脚跟,回头再将初丫头接过去便是,”又怀疑姜氏给谢云初立规矩,故意将嗓音抬高了些,

“咱们王家没那些七七八八的规矩,家里媳妇多,无需个个去婆母跟前伺候,夫妻和睦,小家恩爱,大家自然也就圆满。”

众人连忙起身道是。

姜氏便知婆母变着法在教训她,不情不愿嗯了几声。

王书淮看着妻子气定神闲,不觉苦笑,是他小肚鸡肠了,妻子尚且不当回事,他又在这里膈应什么。

王书淮是个心性极其坚韧的人,想起今日的谋算,很快又将这些琐碎拂去脑后。

不一会开宴,宫人陆续上菜,长公主回府,宫里伺候她的御厨也跟着到了府上掌厨,长公主口味偏淡,喜欢淮扬菜系,宴毕喝茶时,长公主便与王书淮道,

“今日这道盐水鸭是金陵特色之一,等你去了,去夫子庙外街那挂金匾的店里吃,十分地道正宗。”

六少爷王书业很喜欢吃这道菜,惊诧道,“祖母说的情真意切,莫非亲自去过?”

长公主看着年少的亲孙目光和煦,“你难不成只当你祖母一直待在皇宫不成?”

大爷王书照年长一些,自小听祖母趣事长大,兴致勃勃介绍道,“业儿,你有所不知,祖母少时曾游历江南,江南大街小巷哪有好吃的没有祖母不知道的,祖母还有不少田庄在江南呢....”话未说完,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住了嘴。

长公主瞥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倒是六少爷王书业性子最是纯真,恍然不觉气氛凝滞,张口嚷嚷道,“是吗?祖母,祖父,孙儿能跟二兄一起去江南吗?”

四老爷王典扭头敲了儿子一记,斥道,“你不是要参加秋闱吗?还有心思去游山玩水?”

六少爷一本正经回,“爹爹,读万卷书,亦要行万里路,儿子年轻,这回秋闱不一定能中,恰恰跟随兄长南下见识一番,没准能有所获。”

四老爷听儿子这么说,不觉丧气,“还没考呢,怎么就说自己不中?”

“再说了,你二兄是去做正事,哪能带着你玩,你还是别去给你二兄添乱。”

六少爷有些失望。

“那我可以去南京国子监读书,在那参考亦是成的。”

国公爷不知想起什么,神色一动,“你当真想去?”

“是啊,是啊。”六少爷憨憨起身,往王书淮作了一揖,咧嘴笑道,“我还能帮着二嫂看着二哥,省得二哥在外头寻花问柳。”

四太太闻言扭头狠狠剜了儿子一眼,“你这傻孩子,怎么什么话都往外说,你以为你二兄似其他几位兄长,他最是稳重内敛,岂会做自污名声的事。”

四太太说话最爱夹枪带棒,这一句话便是暗指其他少爷并不洁身自好。

国公爷从未纳妾,娶先妻一心待妻子,后来亡妻过世一年,续娶长公主更不待言,他不喜三妻四妾,长公主就不更喜欢了。

大少爷,三少爷和四少爷连忙把脖子一缩。

五少爷不曾娶妻,三太太不许他纳通房,六少爷更懵懂,压根不通情//事,四太太提都没提。

国公爷眼神在几个儿子与孙儿当中溜了一圈,问道,“最近谁又纳妾了?”

这下,连大老爷,三老爷,四老爷也纷纷低下头。

四太太一句话杀倒一片,她轻哼着喝茶。

长公主眼神已经压了下来。

国公爷在她动怒之前先开了口,他吩咐三太太道,

“往后谁纳妾,那妾室月例就从这些爷们自己的月例里扣,看他们有多少份例扣的。”

几位太太并少奶奶听了福至心灵。

三太太忍着笑,起身道,“儿媳遵命。”

四太太在一旁多嘴,“可是父亲,这些爷们的月例也归我们女人管,您这么做不是亏了我们自个儿?”

国公爷失笑,“他一月总该要花银子,他平日往账上取多少银子,你扣出来便是。”

几位老爷少爷顿感牙疼。

大奶奶苗氏看着一侧的谢云初,叹道,“这么一来,我们家爷的月例可不够扣的,还是你家书淮好。”

窦可灵耳尖,听到后又插嘴,“二嫂,二兄独自前往江南,你是不是得安排一丫鬟跟过去伺候呢。”

这嗓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不少视线投了过来,落在谢云初跟王书淮身上。

谢云初撩眼看着身侧不苟言笑的丈夫,“听二爷安排吧。”

王书淮看了妻子一眼,谢云初朝他露出一笑,仿佛只要他点头她就给安排似的,王书淮心里不是滋味,眼神犀利地朝窦可灵瞥去一眼,

“弟妹好意心领,若弟妹嫌屋子里不够热闹,大可给三弟再物色几个。”

窦可灵倏忽闭了嘴。

国公爷见不得窦可灵欺负谢云初,脸色一拉,“你也是女子,怎么就盼着给妯娌添堵,那纳妾是好事吗?”

窦可灵很委屈,“孙媳只是随口说说。”言罢眼眶已泛红。

国公爷也不好再说她,倒是长公主不喜她的做派,

“不会说话,以后就别来了。”

窦可灵脸色一白,连忙跪下认错,“孙媳知错了,求祖母饶恕。”

长公主一向一言九鼎,朝女官使了个眼色,女官悄悄朝窦可灵努嘴,示意她识趣先退下去,窦可灵含着泪灰溜溜离席,三爷王书旷也顿感脸上无光,将头埋得很低。

这么一搅和,席间气氛不那么愉快,长公主吩咐散席,唯独留下王书淮。

王书淮跟着祖母和祖父进了书房,国公爷坐在窗下逗鸟,给二人说话的空间,长公主扶案坐下,将一叠名录递给王书淮,

“这里是江南豪族名录,各家来历家世,盘根错节,均记载清楚,你必须铭记在心。”

王书淮恭敬接过,匆匆扫了一眼,便发觉里面有些他不曾搜集到的资料,长公主毕竟住在大内,若想从东厂或锦衣卫处得到密辛,不过举手之劳,看来那一刀没白挨。

“孙儿谢祖母指点。”

长公主示意他坐下,又道,“你此下江南,若想顺利推行国策,有一人你必须得争取。”

王书淮双手搭在膝盖,正襟危坐,“祖母说的可是江南总督江澄?”

“正是。”长公主颔首,“此人手掌江南两省军政大权,是一位枭雄,虽有霁月风光之名,却也是个老狐狸,国策推行难度大,我担心他不肯淌这趟浑水,可如若你取得他的信任,有他助你一臂之力,必定事半功倍。”

王书淮沉吟道,“孙儿也闻此人在江南名气甚大,当年倭寇犯境,他带着三千水兵血战,保得江南不失,江南豪族都十分信服他。”

“不过,”王书淮悠然一笑,“倘若此政利国利民,他再置身事外也不能。”

长公主觉得王书淮似乎话中有话,“书淮似有良策?”

王书淮从袖中掏出一折子,递给长公主,“良策谈不上,不过这些时日孙儿着实日思夜想,想出一条与丈量田地一脉相承的税政,其中详情已记在折子里,请祖母过目。”

长公主边看,王书淮边解释,

“重新丈量土地的目的是什么,便是由朝廷来掌握人口田地,从而可依策收税,可现在百姓的土地均被豪强侵占,即便此次重新丈量,那些百姓也未必愿意将户口报出来投身朝廷名下,为何?因为那些豪强给百姓的赋税或许更轻,他们只要躲在豪族羽翼下,便可免去朝廷的徭役,何乐不为?”

长公主深以为然,她在江南有不少田庄,也是吞并土地的既得利益者,自然深谙其道,“于朝廷而言,此举着实十分不利,久而久之,国库空虚,国将不国。”

王书淮道,“大晋何至于面对蒙兀没有底气,面对西楚挑衅隐忍不发,归根结底不就是国库空虚吗?祖母,那些江南豪族只瞅着眼前的利益,却置江山社稷于不顾,您却是高居庙堂,高瞻远瞩,更能明白此举的深远之意。”

长公主眉心一展,由衷叹道,“你所言甚是,覆巢之下无完卵,社稷为重,那依你的意思呢?”

王书淮俊脸葳然,往折子一指,双眸罕见绽放一抹异彩,“第一步丈量田地,清查人口,第二步,将赋归于地,计亩征收,把力役改为雇役,由官服雇人代役,至于百姓可自担徭役,亦可以银代役。”

长公主蹙眉,“以银代役?”

“不错。”王书淮道,“过去徭役种类繁多,百姓不堪其重,如今咱们只分徭役,粮税,精简税法,愿意出丁者出丁,不愿意者以钱代役,朝廷雇佣人代徭役,双方皆可省去不少麻烦。”

“此外,过去征收粮食,分派徭役,运送船只屡屡出事,百姓自个儿还得负责将粮食运去指派粮仓,又加了一层脚程税,百姓叫苦不迭,如今干脆因地制宜,譬如某些鱼米之乡征收粮食,确保朝廷官需军需,其余之地可折收银子,如此朝廷与百姓两厢便宜。”

长公主闻言连连惊异,“书淮,这是你的提议?”

王书淮拱手一笑,“这是孙儿一些拙见,还请祖母指点。”

长公主深深凝望他,面前这年轻人,生得清风霁月,心计无双,长公主不得不惊叹他的智计卓绝,她忽然明白王书淮为什么将这样一份折子给她。

他这是一份投名状。

一旦这道折子从她手里递交内阁,再呈给皇帝,她将名垂千史。

“书淮,你知道这折子意味着什么吗?”

长公主拖着这薄薄的册子,有如拖着一份沉甸甸的理想和责任,这是一份史无前例的税法改革,整个大晋都会因此发生深刻的变化,若此事能成,功盖千秋,她的政绩将不输母后。

即便是沉稳如她,内心也忍不住泛着悸动。

王书淮神色一敛,

“孙儿之所以将之呈给祖母,是因为只有祖母才能完成此宏图大业,只要新的税法推行,国库必将迅速充盈,是百姓之福,也是社稷之福。”

长公主在朝廷深耕多年,今上都是长公主给扶上宝座的,她在朝中的影响力不亚于皇帝,只要长公主支持,事情便成了一半,王书淮深知一旦他去了江南,朝廷无靠山,他必定备受掣肘,笼络住长公主,他方能无后顾之忧。

想要成名,先成事。

长公主看着少年老成的俊美男子,幽然一笑,“书淮,直说吧,需要我做什么?”

她想拿捏王书淮,王书淮也必定要从她这里得到一些好处。

王书淮也不含糊,抬起视线,慢慢与她相交,

“其一,还请祖母做我的后盾,朝中我不希望有任何掣肘。”

“其二,我去江南,新官上任三把火,必得先拿几个刺头以正视听,此事还请祖母帮我。”

什么帮他,无非是舍弃几个棋子,给王书淮铺路。

长公主按了按眉心,“我心中有数,离京当日,我会给你一份名录,那些人你尽管动手,给你杀鸡儆猴。”

等王书淮离开,长公主捏着那折子坐在案后,好一会儿没吭声。

国公爷托着鸟笼老神在在踱步过来,“时辰不早,殿下歇着吧,熬得晚了,省的白日又该头疼了。”

长公主将折子轻轻往案头一扔,似笑非笑看着他,“很得意是吗?”她看到丈夫唇角压不下去的笑。

国公爷索性笑出来,“哈哈哈....他虽不是您亲生的孙,您就跟亲孙一般对待,有何不可。”

长公主唇角微勾,“我倒是想把他当亲孙对待,就怕他心里不这么想,你瞧,这一套一套的连环计把我给套牢。”

国公爷咧嘴笑得更开心了,“他这是给您挣脸面,您居庙堂运筹帷幄,他赴前线所向披靡,何愁大事不成?”

长公主悠悠然起身,睨了丈夫一眼,“所以落到最后,是你一人稳坐钓鱼台。”

“哈哈哈....”

国公爷将鸟笼交给内侍,高兴地上前,一面将妻子掺上塌去,一面招招手示意侯在门帘外的宫女进来伺候长公主净面,过了半刻,长公主洗好躺在塌上,国公爷也更衣入了帷帐来。

帘外宫灯朦胧,帘内檀香幽幽。

长公主睨了国公爷腿一眼,“好了吗?”

国公爷伸出长臂,轻轻将妻子拢入怀里,复又替她按捏太阳穴,“早就好了....”

长公主轻嗤,一点点在他的动作下收紧呼吸....两人面额贴得极近,长公主双手不由自主扣住他,

“你倒是老当益壮。”

国公爷不满道,“我老过吗?”

长公主笑,“国公爷一直都很年轻....”

他们彼此都没说话,放纵自己沉浸在这一刻的安宁中,动静是含蓄而隐忍的,其中的波涛暗流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不知过了多久,那一抹迷离松乏冲破防备试探与伪装,一点点露出那本来的面目。

她于深吸中忍不住开口,

“委屈吗?”

“嗯?”

“这么多年陪着我,委屈吗?”

曾经的一朝柱石敛尽锋芒,陪着妻子长住深宫,甘愿当陪衬,委屈吗?

国公爷面如刀锋,深深凝视怀里的妻子,“从未委屈过,倒是殿下,委屈嫁给我吗?”

当年那一场波及满朝的祸事横亘在二人之间,他们被迫成为命运的棋子,成为束缚彼此的纽带,那个坎或许永远跨不过去,但大浪淘沙过后,几十年的相濡以沫,同床共枕,谁心里又不曾留下一丝温情呢。

只是他们都是克制而骄傲的人。

谁也不曾低头。

长公主没有回答他,而是慢慢将他往怀里拢了拢。

六月三十,清晨雨碎,花木缤纷。

绵绵的太阳雨撒了一院,给空气添了几分沁凉。

长公主召谢云初过去清晖殿,谢云初过去时,迎候她的是素日伺候长公主的女官朝云。

朝云本是世家贵女,父亲上阵时不敌对方被迫投降,朝云性情勇烈,闻讯执刀立在正阳门前欲自刎,为家族正名,为长公主救了下来,后来朝云母族按律当斩,唯独朝云被善待,七八年来她侍奉长公主笔墨,偶尔帮着参详政事,早已是长公主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

上一回在行宫,也是她挡在长公主跟前,欲以身代主。

王书淮救了长公主,亦是救了她,她看到谢云初格外亲切。

朝云的事迹朝野无人不知,谢云初对她十分敬佩,屈膝施礼,“给姑姑请安。”

朝云不受她的礼,温和拉着她进偏殿,“殿下与几位朝臣议事,不得空见你,殿下寻你来倒不是旁的事,是有一人要见你。”

谢云初有些发愣,“有人要见我?什么人?”

朝云性情比想象中要活泼,还跟谢云初打哑谜呢,“你且在这等着。”

谢云初素来稳重,也就不多问,朝云亲自给她奉茶,谢云初起身接茶盏,二人一道坐下来候着。

朝云说起王书淮南下的事,谢云初才知道原来长公主与王书淮已联手,想起前世祖孙二人长时间拉锯,国公府内人仰马翻,大家跟着遭殃,今生他们算是珠联璧合,江南的事只会更顺利。

等了半刻钟,一宫女引着一四十上下的妇人入了殿,谢云初看到来人愣了一下,来人生得格外明秀白净,大红猩猩地毯的瑰丽都褪不去她眉间半分柔艳,是个一眼看上去如同看到江南烟雨的女子,美好地令人向往。

只是谢云初不认识她。

那妇人见了谢云初,手帕不由拽紧,神色略显激动,也上上下下打量她,先谢云初开口道,

“我道这世间原来也有这样标致的神仙人物。”

“王家果然钟灵毓秀,水土养人。”

朝云爽朗一笑,左手拉一个,右手搂一个,笑道,“我就知道你们俩必定是一见如故,初儿,她不是旁人,正是明夫人,皇后娘娘做主,撮合你父亲与她,她心里却不太安心,说是总该见了你,得了你准许再应这门亲事,这不,长公主殿下便揽下这个活计,让你二人见面。”

说诚心话,谢云初没见到这位明夫人之前,心里着实也有顾虑,但见了这个人,她眉目格外柔和,整个人气质如水一般润物无声,她竟然不由自主生了好感,可比起明夫人的激动,她也仅仅是好感而已。

有陆姨娘的前车之鉴,她不会再轻易被人撼动。

明夫人得了朝云这话,羞得满脸窘色,“罢了,你去忙吧,留我与初儿说说话。”

朝云识趣离开,最后又朝谢云初挑眉,趣了她几眼。

谢云初含笑拉着明夫人坐下,“原来是您,应该是我去拜见您,哪里让您屈尊来见我。”

明夫人听出谢云初语气里的客套,摇头道,“我早闻你是个稳重内敛的孩子,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可在我跟前,你不必如此慎重,孩子,我膝下无儿无女,前头只有一庶女,也嫁去了江南,我即便跟你父亲过日子,也不可能再有孩子,我就想,见你一面,若是与你投缘,我便应了这门亲,倘若你不高兴,我也就....”

“我怎么会不高兴呢,您这样好,推心置腹,”谢云初拉着她笑,“再说了,祖母是什么眼光,她老人家既然接了这茬,必定是看重您的为人。”

这是谢云初真正接纳明夫人的缘由。

如果不是过了长公主的眼,长公主不会这么做。

退一步来说,今日长公主打这个圆场,即便今后有什么事,长公主也会替她声张。

明夫人不好意思,却是笑吟吟地很高兴,“有你这话,我心满意足。”

“你家的事我也听说了,谢谢你替我把那陆姨娘给赶走,我这人性子淡,实在是应付不了那样的人。”

谢云初听得这里有些哭笑不得,她原想弄个厉害的继母压住陆姨娘,不成想却是弄了一尊真菩萨来。

明夫人又道,“你放心,我定拿你和佑儿当亲生。”

看得出来,明夫人是个没有城府的人,一颗心天真烂漫,哪怕是上了年纪,还有小姑娘的童真,竟然问起谢云初头上的绢花何处来,说要亲自替谢云初做一个,谢云初当真有些招架不住明夫人的热情。

“您别费心了,这玩意儿铺子里都买得到,我匣子很多的。”

明夫人很笃定道,“我能做得更好。”她常年独守空房,可不就是折腾些闺房绣艺这些活计。

谢云初:“.......”

到了次日上午,明夫人果然给她送了三支绢花来。

均是用软绒做的,色泽娇艳,样式却不似市面上那样的俗气,反而十分婉约雅致。

谢云初看到那绢花,猛然生了灵感。

“我想起来了,咱们的铺子便取名‘玲珑阁’,请明夫人做一些独一无二的绢花,别在每一套新裳上....算是咱们铺子里独有的标识。”

谢云初俨然如萧幼然附身,风风火火带着丫鬟赶赴店铺,恰恰那四身衣裳已做好,她亲自上身试穿,惹来丫鬟婆子阵阵惊艳,一面又着人赶工,先做二十套最精致的衣裳出来,一面灵感上头,当即画了一些绢花的式样,请明夫人帮她做出来。

这一日忙得脚不沾地,热血沸腾,以至于忘了今日是初一。

还是傍晚夕阳西下,林嬷嬷不见主儿踪影,遣春祺来铺子里寻她。

春祺见铺子里灯火通明,人人有条不紊地忙碌着,十分纳罕,至于那谢云初还趴在桌案前设计款式,她瞠目结舌,连忙过去,“我的主儿,您怎么还在忙,今个儿初一呢。”

“啊...”谢云初茫然地抬眸,从今日至初七,将是她最忙的时候,成败在此一举,谢云初无心他顾,将什么初一十五都给忘了个彻底,她迟钝的反应片刻,问道,“二爷回来了吗?”

“二爷虽还没回来,可他铁定是会回来的呀。”

“那可不一定。他临行在即,比我还忙呢。”谢云初俏眼嗔嗔,

前世王书淮食言的次数多了,她在他那里永远排在最后,“我正有灵感,别催我。”

春祺只能等着她。

等到谢云初画完图纸,交代完裁缝师傅,已是半个时辰后,这一日脑中充斥着奇思妙想,精神紧绷,回到家里方觉倦怠,沐浴更衣,累得径直往床榻扑去。

嬷嬷想催她警醒些预备着王书淮来,可看着她俏生生的脸蛋陷在被褥里,很快进入梦乡,也就没多嘴。

夜深,白凌凌的露珠一动不动黏在枝叶上,远远瞧着不知是夏露或秋霜,王书淮修长挺拔的身影独独立在水榭,灯芒沉黯,照不亮他的冷漠的神色,湖风袭来,他紧了紧领口,放松了方从清晖殿蓄起的那一身疲惫。

长公主给了他一张名录,上面详细记载着五家豪族的家底明细,这些人是长公主送给王书淮的弃子,具体该如何着手,王书淮犹在寻思,目光在波光粼粼水面落了片刻,脚步凝着不动。

明日便要出行,有了这份名单,很多布局该要做调整,今夜还有太多事等着他决断。

明贵在一丛芍药后候着,瞥一眼不远处灯火通明的春景堂,又看了一眼背影寂寥的主子,有些犯愁。

今夜初一。

主儿不是该去春景堂吗?

要不要催,他有些拿捏不定。

换作平日明贵也不会如此迟疑,可这两日主子实在是太忙,出行在即,有各路官员的应酬,有些许江南官员来试探,更有皇帝与长公主时不时的召唤,还有户部日常公务运转。

亏得是王书淮心思敏捷,能力卓著,一应均游刃有余地应付过来。

王书淮吩咐过,初一十五需提醒他。

于是明贵道,“爷,时辰不早了,今夜初一,是不是得去少奶奶处歇着。”

王书淮慢慢转身过来,春景堂的灯芒透过树梢渲染开,他盯着那一团光芒愣了一会儿。

目露迟疑。

他们是相敬如宾的夫妻。

她心如止水,他亦是该毫不犹豫。

可他心里不痛快。

再不痛快,却明白,这是丈夫的责任。

她能按部就班,他又有什么可矫情的。

她要子嗣,他给她。

王书淮是个理智的人,知道该做什么事,他往春景堂去。

林嬷嬷看到他,暗露欢喜,幸好留了水,替他备好衣裳,王书淮独自去浴室淋了澡回到内室。

墙角的琉璃灯微弱地晃着光,床榻上蒙蒙浓浓拱出一道身影。

王书淮一言未发上了床。

闻到熟悉的气息,彼此身体都保留着和对方的记忆。

默契地配合,延展,蓄势进发。

比起床榻下貌合神离,床榻上二人显然更契合。

谢云初拱起玲珑的纤背,他的汗从绷紧的下颌跌落她背心,一点点交融,随着她倒抽一口凉气,雪白的脖颈在夜色里划过优美的弧度。

好似酣畅淋漓,好似漫不经心。

她喘气不匀赖在床上看都没看他一眼,他亦是及时抽身回了书房,继续忙后半夜的公务。

翌日谢云初照旧赶赴店铺,王书淮回了户部交接最后的手续。

等到各自忙完,又是掌灯时分。

匆忙登车至门口,谢云初拢了拢身上的披纱,脚步轻快往春景堂走,满脑子开业的激情澎湃,连着神采也极其飞扬,沉迷于事业的女人,浑身散发一种独特的吸引力,走路都带风。

王书淮一身白衫立在书房檐下一角,挺拔的身影被葱茏绿色所掩,看着那道玲珑有致的倩影从前方的月洞门慢悠悠晃过。

一身斜襟香云纱的长袍,花色繁复如彩花渲染,娇艳又不庸俗,反而将糜艳与明致结合得恰到好处,再称着那张国色天香的眉眼,简直可以用妖治来形容。

就像是一幅浸润在时光下的画,带着岁月的沉淀,惊鸿一瞥,从他眼底掠过。

想要定睛一瞧,却是无影无踪,只余只言片语银铃笑声远远穿林渡水而来。

秋雨再一次不期而至。

谢云初提着裙摆小跑上了廊庑,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暗哑的嗓音。

“夫人....”

太久没想起王书淮,太久没听到他的嗓音,乍然这一声夫人仿佛从记忆深处传来,令谢云初有些失神,即便昨晚二人还在床上缠绵,可从始至终谁也没吭声说话。

谢云初转身。

男人一袭白衫,英姿绰绰立在门口。

那张脸哪,无论何时都有着一种挥退世间荣华的清越。

前世,她大约是沉迷于这张脸吧,谢云初笑,倚着柱子,往里稍稍收了收腰,以防那雨丝飘进来,

“二爷...”她脸上一如既往挂着笑,神色松弛而慵懒。

仿佛无论风吹雨淋皆撼动不了那一层柔和娴静的表象。

王书淮眉目被风雨覆着,似有微霜,

“我今夜便要离京。”他开口,

谢云初微微错愕,有些猝不及防,“不是要等刘大人母亲寿宴再离开嘛?”

刘大人母亲寿宴在七月初六。

王书淮眉目清凌凌盯着她的脸,一如既往神色淡淡,“两淮转运使为人刺杀,我需提前出发。”

谢云初就不意外了,无论前世今生,王书淮像是一颗永不停歇的陀螺,哪块苦头难啃,他便去哪儿。

前世她不能理解,总是埋怨丈夫不能陪她,如今倒是释然,各自安好不好么,他有他的宏伟天地,她亦有她的锦绣前程。

谢云初脸上不带半丝不舍或忧心,反而是敞亮地嘱咐,

“那二爷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夜里行船,乘势睡一觉。”

仿佛他不是远行,仿佛他过几日便可归家。

稀松平常。

王书淮心里涌上一些无可名状的情绪,千丝万缕地缠着,绞着,他甚至来不及去分辨是什么,理智已告诉他,这才是他王书淮的妻子,任何时候绝不拖泥带水,任何时候总能替他守好后方让他义无反顾奔赴。

“你也是,”清冽的目光不经意往东厢房落了落,沉哑道,“也照顾好珂儿。”

谢云初换了个姿势倚着廊柱,青丝被拂,露出那张脸皎月般的娇靥,她脆笑,“等二爷回来,珂儿必定能跑能说,届时更可爱了。”

王书淮长眉垂了垂,回想女儿憨笨的模样,也跟着弯了弯唇。

这一场告别很是温煦,平常。

风雨欲重,好像也没有其他可交待的了。

王书淮往后退了一步。

谢云初知道他要走了。

二人被一道月洞门隔开,被雨雾相隔,谁也没跨过那道槛,仿佛立在两个世界,一个如同嵌在华庭彩绣下的一幅美人画,一个携满身风雨,将满院的灯芒风月披在身后,只身远行。

谢云初目送那道清隽的身影,一点点消融在风雨中,神色渐渐恍惚。

前世这样的情景太多太多,多到她已麻木了,已心静无澜。

她已不记得那一生是与他相见更多,还是告别更多。

那一个又一个冷冰漫长又难熬的夜,是寂寥人生里唯一的底色。

可贵的是她现在已解开桎梏,不再将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

漫天的雨浇下来,谢云初仰目迎视,雨滴化作碎光跌在她身上,她似翩翩化蝶。

这世间唯一能令人执迷而不悔的就是好好爱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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