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章

宋书瞧瞧闻青轻的信,又望望江醒,默了一会儿,觉得不行,语气委婉,问:“此行尚余黄金近千两,悉数送到并州吗。”

这是不是太多了啊?

你是要帮她买下小月城吗!

宋书直起身子,清了清嗓子,决定劝谏,却见江醒垂下目光,手指轻抚过案上舆图,清清淡淡道:“我现在只有这些。”

宋书默了默,又默了默,根本搭不上他的话茬,日光明净流入窗牖,江醒不理会他欲言又止的神情,指尖捏着舆图一角略抖了抖,羊皮制成的舆图轻轻颤抖,抖出些许碎金般的阳光的微尘。

舆图之上有一块被朱笔圈起来的小城。

江醒望向宋书,同他说起自己的打算,道:“冀州刺史徐忠贪墨一案,现下既已清楚明白,我欲以此功绩向陛下上书,为轻轻请封县主,封地仙岭,食邑七百户。”

“仙岭富庶繁华,又有青山绿水,她应当喜欢,”江醒撑着下巴晒太阳,稀疏日光落在他眉眼,将本就冷白的面容衬得愈发苍白无血色,望来类如春日将消的冰雪,他想了想,又开口,“你……”

“殿下强撑病体来到冀州,终日奔波操劳至此,只是为了此事吗?”宋书眼神中闪过一丝愕然,不知为何,心头顿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急急打断他。tiqi.org 草莓小说网

“除此,也没有什么非来不可的理由。”江醒漫不经心接话,宋书或是以为他想彻底缴清七王一党在地方上的势力,但这种事情实在很没有意思,不值得成为他做一件事的目的。

闻青轻去并州之后江醒常常自省,明白了一件事情,若想做点什么还需尽快做完,省的时不我待,倘若临死之际尚存心愿没有完成,这倒有点没出息。

江醒眼睫覆下,认认真真又看了眼舆图,接着刚刚被宋书打断而没有说完的话,问,“你想要哪里。”

宋书心里一沉,不敢想他为何要这样急切地为身边人请封,跪地叩首,言语中带了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颤抖,眼眶带了点红,语气哽咽,俯首拜曰:“书随殿下,唯尽忠道而已,并无所求。”

“你……”模糊的声音落在阳光里,江醒偏了下头,撑着下巴,将目光投向他,眉眼稍弯,却笑了笑,难得安慰他,“你也不必悲壮得跟我要死了一样,我暂时应当还能活着。”

宋书唇角蠕动两下,说不出话,抹了把眼泪站起来。

江醒抿一口清茶,垂手将舆图递给他,漫不经心道:“你慢慢挑吧。”

冀州刺史徐忠,出身冀州士族。

冀州徐氏,累世阀阅,早年门生故吏遍及朝野,朝中百官一半都跟这个姓氏有扯不断的牵连,近三年渐渐隐匿,不复往日光辉灿烂,但在朝中仍是一座难以逾越的大山。

想把徐忠钉死,江醒尚有许多事要做,将舆图递给宋书后,略理了理衣裳,兀自起身,冀州的清晨略有一些寒冷,宋书给他拿了一件单薄的霜白外袍披上。

——

小月城里,

闻青轻连续几日没有来到医馆。

小七盯着院子里挂着咸肉盯了好几天了,每每路过院子,都忍不住咽口水,但他克制住了,这种好东西还是要等闻娘子回来一起吃。

也不知道她怎么了,什么时候回来,小七暗自嘟囔。

一日清早出门时,听说崔氏车队来了小月城,没有停留,很快离开了,他记起被自己忘了很久的崔氏送来的拜帖,一拍脑袋,连忙跑回去。

许大夫对崔家与对其他士族不同。

崔家发来的拜帖,许大夫会认认真真看过,再回应,其他的则直接让他退回去,小七上回收到那张拜帖特意留下,想着等许兼回来再给他。

可惜许大夫刚回来时,医馆太忙,小七一时忘了这件事,后来再想起,害怕责怪,一直藏着没有拿出来,现下听说了车队的事,又记起闻青轻的住所似乎是一位姓崔的郎君买下的,小七的思绪一下子清明起来。

那张拜帖是崔氏代表闻娘子发的吧。

他想到这个,心下又有点茫然。

崔氏车队已经离开了,闻娘子还在不在小月城啊。

不在了吧。

小七回到医馆翻出那张拜帖。

世家大族的拜帖一向漂亮,竹制的木简,写着很漂亮的字,上面还撒着银粉。

小七抱着拜帖,靠着药柜坐下来,眼神茫然,抬头望望无病馆。

许兼喜欢干净,无病馆一直被他打理得一尘不染,但许多东西是改不了的。

——匾额是破破烂烂的;药柜已经掉漆了;桌上一盏油灯也已耗干了灯油,许大夫也没给他钱去添新的;窗沿上有一只很简陋的陶罐,罐中插着一枝海棠花,是整座医馆唯一的亮色。

闻娘子的小院子很漂亮,里面有山有水,有一整棵树的海棠花,无病馆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清苦的草药味道。她跟着崔氏贵人们离开也没什么不好,她就是很娇贵的贵人呀。许大夫一直不答应她,她离开也很正常的。

她天生就不属于这里。

小七叹了一口气,从柜上摸了个面饼啃,心情沮丧,他从前很喜欢吃这个饼,今日却觉得味同嚼蜡,小七抹了抹眼睛,抓着干饼,恶狠狠往柜上一扔。

他要吃肉!

小七雄赳赳气昂昂,蹭地一下站起来,却对上一双朦胧漂亮的眼睛,小七怔住。

闻青轻刚踏过门槛,就看见小七就突然从柜上冒出来,吓了一跳,拍拍胸口,道:“你想做什么。”

小七讷讷:我要吃肉。?_[(”

他跑上来围着闻青轻转了一圈,语气有点开心,有点扭捏,问:“娘子不走吗。”

“走到哪里。”闻青轻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她此来还带着几车药材。

小月城实在太小,她去一座大城才买来这些,一路风雨兼程,很不容易,闻青轻又累又困,一到小月城,却没有先回小院,而是先把这些药材送来无病馆。

她略指了指门口的几车草药,对

小七说:“许神医回来问起,你就说是天上掉的。”

小七啊了一声,探头出去,惊了一惊,说:许大夫不会相信吧。?[(”

他当然不会相信。她要许兼默默在心里感念她的恩德,随她同往京师。

普天之下再不会有比她更诚心的人了。

闻青轻心中大事已了,精神乍然松懈下来,揉了揉眼睛,想要找个睡觉的地方。

小七将她带到一间小屋子里。

这间屋子很小,摆得家具又清简,显得冷冷清清的,只一榻、一桌、一椅、一书橱而已。

不知为何,小七今日特别殷勤,不知道从哪儿抱来两床单薄的被褥给她铺床。

闻青轻看了他一会儿,觉得奇怪,但没有问,她还记得小七的话,从袋子里拿出几两碎银让他去买肉饼吃,小七顿时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闻青轻送走小七,把自己卷进被褥睡觉,被褥的料子很硬,睡来有点扎,但闻青轻困得迷糊,管不了这些。

闻青轻昏睡前的最后一点意识,是在幻想许兼看到那几车药材时被感动得涕泗横流,握住她的手,说愿与姑娘同往京师。闻青轻带着这样美好的期待,沉沉进入梦乡,再醒来时,月亮已爬上树梢。

有人禀一盏烛灯,推门进来,是许兼,他照旧一身麻布衣裳,立于烛灯昏而模糊的光晕里,望来不似往日清冷。

闻青轻迷迷糊糊地靠着床头起来,有点不清醒,许兼伸手摸摸她的额头,闻青轻拨开他的手,说:“我没有生病。”

她的体质哪里会这样差,出去跑一跑回来就生病,她又不是太子殿下。

闻青轻的目光越过窗子望出去,缺月高挂,夜已经深了,闻青轻揉着眼睛起来,她回来之后第一次见到许兼,心中尚存期待,从床上爬起来之后,并没有立刻出去,回头看许兼。

许兼没有反应,只是点亮了烛灯。

闻青轻觉得不行。

闻青轻语气骄矜,扬了扬下巴,道:“许神医没有话想跟我说吗。”

许兼问:“你饿吗。”

闻青轻:“?”

许兼望向她如星光一样亮闪闪等着夸奖的眸子,下意识抬指,轻轻摸摸她的眼睛,摸完又觉得不妥,将手垂在袖中,轻抚了下指尖,说:“已至宵禁的时辰了,你今日就在这儿睡,我去给你拿吃的。”

闻青轻倒没什么感觉,她以为自己刚刚睡觉的时候不小心掉眼泪了,这种情况很常见,她有时候不知道梦见什么就会流眼泪,她已经习惯了,抬指摸摸眼睛,没有水渍,可能已经被许兼擦干净了。

闻青轻拉开椅子坐下,随手抽出一本许兼的医书看。

没一会儿,许兼端着一碗咸肉粥进来。

闻青轻有点惊讶。

许兼把粥递给她,说:“吃吧。”

在许兼这里吃到这种东西的机会并不多,甚至可以称得上没有,因此闻青轻格外珍惜这一碗粥。

她搅搅瓷勺,舀了一勺

尝了尝。

粥煮得软烂,肉粒带着浓郁的咸香。

闻青轻又喝了一口,情不自禁弯弯眼睛。

许兼坐在榻上,拿过她刚刚翻看的那本书。

更深露重,万籁有声,一盏烛灯置于桌上,散发着朦胧的暖光。

闻青轻喝了一会儿粥,抬头望见许兼清润的眉眼,觉得现在的氛围很好,许兼似乎不像平日里那样难以接近。

闻青轻有一个问题,想知道很久了,问许兼道:“许大夫为什么要学医呢。”

如许兼这样的名医,走上医道总有什么缘故吧,比如出身医学世家,或从小对医道有兴趣,再或者,传奇一点,走在路上有了奇遇,一朝得到神医真传什么的。

闻青轻胡乱想着,听见许兼说:“混口饭吃而已。”

闻青轻下意识问:“就这样吗?”

许兼点了点头,见闻青轻好奇,就多说了几句,道:“昔日流落并州时,遇见一家医馆在招学徒,于是就去了。”

他的话也令闻青轻想起一点东西,道:“我幼时也流落过。”

许兼怔了一怔,抬手摸摸她细软的长发,语气清温,道:“辛苦了。”

也没有很辛苦,她很快就找到师父了。

闻青轻眨了眨眼睛,他看起来似乎有点难过,但她明明没有在装可怜。

唉,许神医真得好难懂。

闻青轻在心里叹了口气,想说点什么,想了想,说:“那我现在也在当学徒,我算不算和许神医走了同一条路。”

闻青轻连忙套近乎:“真有缘分。”

“……”

许兼很久没有说话,闻青轻觉得奇怪,抬头看他。

青年漂亮的眼睛在灯光下好似蒙了一层雾,让人看不明白。

许兼说:“你不要走我这一条路。”

闻青轻不明所以,有点迷茫,许兼见她喝完咸肉粥,将碗收起来,不欲再说什么,道:“睡觉吧。”

他为闻青轻挑灭灯火。

前些日子,崔氏车队返程时,闻青轻不甘心就这样离开,让崔谅先走,自己和长生留在小月城,崔谅不放心她,没有带走院中部曲。

小院一切如常。

一日清晨,闻青轻早早醒来,换好衣裳,按照习惯往无病馆去,远远望见小医馆门口停了一辆华丽马车。

一位锦衣玉带的中年男人从车上下来,身后跟着几个仆役,此时天还很早,无病馆门还没有开,一个穿蓝布衣裳的仆役一直在敲门,拍门声吵得闻青轻耳朵疼。

她当时就比这个人有礼貌。闻青轻暗暗想。

小七拖着鞋吧嗒吧嗒的声音响起来,他打开门,探头出来。

仆役道:“我们找许兼许大夫。”

小七见到来人通体尊贵的模样,先问:“客人有什么病症。”

仆役道:“是请许大夫去云中看诊。”

小七已经很习惯应付这一类事了,摇摇头,道:

“近日或许不行。”

他言语恭敬,好心提醒:“贵人不如先回去吧,许大夫手上尚有许多病人,近日不能为贵人看诊,与其苦等,不如去问一问别的大夫。”

蓝衣仆役冷冷笑了笑,轻蔑扫他一眼:“不知尊卑的东西,可知我家主人是谁吗?”

是谁都没有办法呀,根本没人能让许大夫放弃手上的病人给这些贵人看诊,他们明明请得起大夫。

小七揉揉脸,道:“我知客人尊贵,只是许大夫真的抽不出时间,城外尚有许多病重的流民,还望贵人怜惜。”

一般听到这儿的,要么走,要么等,接下来就不是他的事了,小七自认任务完成,关上门想要回去,喉咙一紧,被人揪住衣领,小七望着蓝衣仆役冷漠的目光,有点喘不过气,冷汗流下额头。

闻青轻微微皱眉,见许兼一身素衣从馆中出来,客客气气道:“还请手下留情。”

“许大夫,”穿锦衣的男人终于开口,“我家主人请许大夫进云中看诊,若能治好病人的病,必不薄待您,望您折节,随我们走一趟。”

许兼依循惯例问:“是什么症状。”

男人描述一番症状,许兼听过后,语气温和:“此类病症上,我的造诣不及明春堂,既然病人在云中,请明春堂去看,远比我去效果更好。”

“他们都没有许神医的名声,我家主人不放心,”男人看着许兼,语气有些阴冷,微笑道,“有一事未向神医讲明,病者地位贵重,因此主人才想着谨慎些,特意命我来请全并州最好的医师,许大夫常年待在并州,但请为并州尽些心力。”

他口若悬河说着,许兼招手让小七过来,苍白的手叩上木门,神色很淡,道:“我目下离不开这里,请回吧。”

男人眸色一暗,后退两步。

仆役纷纷上前围住医馆,他望着许兼,冷笑道:“许大夫悲悯弱小,也该知道尊卑之别。”

话音刚落,刚刚掐住小七的蓝衣仆役率先上前,长棍自袖中脱出,随着他的动作,其余人对视一眼,踏上台阶想将人强绑回去。

小七神色一骇,怎么还有人敢绑大夫啊!不怕被下毒吗!

他面色苍白,躲在许兼身后,只听咻地破空声,蓝衣仆役的长棍临空劈开,小七吓得闭上眼睛,黑漆漆的世界里,响起十分冷淡的一声笑,“你们是个什么东西,也敢跟他谈尊卑?”

小七感动得想哭,睁开眼睛。

闻青轻一身青绿立于阶上,手握一根玉兰花枝横陈在前,挡住长棍的攻势。

玉兰花娇艳,晶莹晨露在阳光映照下清清然闪着光亮。

仆役面色一凛,欲再使劲,闻青轻只动了动手腕,轻而易举打落他的长棍。

闻青轻斜倚门框,居高临下将目光投在阶下几人身上,拿花枝漫不经心挽了个剑花,枝头缀着一朵白玉兰抵在蓝衣仆役喉结上。

许兼望她剑招,晃了下神,收起两指间秉着的一根银针。

男人顿时绷不住脸色,扬声斥道:“我家主人是云中县令!你竟敢冒犯!”

他语气这样坦荡,以至于闻青轻怔了一怔,有点不确定自己听见的,她偏头看许兼,问:“两千石吗。”

许兼说:“六百。”

闻青轻抬起花枝,冷冷看着几人,道:“滚。”!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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