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八十五章

皇帝的岳母张老太君与孙家几位太太奶奶同游瘦西湖, 拉上了十几位金陵扬州的大小姐作陪。一时车马停驻,姑娘们袅袅纤纤的下了车, 唧唧呱呱的说话儿。贾元春站如松柏颇为惹眼。

乃依序登上一艘大画舫驶入瘦西湖。旁的姑娘少不得嬉笑凭栏像群出笼的小鸟儿, 元春身形笔直负手而立,后来手也搭上栏杆、却不曾倚着。

张老太君招了元春到她身边坐坐。元春自打来金陵不久便开始去铺子里实习, 还做了些时日的账目,后来更是日夜苦学。才十来句话,张老太君便察觉这孩子与众不同。吴家小姐亦在左右, 瞧她头上的金冠好看, 便问是什么花色、早先没见过。元春遂从橄榄叶说起,说到希腊传说、橄榄油的营养和数千年前的地中海经济。其实那些话多半是她背下来的历史课笔记、略扩充几句,横竖这里没人知道。才说到一半吴小姐便犯困了, 张老太君却饶有兴味。

湖光山色, 秋意盎然, 少不得有才女临风吟诗。孙大太太遂说不若各位姑娘都作首诗如何?众人果然纷纷提笔挥毫。元春却不动, 只说自己才疏学浅。

一时旁人都写了, 独元春无作。她并不尴尬, 微笑道:“诗词本非我长。平素写一首要斟酌数日呢。”

孙四小姐便说:“那贾姐姐可否录首旧作给我们开开眼?”

元春闻听便不再推辞,当真写了首旧作。众人见了啧啧称赞, 都说气度非常人能比。

那头有人悄然将众小姐笔墨抄录送去岸上,郝四等在一处小楼。看罢十几首诗作,郝四登时指了一首:“这便是贾姑娘之作。”

送诗稿的嬷嬷淡然道:“不对。四爷再看。”

郝四琢磨良久, 再指一首:“这个必是。”

“还不对。”

郝四笑道:“嬷嬷哄我呢。先头那首必是。”

嬷嬷道:“奴才并不知道是哪首。”郝四一笑。嬷嬷又说, “四爷已远观了许久船上动静, 各位姑娘皆在甲板上走动过。四爷说贾大姑娘化作灰你都认得,敢问可瞧出了其轮廓衣裳?”

郝四成竹在胸道:“我只一眼便认出来了。那个穿湖蓝色衣裳、水绿色裙子、倚在船头吹风的便是她。”

嬷嬷面色无波,行礼而去。

乃乘小舟回到画舫上,嬷嬷靠近张老太君回话。“郝四爷没认出贾姑娘之轮廓,一口咬定宋姑娘是她。他先指的那首诗为薛小姐所作,后指一首是陈小姐所作。”

张老太君点头:“我早已有谱了。贾姑娘真正做的那首?”

“他只瞧了一眼便没瞧第二眼。”

张老太君思忖片刻道:“把贾姑娘的拿来我看。”

嬷嬷翻出贾元春之作呈上去。张老太君一瞧,写的是:

不惜千金买宝刀,貂裘换酒也堪豪。

一腔热血勤珍重,洒去犹能化碧涛。

老太太赞道:“好气魄!”又叹道,“可惜了……”若没那么个经历,这孩子当得起娘娘。倒是便宜了林家,也难怪郝家不吝心力夺也想夺到手。

殊不知红嫣那首才当真是元春自己前两日拟的,元春所写乃薛大和尚抄来的秋瑾名作。

又过了会子,小姐们琴棋书画各色手段纷纷使了出来。薛红嫣弹琵琶、宋真真下厨房洗手做羹汤。贾元春……借把尺子,画了幅对面水阁的剖面结构图。

后孙三姑娘取来一把稀世古琴,会琴的都惊喜围观,挨个儿上去拨弄了段曲子,有人干脆奏完一整首。贾元春亦混在其中,随手奏了首薛蟠上课时教的《沧海一声笑》。较之古曲,这曲子极简单且短。少不得有人偷偷取笑她,她只一笑置之毫不介怀。懂行的却能瞧得出,贾姑娘之手法极为纯熟。

孙三太太不禁低声道:“想弹那琴的人多,她又不欲显摆琴技,方奏了首短曲。”

孙大太太也说:“这曲子没人听过,只怕是她自己所作。这般姑娘才能做得了当家主母呢。林公子好福分。”暗暗惋惜自家儿子没运气。

游至下午,众人尽兴而归。元春扮了一日端庄美人,红嫣真真扮了一日大小姐。三人皆累的厉害,坐在马车中互视而笑。

回到吴家略歇息会子,元春与真真商议着该告辞了。忽然,有个嬷嬷捧了盘鲜果过来,搁在她二人跟前的小几上。乃躬身向元春道:“有人托奴才问贾姑娘一句话。”

元春心中一跳,猛然想起今儿早上临走前,明太太命朱先生过来传的一句话:郝四定不能偷窥诸位贵女,但太监或皇子本人可以。“嬷嬷请讲。”

那嬷嬷垂手而立,脸上半分表情也无。“贾姑娘可愿意做皇后么?”

饶是已有防备,元春依然吓了一跳。真真眼中竟露出几分瞧热闹之笑意。元春深吸两口气——幸亏早上薛表哥和朱先生已帮她想好了应对。虽说荒唐,必然有效。假意思忖片刻,她果决道:“不愿意。”

嬷嬷面上分毫不动:“敢问贾姑娘,何故不愿意。”

元春淡然一笑:“我乃寻常小女子,盼望自己主持家中一应大小事物,不愿意侍奉婆母。”

那嬷嬷大惊,深深看了元春一眼。“只因为这个?”

元春正色道:“不止,还有别的缘故。我也不喜欢和旁人女子共享一个丈夫,不甘心养育丈夫和其他女人的孩子,不高兴同妯娌明争暗斗。小女绝非天家女眷之选,可做房玄龄之妻。吾皇万岁万万岁。”

嬷嬷轻轻颔首:“好个房玄龄之妻。你倒明白。”乃赞许瞧了她一眼。转身刚要走,忽又转回来,“宋姑娘笑什么?”

真真忙低头道:“……不笑什么。就是……觉得元姐姐有趣。”

“何以有趣。”

真真抿了抿嘴唇:“人人心里都这么想,偏人人都不敢说。独她敢说。我服她。”

嬷嬷似笑非笑道:“宋姑娘也这么想?纵然想,也分偶然偷偷想和成日介想。宋姑娘既肯说出来,大约是成日介想的。”

真真嘟囔道:“难道不是人人都成日介想么。”

嬷嬷轻叹,又看了她二人几眼,不遮掩满面惋惜,行礼而去。

二女互视半日,真真低声道:“如此说来,咱们俩倒不错?”元春掩口而笑,轻轻点头。

红嫣方才一直装没听见,这会子已凑了过来:“为何没瞧上我?我不是东家的妹子么?东家不是前途无量么?”

元春脱口而出:“你行礼不如宋家表妹学得好。”红嫣做了个鬼脸儿。

这会子元春才开始后怕。事到如今回想宫中三年,恍如隔世。再让她回到四面宫墙的日子简直没法活。心下又隐约冒出几丝骄傲。乃向吴太太辞行。

薛蟠对元春有种老父亲心态。他两世记忆连贯,心性比同龄人大得多。元春遭难,追究根由也算是薛蟠自己扇动蝴蝶翅膀、在皇帝跟前冒了头,才让郝家把火烧到她身上。今日算元春出事后头一回单独面对要紧场面,薛蟠就像等在高考考场外的家长。好容易盼到马车回来,两个姑娘笑盈盈钻出车帘,他遂一颗石头落了地。

回了院子,薛蟠将赵文生、小朱喊来。姑娘们细述经过。说到在去的路上元春背诵瘦西湖水系流向,宋真真吐槽道:“贾姑娘说错了两处!亏的孙小姐不懂行。偏我还得强忍着装娴静不能插话。”

元春立时道:“薛表哥给我的稿子。”

薛蟠也立时道:“赵文生给我的稿子。”

赵文生道:“不可能!瘦西湖水系我极熟络,岂能写错?取来对!”

元春忙从怀内取出薛蟠给的稿子。赵文生一瞧便摇头:“果真错了两处。蒿草河乃是河名,你竟改成‘有河,其中多生蒿草’。只有大虹桥,你这个‘小’字是从哪里来的?薛东家预备再修一座小虹桥不成?”大伙儿默然两秒钟,哄堂大笑。

薛蟠讪讪的摸头。耐心等他们笑完了,乃指赵文生向真真道:“这货是当幕僚的,知道水文也罢了。你怎么也知道。”

真真道:“我觉得有趣,请教过客人。”

“你感兴趣?”薛蟠忙说,“要不要干脆去学?”

真真一愣:“学水文?”

“嗯。兴趣是最好的老师。就是成日跋山涉水的苦了点。”

真真立时道:“我不怕苦不怕苦!我本是山里人。”

“先别激动。这玩意最终的目的可是奔着治水去的。”薛蟠正色道,“辛苦也罢了,责任担得极重。你若只想学着玩儿,业余自己看看书、请教两个行家,足够了。”真真顿时皱起了脸儿。“你考虑考虑?”

真真点头:“我得想想。治水不是闹着玩的。”此事遂搁下。

她二人书接上回,直说完了。薛蟠暗暗点头。难怪看她俩、尤其元春,愣是比早上出去时自信了几分。

果然听元春笑道:“我是竟没想到如何会挑上我的。”

薛蟠随口道:“你看着比她俩胖些,有福相。”元春鼓了鼓腮帮子,数月来头一回露出顽皮之态。薛蟠老怀大慰。

王熙凤笑道:“今晚好生喝两杯贺喜。”说着便要走。

陶啸忙说:“琏儿媳妇你等等!晚上还上课呢,昨晚已停一晚上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下了课咱们回院子吃酒,肆意些。不然,明太太跟前吃不痛快。”

小朱瞥了他一眼:“你吃酒关徽姨什么事。”

陶啸理直气壮道:“她一个美人在旁瞧着,谁敢乱来?”

小朱与薛蟠同时翻白眼。小朱嗤道:“也不知道谁说徽姨是扫把星。”

陶啸东张西望:“谁呀?谁这么大胆子?”朱薛二人再次翻白眼。

因晚上要庆祝,薛蟠特意减少了课程。王熙凤果然备下了十几坛子好酒,就在院子里设下桌案,与贾琏、陶啸同贺元春逃出生天。

才吃了会子王熙凤便觉有几分古怪。陶啸虽粗,从不勉强于人。今儿他仿佛有意灌元春酒似的,寻各色古怪念头劝她吃了一盏又一盏。不多时元春便已半醉。陶啸又劝一杯,看元春吃下,自己也一饮而尽、仰天长啸。

不多时有人敲院门。陶啸喊:“琏儿开门去!”贾琏亲跑了过去。一瞧,来者竟是明先生与林十六。

陶啸招手:“阿律来来吃酒!这几个小的都没半点酒量。”

明律挑眉:“你只喊我来吃酒的?为何还得带着这小子?”说着,脖子往林十六一扭。

陶啸道:“点心给他吃,酒不许他喝。回头你醉了他好把你抗回去。不然明太太明儿岂能放过我。”

贾琏忙说:“我少吃两盏便是。”

陶啸拍案:“不准!今儿非吃趴下你小子不可。琏儿媳妇,给十六端点心、给你男人倒酒!”

王熙凤笑应“是”。当真将那二人让到桌前坐下,替贾琏明律满上酒、挪给十六好几盘点心。

明律四顾几眼才要说话,陶啸又劝元春吃酒。元春这会子已迷瞪了,席上来了人也没打招呼。听见陶四舅说干了,仰脖子又下去一盏。陶啸连劝三盏,王熙凤忍不得了,站起来欲拦阻。

却听陶啸乐呵呵道:“元丫头我问你——”他胳膊抡了个大圈儿,“今儿这几位俊逸的爷们,哪个最好看?”

王熙凤赶紧说:“元表妹醉……”

她说话的同时,元春已脱口而出:“十六大哥啊!”清清楚楚,没人没听见。十六赶忙垂头。

王熙凤怔了片刻,抚两下掌才要打圆场,那头陶啸已拍了案子。“小丫头片子!你瞎了么?”手指十六,“你四舅不比这个小崽子好看?”

“不比。”元春醉醺醺看着十六,“十六大哥好看。”

“嘿嘿反了你了!谁是你舅?谁教你扎马步射箭?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谁好看!”

“啪!”元春重重拍案,喊道,“十六大哥好看!十六大哥好看!十六大哥好看!就是十六大哥好看!十六大哥最好看!”乃昂首挑衅般瞪着陶啸,片刻后扑通趴下,睡过去了。

陶啸砰砰砰连拍数下桌子:“没眼光的臭丫头!不同你吃酒了!阿律琏儿咱们吃!”

当晚,除了凤姐十六,其余几人皆醉得不成人样。

一觉醒来,元春压根记不住自己吃醉时说了什么胡话。旁人少不得装不知道。

张老太君携众位小姐回金陵。红嫣任务完成,回天上人间继续哄客人的钱、卖假货。真真多混了两日,终究没决定要不要学水文。抱琴也算立了功,与真真一道回去。只是元春不肯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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