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八十三章

两位老爷立在薛大嫂门前眉头紧锁。小老头打发随从寻斜对面的胖婆婆。胖婆婆说昨日下午来了位小哥儿跟我打听,薛大嫂的小叔子回家时带回来个牛高马大的男人,如此这般。幸而顾玉不爱让外人知道自己隐私,没告诉过街坊姓氏。因她的年岁搁在京城已经很不小了,又梳着南边的头发、看不出已婚未婚,胖婆婆喊她“薛二媳妇”。

小老头听罢,命人强踹开薛家大门。里头只余下些粗笨家具,日常物什连双袜子都没剩下。一番搜寻毫无线索,只得离去。

马车先是停在了一座簇新的大宅子前,小厮扶下身材中等的老爷;随即又去了另一座宅子。哥谭客栈的人当日查出,两处住的都是太监。那先下车的姓刘,乃当今天子跟前最火红的人物儿,转头就回宫了。马车之主姓周,本是老圣人跟前的,旧年已出宫。这周太监行动爱跟妃嫔娘家借钱,每借不下千两,从来不还。

顾玉惊了一阵子,不敢招摇,老老实实戴上纱帽坐上马车上她哥哥家去。顾之明尚未下衙。海棠姐也猜不出端由,便说:横竖小薛已见过兄长的同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赶紧带着大嫂侄儿女朋友回上海去。顾玉也不能不跟哥哥告别就走吧。等到顾之明回来,拍脑袋想起:临行前薛蟠悄咪咪告诉他,你妹子长得很像你们家姑妈、梁王妃顾氏。

顾七两口子都是上海滩奠基人,最擅长站各方立场想事儿。当即同时说:“请元春来一趟。”

前阵子锦衣卫指挥使忽然换成裘良,冯紫英接了五城兵马司。见跟他做对的宫大人栽了个大跟头,王子腾当着外人强忍喜意;转头只对顾先生时,手舞足蹈好悬上天。顾之明询问裘良接手的原委。此事本是林黛玉出的主意,明徽郡主拍的板。薛蟠先跟裘冯二人商议妥当,再派姚阿柱撺掇魏柔儿、伺机定下。王子腾那儿得给个解释,便让元春“猜测”一番。加上给东平王府的三个月寻宝可推,皇帝是真缺钱。

周太监原本舒舒服服讹诈着两辈皇帝的妃嫔。风云突变,他被打发出宫。没了进项事小;没人由着他作威作福,却如何受得了?最盼着能重回大内。此人既然与刘太监同车,他俩必有交情。顾七海棠姐已从元春那儿得知了吴贵妃回宫经过,从皇帝好奇开始。柳才人虽已失宠,也因为长得像皇帝年轻时的姘头而进宫。周太监想捣幺蛾子,引发皇帝好奇心正是一条捷径。他乃宫中老人,见过先梁王妃顾氏。顾玉的模样儿,捅上去算个噱头。

此事听在刘太监耳中却是另一种噱头。皇陵还没开始动弹呢,内库是空的,皇帝何等盼望横财。倘或“薛二媳妇”是姑苏顾家遗珠,兴许有宝藏蛛丝马迹。

没想到人去楼空。

八字没有一撇的事儿,刘太监当然不会告诉皇帝。但却难保提醒东平郡王。虽说皇帝砸给穆家一道毫无道理的圣旨,一旦办成了就能平步青云。横竖刘太监也不用付出什么。

王海棠是细作出身,行事周密。遂写了张笺子,假托王子腾夫人的名义送往忠顺王府。扬州小马知府初上任时,王海棠是师爷。元春与她极熟络,一眼认出字迹。顾不得天色已暗,跳上马车赶赴舅舅家。

听罢众人分析,元春连声赞成。因问:“急着喊我作甚。”

海棠姐道:“你手里资源最丰。如何无声无息送他们出京?”

“这个倒容易。”元春记得薛蟠的书信里提过几句。因为挖到了一个叫王狗子的小帅哥,东平王府情报网络已经被张子非破得差不多了。没想到极接地气,安排了许多小贩、兵卒、伙计之类人物,官员身边也不过是幕僚师爷,竟全然没派女细作。“换做往日,东平王府不见得愿意搭理这种捕风捉影。可如今期限已过去三分之一,他们连宝藏的寒毛都没寻着,少不得死马当活马医。再说,小薛带回去一名彪形大汉,当晚全家失踪。他们也会觉得,莫非另有人在打主意。东平王府自己查几日没结果,必去绿林码头打探……”元春脑中跑马,瞧了眼顾之明,忽然哈哈大笑。

顾之明顿觉不妙:“若是馊主意则免开尊口。”

元春岂能搭理他。“对付大宗查访,最合适的便是送他们一个答案。”

海棠姐看了眼丈夫:“需要我们配合么?”

“需要啊!需要辛苦你们家裁缝加班……算了,我们家裁缝加班吧。”元春想了想,舅舅家的裁缝其实不大靠谱。

次日,果然有个管事模样的人去哥谭客栈打听那汉子。

掌柜的一看便笑:“这不是铁臂罗汉么?”内里暗自惊叹,东平王府使的好画师!逼似本人。

管事喜道:“掌柜的认得?”

“此人行走绿林多年。明面上做着保镖,背地里什么活计都接。价钱算中规中矩,信誉极好,给抽头也大方。我们做码头的都喜欢。”

管事当即求与这铁臂罗汉联络,掌柜的让他到静室喝茶。

约莫等了小半个时辰,铁臂罗汉来了。管事给了他几张画像求辨认。铁臂罗汉也是一看便笑:“又是这姓王的。”

管事一愣:“谁姓王?”

铁臂罗汉指一张年轻女子:“这不是个娘们儿,是个爷们。化妆手段好生了得。贪赌还嘴毒。欠下赌坊三千多两银子,把人家东家损一顿,连夜逃跑。欠债不看黄历!那赌坊后台是山东路瓢把子沈五娘子。五娘子恼了!钱不在乎,她要抓这个活人。王二爷扮作个寡妇,勾搭了个棒槌。喏——”他又指一张年轻男人,“就是这个。二人逃到棒槌嫂子家。大前日让我寻到端倪,假意请那姓薛的吃酒——棒槌姓薛——去他们家吃饭,趁机确认了一回。”再指画像,“这是薛大嫂。”

管事好不失望,半晌才说:“如此说来,人在好汉手里?”

铁臂罗汉道:“我只给沈五娘子的暗桩报信,他们自去抓人。”

管事看着画像直皱眉:“男人扮作女人。”

铁臂罗汉道:“教你们个巧宗儿。这大春天的,女人谁不爱穿红戴绿?男人腰身比女人粗。特特弄了身沉甸甸的颜色,腰带大抵是黑的。说是寡妇戴孝,其实是为着显得瘦些。”

管事点点头。“我想见见这个王二爷,好汉可有法子。”

“沈五娘子并不在京城,人是她手下看着呢。给钱就行。”

当天下午,管事便去了城北一座极偏僻的小客栈。一间屋子里看到了薛大嫂和她儿子,另一间屋子关着垂头丧气的薛二。此三人形容与胖婆婆描述一般无二。

再去后头柴房,关着个穿女装的。脸上已经卸妆,瞎子都看得出是个男人,衣裳正是周太监、胖婆婆描述的那身。细看其眉眼儿,与画像上的女人有六分相似。管事进去与他说了几句话。市侩刁钻浅薄,是个地痞子。王二爷满口的东北腔调,自称沈阳府人氏,祖上曾经阔过。管事打听他老子娘,都活得好好的。

次日,穆家管事阴阳怪气的把周太监损了一顿。周太监听说自己将一个东北爷们错看成女人,岂肯服气?非要亲眼见见。管事给了他地址。周太监赶到客栈,掌柜的说那几位一大早就走了!女装大佬连衣裳都没换,捆成个麻花丢上马车。据说三天之内要赶到济南府。薛家三口当场放走。薛二爷说他在朋友家存了些银钱。惧怕贼人找麻烦,薛大嫂先前交给房东的房租就算了,另寻住处;还问了离客栈最近的牙行。

周太监领着手下寻到牙行,通过牙行追到正在看房子的薛二。又上北门询问兵士,清早果真有一辆如客栈所述的马车出城。周太监实在不肯承认自己眼瘸。可绿林人行事狠辣。等追到济南府,那个王二爷九成已经身首异处。

此事遂消弭于初发。王海棠、顾玉等人对着女装顾之明狠狠笑了好几日。

好端端探个亲,竟然变成逃命。这一家子谁肯作罢?把元春喊来,要报复周太监。

元春微笑道:“我早都想过了。只是这个小人,不想烦劳夏婆婆做。舅舅也不大合适。”

王海棠端坐吃了口茶:“说给我听听。你们终究不若我刁钻。”

她二人当场商议。顾家兄妹和小薛眼界大开。听着听着,小薛拉拉女朋友的手,咂舌道:“你嫂子高瞻远瞩!晚生五体投地。”

王海棠咳嗽两声:“谁嫂子?”

小薛举手:“我嫂子!”顾玉扭头望窗户,没否认。众人轻笑。

皇帝缺钱是个必定会解决的问题,通常有两种法子。一是增税,从老百姓头上刮。这个很容易执行。二是抄家。今太上皇和虎符皆失踪,皇帝相对比较隐忍。等先帝孝期一过,他只怕就得如猴子开了枷锁,会往哪边跳天知道。

这群人自然是不希望增税的。而抄家,通常会往豪门大户头上抄。周太监不跳出来,压根没人想到他。去年,为了对付柳才人,魏柔儿跟皇帝说了段评话故事,开端正是因讹诈妃嫔娘家而巨富的一对对食。

凡女人听说了吴贵妃之事,皆不免怜悯。忠顺王妃觉得,她日渐无望最令人心酸心疼。宫闱深深不见尽头。只几幅外洋画儿,于吴贵妃而言不过是画饼罢了。王海棠以为,可以趁此机会给吴贵妃一个念想。

元春回府说予长辈,杨王妃击掌喝彩:“好个王海棠!我竟想不到这种主意。”

贤嫔贾氏既然怀胎,皇帝自然不便过夜。这天夜里,贤嫔忽听帐外有响动,轻声问“是谁”。

一个男人低声道:“贾娘娘休要慌张。在下是来跟你谈生意的。因此事不便让外人知晓,你的宫女太监我都让他们睡了。”

贤嫔大惊,骤然清醒。“尊驾何人。”

“在下不过是个中人罢了。买卖不成仁义在,贾娘娘不做也无碍。你若惧怕,帐帘子不开也使得。”

贤嫔推开被子坐起身,沉思片刻:“好,不开帐帘。好汉请说。”

男人道:“绿林之中,无事不能买卖。贾娘娘想必清楚,天子缺钱缺得厉害。好巧不巧的,旧年有位姓周的老太监离宫。他和他那一类太监嬷嬷,比朝廷大员还富裕三分……”

此人娓娓道来。周太监既没了太上皇保护,仇人想报复他。贾娘娘如能在皇帝跟前从袁公公引申到他头上去,让皇帝自己起了查抄富裕阉奴的念头,我甲方欠你一个人情。你可以要钱,也可以让她日后帮你的忙。她是个瓢把子,本事大得很。

贤嫔内里滚着许多个念头,不知先抓哪个好。忠顺王府的人曾偷偷联络过她。可那终究是王府,还是担负秘职的王府。合着绿林人也能随意出入宠妃寝宫么?许久她道:“好汉如此本事,御林军不查么?”

男人声音含着笑意:“实不相瞒。在下数年前还是个大内护卫,最熟络宫中道路,密道比皇帝还多知道一条。”

贤嫔又大惊:“如何流落江湖?”

男人嗤道:“凡有人之处,必有构陷栽赃、没本事的嫉恨有本事的。我一怒之下假死脱身,当了赏金猎人。像我这样的好几个,遑论我不认识的。旧年绑走太上皇的庆王府大老爷,也是被他们世子气跑、行走绿林。”

贤嫔瞠目结舌。心底不由自主生出几丝念头:合着紫禁城并非有进无出之处。

男人又说:“早两年阮贵人十皇子逃离大高玄观,也是我们赏金猎人做的买卖。我们当中许多人当过锦衣卫、捕头,对朝廷的招数门儿清。”

贤嫔微微抬头:“那事儿,不是她自己贿赂了当值御林军?”听皇帝说的。

“没错啊,钱是她的。可她连围墙都出不去,如何办事、如何知道要收买哪几个人?她连巡逻时间都摸不清楚。还不是得靠赏金猎人。”男人道,“专业人做专业事。”

贤嫔点头,喃喃道:“原来如此。”

她早先也设想过,假如自己到了大高玄观可有法子逃离。脑袋都想破了,终究是没有。合着还有这么一条歪路可走。乃仔细询问如何与赏金猎人联络。男人登时将她当作客户,详尽科普一番。

贤嫔颇满意,答应了与他甲方做这单买卖。微笑道:“周太监确比各宫娘娘有钱得多。”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