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极夜(中)1

肖楝摔进一片山雪,睁开眼时,极夜尚未过去。

弯月低垂,黯黯发着光。肖楝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多久,她只记得封少殊最后诧异的眼神。青玉的珠串被打碎,一颗颗圆润的珠玉在空中纷飞,封少殊的脸上,是痛心,还是悲哀?

她的脊椎自下而上漫上一阵痛感,属于魏王幡的部分正在抗议,要她专注眼前的目标。

肖楝低下头,狼狈地站起身。天上月光太浅,脚下硬如沙粒的雪浸透了她的靴子,她站在黑暗中,稍稍向前走了几步,便不受控制地滚落下去。

她一头撞上山石,登时眉尾撞裂,鲜血直流。肖楝咽下一声痛呼,抓起雪块按在按在伤口上,任凭冷意和痛觉刺激着她的头脑。

眼前一片漆黑,她又痛得东倒西歪,翻身时呛了两口雪,最终一手撑着身体,艰难地从雪地爬出来。另一只手臂动不了,似乎是摔脱臼了,只有皮肤上传来阵阵冷意。肖楝感受到眉尾的血流有所减缓,咬着牙把手臂按回原处,又捏了一口雪按进口中止渴,从身边的雪地里摸索出一根枯树枝,一点一点往山顶爬去。

“山顶究竟有什么?”她攀上一块山石,问道。

魏王幡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响起:“你自己埋下去的,你自己想。”

肖楝实在懒得和她掰扯,她的记忆尚且混乱,对于这座青夜之峰也只有寥寥印象。似乎她上次来到这里时,完全被另一件事吸引了注意。

“啊。”肖楝一步踏上山顶,抬起头,“是极光。”

天幕中不知何时垂下来了淡淡的光束,如同青绿色的火焰,蜷曲盘绕着,在天幕中扭动伸展,横跨山巅的整片天幕。流动的极光在暗夜中逐渐变得清晰明亮,一点一点星芒的色彩汇聚成绵延不绝的帷幕,寂寂然悬在她的头顶,像来自亘古之前的冷酷预言。又像一双始终注视着她的青绿色眼睛。

肖楝看着漫天的极光,无数思绪刹那间涌入脑海,将她的脑海切割成破碎的红与白。鲜红的是火焰,雪白的是冰雪;赤红的是鲜血,洁白的是月光;品红的衣裙,绒白的发饰,赭红的酒炉,苍白的面庞,淡红的花瓣,灰白的余烬……

她眼前倏然燃起一场大火,滚烫的热度扭曲着空气,将四周的草木灼烤殆尽。她看到一个红衣的小女孩跪在火焰中心,痛苦地一下一下锤着地面——她想起来了,那是尚未完全掌握内力的自己,正拼尽全力想要控制身体中迸发出肆虐的火焰。火焰还在燃烧,墙边却一阵窸窣声,肖楝转过头,看到一个戴着绒白色发饰的小小的脑袋,正拼命翻过围墙,看着她,用力地喊着些什么。

她心中猛然一痛,刹那间,眼前的火焰寂灭,焦黑的灰烬被风吹走,她听见地上的人沙哑着嗓子,说道:“走开。小雨,不要过来。”

眼前的景象晃动起来,她看到一颗树,巨大的笥楝树。一个白发的女孩怀里抱着剑,眼睛上缠裹着黑色的布条。她跌跌撞撞地摸索到后院的墙壁。肖楝看向树上,那里火光一闪,后院木门上的锁被烧落,白发的女孩于是扶着墙壁,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进后院的草丛中,走到笥楝树前,开始滑稽地舞起她的剑。

肖楝看到那把剑猛地飞出白发女孩的手,深深扎进笥楝树的树干。树上的人这才肯现身,她问清楚了对方的名字,笑着说:“竹琛,真是个好名字。”

她看见火。火一路绵延着烧过厅堂,烧卷昂贵的字画,烧垮彩绘的梁柱。她看见自己,狼狈不堪的自己,衣裳被烧破,不停地奔跑着。火蔓延着追上来,喧闹的声音几乎震聋她的耳朵。她还在跑,似乎在寻找什么。肖楝心如擂鼓,痛苦与无力在心中滋长。她几乎预见到了那个结局——

就在那一瞬间,奔跑的人停了下来。

她抬起头,看向正在看着她的“肖楝”,看着数年后的自己。

那双棕黑色的眼睛中残存着微茫的一点红色,下一刻,那点红色消失了。十八岁的肖楝转过头,毫不犹豫地再次冲进了火场。

肖楝眼前的颜色褪淡,只剩死寂一片的黑色。她的耳边残留着那些声音,一声一声,嗡嗡作响。烈风吹断她的发绳,满心的悲哀将她的身体坠得无比沉重,一点一滴死死拖住她,落不下一滴眼泪。

她听见风声中夹杂了一声呼唤,远远的一声“阿楝”。

是徐竹琛。

她终于还是追到了这里,还是找到了她。

竹琛,竹琛。

救救我。

别看我。

原谅我。

竹琛……

她缓缓转过身,看着徐竹琛那张在极光之下,光怪陆离的脸庞。她的长发雪白,于是被染成怪异的青绿蓝紫。肖楝感觉到有什么从脸颊上滑落,滚烫粘稠的。她看着徐竹琛,终于笑了起来。

“竹琛,我是谁?”

肖楝猛然惊醒,嘴唇上一阵剧痛,让她意识到方才自己在梦中有多么紧张。她攥住被角坐起身,努力压抑住自己急促的呼吸声。但身边还是传来一阵动静,徐竹琛揉着眼睛坐起来,问道:“阿楝,怎么了?”她说着,摸了摸肖楝的额头,“嗯,出了很多汗,但是皮肤并不热。做噩梦了?”

肖楝把脸贴在徐竹琛冰凉凉的手上,闭着眼睛点了点头,叹气道:“嗯。可能是屋里有点热。想不把你吵醒怎么这么难?”

徐竹琛笑了,她掀开自己一边的被子,踢上拖鞋下了床。她睡在靠窗,几步走到窗边,把窗子打开一条缝,想要透透气。

未曾想室外冷风呼啸,卷着山间雪花就灌进屋里。徐竹琛被雪片呛了一下,回头看到肖楝坐在床上笑她:“屋里还没有热成这样吧,怎么直接把窗户打开了?”

徐竹琛不由得摸着鼻子也笑出声。她费了点力气合上窗户,随意地坐在窗前的书案上,说道:“我以为我们还在芷阳呢。我们在青夜峰这些天来,一直烧着炉子,我都已经忘了外面有多冷。”

她说的没错,屋里的火炉热腾腾地烧着,炕上的被子也相当暖和。纵使青峰之上天寒地冻,二人在屋里窝着,竟完全不觉得寒冷。

徐竹琛坐在书桌上,指尖指向肖楝,一只雪白的冰雪蝴蝶扇动翅膀,向着肖楝飞去。蝴蝶停留在她鼻尖上,肖楝低下头,笑着向上吹了口气。

“从沅地到芷沼,不知怎么就冷得这么吓人。霜峰、青峰,这时候我就羡慕你的冰雪功体了。”

徐竹琛眼看那只蝴蝶即将融化,施展轻功轻轻悄悄地跳到床上去。她接住肖楝鼻尖融化的水珠,指尖追随着水珠一路追逐到她的嘴唇、下颌,最后轻轻地抬起她的脸。

“你要是真的羡慕,为什么不让它多留一阵?”

“可惜,冰雪遇到火,都要融化。”肖楝直视徐竹琛,笑道,“这种时候,就要看你怎么留住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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