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6 章 密林

柯南和赤井秀一找到了宫纪藏在家里的情报。半个多月过去后,他们终于为那场暴动收了尾,带着宫纪给他们的坐标,来到了英国。

申请联合搜查的程序过于繁琐,赤井秀一让赤井玛丽牵线搭桥,带着柯南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兰萨德的地盘。

两个人在英国无所事事地游荡了半个月,最后MI6的通知上门,得知兰萨德已经从英国离开,柯南和赤井秀一才收拾行李,去往宫纪希望他们抵达的地方。

这是一栋小小的联排别墅,维多利亚时期的风格,陈旧、狭小又潮湿,与邻居共享的一堵墙面上爬满黏糊阴郁的绿植。

柯南和赤井秀一研究过兰萨德的资料,知道她是一个从来不避讳喜好和享乐的唯美主义者。

在挑选外物方面,兰萨德和贝尔摩德同属一个物种。很难想象她居然愿意住进这样一栋旧房子,还一住就是一年多。

赤井秀一掏出钥匙,在锁孔里轻轻转了几下。打开门后,他四处环视了一圈。

“兰萨德会在这里装摄像头吗?”柯南试探性地一只脚踩在地板上。

“不会,因为宫纪不允许。”赤井秀一稳稳当当地踏入了房间。

“自从她们住进这里后,宫纪一直在看心理医生。她的情绪不稳定,缺乏安全感,不会允许兰萨德在这里放监视的东西。”赤井秀一说:“不过为了以防万一,MI6让这里停电了。”

自从宫纪离开后,兰萨德再也没有踏入过这里一步。

“她是真的不喜欢住在这里啊。”柯南环顾四周。

锈在木地板上的污渍一路延伸上楼梯,深深浅浅,像长出来的霉菌,灰尘和木板陈腐的气味阴魂不散,从蕾丝桌布上的洞口里贯穿过去,又攀上铁锈的窗沿,使得这里始终萦绕着一股股难以分辨的前人味道。

不知道有多少人曾经住过这里,看得出来,连上任主人也不喜欢这栋房子——又或许是一个精神病人和一个军火商无暇打理它。

柯南和赤井秀一踩着咯吱作响的楼梯,走上二楼。

一左一右,分别是宫纪和兰萨德的房间。

宫纪在英国的最后一年,就是在这里度过。作为一个需要看心理医生的人,她在兰萨德身边,将自己的心理测试表演绎到完美模板的地步。

宫纪让他们来到这里,到底是要让他们看什么线索?

来这里的路上,柯南对冲矢昴说:“我们遇到兰萨德的那个下午,宫警官有话想对我说。”

柯南重复着宫纪的原话:“——有什么事今天晚上再说。”

然后,兰萨德突然出现在咖啡厅里。只要兰萨德一到,监视便无处不在。

于是在宫纪生日的那天,宫纪不得已,通过奇怪的英国俚语和酒柜,向柯南传递了暗号。

不出所料,组织的人在宫纪住进医院后来搜寻过宫纪的房屋。

那人估计还是兰萨德。

兰萨德没有带走宫纪房

子里的任何东西,翻看过宫纪的日记后没什么诚意地将资料放回了原处——她碰乱房屋摆置,提醒宫纪她已经来过。

冒着被公安发现的风险搜寻宫纪的房子,兰萨德为什么要这么做?又为什么要提醒宫纪?

这是宫纪和兰萨德两个人之间的秘密。

在飞机上,赤井秀一思索了一会儿,问出了一个问题。

“你觉得,宫纪是第一次被兰萨德清洗记忆吗?”

柯南睁大了眼睛,眼瞳微微颤动着。

为什么要清除宫纪的记忆?

因为宫纪发现了兰萨德的秘密。

假如宫纪一次又一次发现潜藏在身边的危险因子,兰萨德那个不计后果的偏执狂想要将她留在身边,便会一边又一遍地清洗她的记忆。

在这疯狂的循环节点的两端,链接着宫纪和兰萨德温馨的昼夜。在那这种永无止息的循环里,她们是最好的朋友。

如果宫纪曾经数次向真相走去,到达那个让她濒临破碎的节点边缘,会发生什么?

“起码是观察、记录、反抗。”

赤井秀一将裹着蓝灰织布的椅子挪开,蹲下身检查书桌,“在英国,她没有发展除兰萨德的亲密关系,所以她没有选择求救。”

在一次又一次孤立无援的循环里,她有没有像生日会上那样,为自己、为别人留下一些讯息?

“她相信曾经的自己。”柯南开始摸索宫纪的书架。

“但又确实不知道曾经的自己将信息藏在哪里,所以只留了一个坐标。”

在桌柜里,柯南和赤井秀一找到了一沓心理诊断证明。

“和MI6给我们的那些一模一样。”赤井秀一迅速地翻了翻。

宫纪住在这座旧房子里的一年里,前后换过两个心理医生。英国的情报组织说那两个心理医生没有什么异常,为了不打草惊蛇,他们只能小心而缓慢地继续调查下去。

在这沓诊断书的下面,还有一份被放在文件夹里的排列整齐的心理测试量表。

赤井秀一曾经见过这些时跨两年的量表——他黑进宫纪的电脑后,发现了宫纪精神不健康的事实。

“她们以前的同学曾说,宫纪和渡边川梨经常会从所有人的视野里消失一段时间。在她们们拿‘星期’这个单位算日子的学生时代里,这段消失的时间并不固定,有时候是课程繁忙的工作日,有时候是周末。”

“学生当中产生了一种有点靠谱的流言。”柯南接上话,“他们说渡边川梨在陪宫纪看心理医生。”

“但是宫纪求助心理医生是为了达到一个目的——她需要调整状态,通过日本警方的心理测试。”

“一年前,宫纪搬入这栋房子里,开始看心理医生;两年前,宫纪开始为心理测试而努力;但是,关于宫纪和兰萨德的那些风言风语产生于四年前。”

在这四年里,她们为什么每周都要从同学的视线里消失一段时间?

又是一个属于那对好朋

友的秘密,而这个秘密,可能连宫纪自己都不太清楚——在成为警察之前,宫纪的记忆被兰萨德再度捏造。

赤井秀一翻开那沓纸质的测试量表。

同电脑里那些扫描件不同,书桌里的这些文件浸润了宫纪活动的痕迹。

宫纪曾经在灯光下反复翻阅这些测试量表,以至于纸张上留下了手指按压的褶皱。她需要复盘谬误,不断修正,她曾拿着笔,凝视着那些异常的答案和数据。

在这些量表纸张上,有宫纪留下的笔触。

柯南站在椅子上,目光扫过那些纸张,突然绕过赤井秀一的手腕,点了点某个字母。

“F,这个字母被点了一下。”

深蓝的墨迹落在那个字母上,形成一个微不足道的黑点,融化进字母扭曲的形状里,突出小小的一角。

那些畏首畏尾的墨迹,藏在数个字母的身躯里。

“F、r、a……”柯南一一点过那些字母,“Franci……首字母还是大写,这是一个人名。”

赤井秀一和柯南对视一眼,将着沓文件分成两分,各自整理起来,将那些字母拼凑成的单词排列在笔记本上。

“YrsaBrwn!”柯南突然喊出一个名字。

他捏着一张纸,转头和赤井秀一对上了目光,“是宫纪的第二个心理医生。”

等柯南和赤井秀一将那些信息整理完成,已经到了黄昏时分。天光晦暗,纤薄无力的彩云压在玻璃上,将那些纸张染成暗红。寒气从生着铁锈的窗户缝隙里爬上来,攀在柯南的手指上。

他停下了动作,将宫纪的东西复归原位。

从这座房子里走出来时,柯南和赤井秀一被一个声音喊住。

在冬日的花圃草坪上,他们见着了宫纪的邻居。

“你是谁?为什么要进那栋房子?”

史密斯太太扶着自己的帽子,落在裙子上的那只手陷入了布料里,警惕地盯着赤井秀一。

柯南当即跑到了花园栏杆边,熟练地操起一副小孩子的口吻,“您是宫小姐的邻居吗?”

“你们是?”

史密斯太太目光下移,和善地看着小孩。

江户川柯南向史密斯太太展示了自己和宫纪的照片,随后忧伤地表示,宫纪已经殉职,他们来这里收整她的遗物。

侦探就是要不拘小节。对一个敢和司机说“我爸爸死在家里了,叔叔你能开快一点吗?”的侦探,江户川柯南面不改色。

史密斯太太张了张口,喉咙里像是有石块堵塞。看着照片里身穿警服的宫纪,听到柯南的话,一刹那的惊讶后,她的神态变得忧伤而平静。

“宫小姐真的成为了一个警察啊。”她将照片还给柯南,又看向赤井秀一,“那么您是?”

“他是我爸爸,也是……”柯南差点咬到舌头,“也是、也是宫警视的同事。”

赤井秀一熟练地掏出伪造的警察证。

柯南说,宫纪离家

太久,回到日本后变得很不一样。她在英国留学时,也不常和父母朋友联系,她的父母想知道宫纪在英国发生了什么。

史密斯太太邀请柯南和赤井秀一在花园里喝茶。

听到宫纪的死讯时,史密斯太太没有太惊讶,反而觉得蝴蝶终于被拽掉了翅膀,一件意料之内的事情。

一年半前的夏天,这座联排别墅的隔壁搬来两个女孩。史密斯太太的新邻居是两个漂亮人物,青春洋溢,和这座由鳏寡老人居住的寂寥小镇并不相配。那个叫渡边川梨的混血女孩更活跃一些,当天便跑到邻居家蹭下午茶,她告诉史密斯太太,自己和好朋友突发奇想,要躲到清净的小镇上来,像梭罗一样生活。

史密斯太太之前是个家庭主妇,丈夫死后便一个人守着这栋旧房子。这里人口稀少,关系亲密的邻居早在十多年前就搬走。新邻居之一和善开朗,很快就和孤独的史密斯太太打好了关系。

相处一段时间后,史密斯太太发现渡边川梨纯粹就是信口开河。她非常有钱,根本不用像梭罗那样通过体力劳动来谋生,于是史密斯太太看着她整天游手好闲,修建篱笆,整理花圃,将小小的草坪弄得乱七八糟。渡边川梨还自告奋勇要帮史密斯太太牧羊,史密斯太太非常明智地拒绝了她。

渡边川梨长相阴郁瑰丽,却十分好相处。史密斯太太非常喜欢她那双藏在削瘦骨相里的眼睛,那双眼睛蓊绿,颜色浓得像照不到阳光的密林。

史密斯太太长久地注视那双眼睛,总觉得密林深处燃烧着森冷的磷火,又或者会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从密林里爬出来。那种阴寒爬上脊背的感觉一瞬而逝,她常常因为产生这种感受而对那个好女孩心怀愧疚。

相比起来,那个浅色眼睛、线条柔美的女孩却像一块冰,压抑着许多心事似的。史密斯太太在回家路上,总能看到高楼窗户里,宫纪坐在书桌前凝视着远方。

恼人吵闹的盛夏过去,渡边川梨和史密斯太太告别,回到了城市里。整理花园和草坪的人变成了宫纪,借由这个契机,史密斯太太和宫纪熟络了起来。

史密斯太太这才发现,与这座小镇不相配的只有渡边川梨。这里孤独陈旧,寂静得可怖,人们形单影只,能一个月不说话。宫纪顺理成章地融入了小镇的风云里,像一只年轻的幽灵。

宫纪能将花园打理得整洁漂亮,闲暇时间就来帮邻居的忙。史密斯太太倒是敢让宫纪帮她牧羊,作为回报,宫纪能够在她家里用餐。

“啊,川梨说她是为了体验生活才到这里来的吗?”宫纪将红茶杯放在桌子上,笑了起来,“不是的,是因为我好像有一点精神疾病,总是头痛,像是有人在我耳边说话一样。我打算找一个清净一点的环境,川梨是来陪我的。”

就这么坦然就说出口了吗。

史密斯太太有点惊讶,不过并没有过问什么。

对于史密斯太太来说,宫纪过于年轻,还有些少女的心性,甚至会因为做不好苹果派而恼羞成怒。

在某些方面,宫纪非

常坦然。一次偶然的机会,史密斯太太看到宫纪的病理诊断书,她难以置信,当天晚上就做了噩梦。

在噩梦里,宫纪握着一把斧头敲开了自己的家门,弄得这座房子到处是血。

她相信了宫纪有心理疾病的话。

不过这是座联排别墅,邻居堪称住在一个屋檐下,连花园都只是被一座小小的篱笆隔开。史密斯太太又不能放弃自己的家,更何况,最该担心的是和宫纪同住一屋的渡边川梨。

史密斯太太适时地想起了渡边川梨眼底深处燃烧的磷火。

宫纪每周都有一天会往返于乡镇与城市之间,她说这一天就是为了去看心理医生。她非常抗拒心理医生这个职业,但是渡边川梨鼓励她,为了目标得试一试。

“因为我无法通过心理测试。”宫纪用手肘压着被风吹拂的纸张,苦恼地说:“我想要成为一个警察,必须要有一份合格的答卷。”

秋天的风狂乱地掠过街道,吹拂起宫纪的头发裙摆。她压着白色宽檐帽的帽檐,盯着手里的量表。

史密斯太太注意到,她手里的量表是被自己批改过的。她好像固执地要把一份心理测量搞成一份完美答卷,笔尖轻轻按在纸上,思索着。

这个动作维持太久了,史密斯太太忍不住问:“你在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宫纪抬起头,苍白的笑随风而散,“或许,我想在忘掉一些人之前,把他们的名字写下来。”

秋天到了,宫纪窝在史密斯太太的沙发上喝红茶,同邻居闲聊。即使是闲聊,宫纪的用词也简单准确,看不出丝毫精神病人的倾向。

不过很快,史密斯太太就领教到什么叫做精神病了。

起因是,史密斯太太知道宫纪在17岁就来到英国后非常惊讶,她问:“那时候你还没有成年吧?也不找寄宿家庭,很多事情都不方便,为什么不等到18岁再出国呢?”

宫纪的动作顿住了,她思索了一会儿,突然神经质地咬住了指节。

“我为什么不记得,我为什么要离开家人,远赴异国呢?”

她那个样子很异常,眼瞳睁大,手指攥起,阴郁得像有一把火在眼底里烧。史

史密斯太太瞬间想起了心理医生对她的诊断,担惊受怕地将她送出了家门。

不久后,渡边川梨回来了,史密斯太太听到她们大吵一架,用她听不懂的语言,应该是日语。朋友之间没有不吵架的,但是史密斯太太还听见了器具碎响,旧玻璃在哗啦呼啦地晃。她非常担心,生怕紧邻着自己的玻璃上溅上血液。

更可怕的事情没有发生。夜幕降临,隔壁的声音消弭下去,小镇恢复了寂静。

第二天早上,露重难消,月季花在篱笆间绽放。宫纪穿着白色长裙,带着白色宽檐帽,在篱笆那头读书。她的侧影非常美,史密斯太太忍不住驻足。

宫纪转过头,向史密斯太太道早安。

她的愤怒和阴郁没有消失,沉沉地压缀在枯黄的篱笆和

鲜妍的月季上,残忍和冷酷在那双点缀着红色的眼睛里酝酿滋长。她努力压抑,但是失败了。

这个时候,史密斯太太突然觉得作为少女的宫纪快要消失了。现在,在枯黄与鲜红之间,穿白裙子的宫纪介于少女和女人之间,身体里有可怖的嶙石角节次生长。

史密斯太太没由来地为这对好朋友担心。

她小心翼翼地斟酌措辞,“昨晚……你们还好吗?”

“没什么事。”宫纪收了书站起来,温声言语,与她的样子并不搭。

“川梨缺乏安全感,她不希望我离开她。”

哦,哦。史密斯太太听到自己支支吾吾了两句,想要离开时,宫纪却叫住了她。

“我想起来了,史密斯太太。”

宫纪安静地站在篱笆旁边,神情浸着笑意。

“我离开自己的家庭,离开自己的亲人,是因为我发现自己周围出现了奇怪的事情。”

“奇怪的事情?”

“对啊,可能有些不安全,所以……”

在这段对话之后,渡边川梨和宫纪相安无事,还是很好的朋友,这份感情一直持续到了宫纪离开的那一天。

一年半以前,史密斯太太的邻居,两个暗藏危险和秘密的人从她的生活里消失了。

孤独的史密斯太太和客人讲完故事,已经到了暮色下沉的时分,疏疏晦暗的天光从窗户里映射进来。

柯南和赤井秀一走出了这座旧房子。

他们的猜测是正确的。在英国的五年里,宫纪一次又一次地捅破生活的表象,再一次又一次地被拖进记忆的旋涡里面。这样周而复始,宫纪的人格被捣碎了。

那些由情感和记忆交织而成的碎片停留在时间的某一处,其余的拼凑起来,成为了他们看到的那个宫纪。

柯南看着手中的这份名单。

生活对她来说是一场逃杀。不过,在某一时刻,猎人和猎物的角色调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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陷在床褥里的女孩动了动,侧着头看过来。

宫纪和她面面相觑。

啊,原来她就是这场游戏的终点。

宫纪从门边走了过去,灯光将影子拉得细长。她看了一眼床头画册上的名字,唤了一声:“莉莉丝?”

小女孩乖巧地应者,一双好奇的眼睛看着宫纪,“姐姐也是病人吗?”

那双圆核状的眼瞳放在微微上挑的眼眶里,澄澈明亮,说话时微微睁大,蓝色虹膜里有光波流过,那孱弱的形貌焕发出瞬间的生机勃勃。

宫纪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病服,“对,我是病人。”

“和我一样,是妈妈的病人吗?”

“和你一样。”宫纪握住莉莉丝冰冷的手,“但我能救你。”

走出乔安娜的房间后,宫纪和松枝都有些沉默。

松枝跟在宫纪后面,两人快步穿过走廊。宫纪问:“莉莉丝是基因编辑临床试验的受试者吗?”

“她还不是。”松枝小跑几步跟上宫纪,“但我可以向赫雷斯导师申请,导师会同意的……”

“你这么做,会让你的导师重新审视那桩杀人案。”

他们在电梯间停了下来,光洁的镜面映出两个人的身形。宫纪目视前方,看到松枝紧抿的唇线,忽而说:“你还太年轻,有想过未来吗?”

沉默骤然降临,宫纪侧眼,看到松枝的下唇陷进了牙齿里。

“没有想过。”

松枝说:“可是,宫小姐,我达成了目的。”电梯闪烁的光纹里,一团暗色笼罩着他,他的声音都像是被重量压沉的线条,颤巍巍地爬在地上。

“我发现,我没有后悔。”

松枝抬起头,沉默地接受了自己的残忍。

他的倒影影影绰绰地贴在金属上,自上而下俯视自己。

在做恐怖的事情时,松枝拥有强大的信念和执行力,这源于他对自己目的的追寻。

松枝本就站在深渊和天堂的交界处,万一她给予他的目的,诱使他坠入深渊呢?

这个时候,宫纪突兀的想到了一个站在道路尽头的女孩,又回想起莉莉丝的蓝眼睛。那一刻怜悯从心头窜上来,宫纪咽下了刚到嘴边话。

“我认识一个人,和你差不多大的年纪。她希望自己能够怀揣尊严地活在光明的世界里。”

一团混乱的记忆在宫纪里脑海里爆裂,再度看到优子的那一刻,任谁都知道她走进了野兽咆哮的丛林里。丛林里阴翳遍布,没有公平可言,杀人与被杀,无穷无尽,循环反复。

优子踏入了密林,三年五年,或许是十年,在某个时间段,她也会被持枪的猎人杀害。

宫纪有一瞬间的心软。

在这一刻,有且仅有这一刻,宫纪能将松枝从密林入口拽出来,让他的罪行蒸发。

假如能够忘掉这一切,忘掉自己杀害的三个人和实验室里的□□,松枝就能充满希望地、在光明的世界里活下去。

“你还太年轻,有想过自己想要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吗?”宫纪目视前方,说出了冷薄的命令:

“现在去想自己的未来。”

“什么?”松枝迷惘地转头。

宫纪去看他的眼睛。

“战争是一场无解的电车难题,为了救自己在意的人而去杀害其他人,为了多数人的利益制裁少数人。你待在实验室,也应该知道它是一个野兽的匣子,在这个野兽的匣子里,你选择救一个人,也不过是杀了三个人而已。”

宫纪想起莉莉丝孩童的眼睛,清澈的,如同春天的湖面。

优子、和荣、兼行真、蜷川龙华、乔安娜、实验室的研究人员、堆积在焚化炉的尸体。

罪犯、卧底、警察——那些人的影子一一闪掠而过,在她眼前构兽类撕咬的撒旦诗篇。

“我们会为了亲人、正义、生存、权力、理想而犯下暴行,有些是自发行恶,有些是无可奈何。你觉得实验室里的人是不

应该存在的野兽社会,警察的肃清或许是正确的。然而,正义的暴行也是暴行,正义的暴行能够在光辉的旗号下生存,但也仅此而已了。”

“对于一个人来说,一旦踏出善和光明构筑的秩序,就会无可避免地走向野兽横行的密林。罪犯能够举起欲望的屠刀,警察能打着正义的旗号。”

宫纪的声音寒冷得像钢铁深处的吐息:“然而人总是为了自己活着,走入密林之后,身份就只剩猎物与猎人,杀人与被杀,你的未来只剩这两样。”

宫纪是警察,她要承担这些,承托起钢铸的广厦,前方是热血喷溅的野兽社会,背后的港湾和秩序敞亮而光明,人们在恢弘壮丽的世界里生活。

起码在这一刻,她想要松枝待在避风港里。

电梯无声地降落下来,钢铁的大门打开,将宫纪闪耀流转的倒影撕成两半。

在这一刻,无数的人格碎片奔涌而来,汇聚成一条记忆的长河。这条河奔涌而去,丝毫不为自己停留,落雷声惊响,宫纪忍不住头痛。

她突然看到了记忆里的一幕,站在天台上的降谷零。

原来那个时候,他露出了那种神色。她想,原来他在为手沾罪责悔愧疲惫。

她终于理解了降谷零。

现在,以及未来,宫纪会和降谷零并行在密林的挨挤小道上,冷酷地走下去。

“宫小姐,你身体不舒服吗?”松枝看到了宫纪苍白的脸色。

“没什么,想起了一些事情。”宫纪轻轻抵住了额头,“你的答案呢?”

松枝听着宫纪那番话,像是坠入了迷雾当中,他似懂非懂,只隐约觉得这又是一个计划的开端。

除却那些关系利益的交易,松枝隐隐希望宫纪能为自己指明道路。跟在宫纪后面会发生什么,他不知道。

宫纪在告诫跟随她的后果。

“但是,你或许需要我的帮助。”松枝轻声说:“我会完成我们的交易。”

宫纪会救莉莉丝,松枝会为宫纪提供帮助,投桃报李,回馈善意。在松枝看来,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

“你确定吗?这是一场战争,只有战争结束,法律才会介入。”宫纪显得有些烦躁,说这些话已经严重影响她目标至上的准则了。

“证人保护计划也救不了你。”

松枝点点头。

在那一刻,宫纪的怜悯和心软消失不见。

“好吧。”她和松枝一同踏入电梯。

“那你来协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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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两天,贝尔摩德走出赫雷斯的办公室,遇上了宫纪。

宫纪看上去瘦骨伶仃,越发显得没什么威胁。贝尔摩德发现她同研究人员的关系转好,甚至能够在相遇时礼节性地打招呼。

贝尔摩德注视着宫纪,从上到下,看不出什么深浅来。

“你也来做检查吗?”宫纪注意到了她,回馈她同样的打量目光,“你昨天去看珠宝了吗?”

贝尔摩德饶有兴致地同宫纪玩侦探游戏,“是啊,你怎么知道的?”

“我不太想解释。”宫纪认真地说,“福尔摩斯说,越神秘,越伟大。说穿了过程,反而显得推理是件小孩子的游戏。”

“你这么说,小孩子会生气的。”贝尔摩德靠着墙壁,慢慢笑了起来。

兰萨德说,宫纪在她身边时,从来不看福尔摩斯。

宫纪想起了成为警察之后的某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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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恢复进度:69%】

【已经走完了一个周期的治疗,效果非常显著】

【想起了很多零碎的记忆】

【波本是降谷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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