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英魂多无名

从大路向西南迤逦前来,伯谦就觉的没花费多少力气就已来到自家惯走的山道上,看到熟悉的石径隐在重重密密的苔藓中,路两边松柏交翠格外清新,听着树林中鸟雀喧哗,倍感道欢声亲切,远观岭上绿草花鲜,更显心旷神怡,劫后余生方觉的此情此景格外珍贵。

想到家中老母,不由加快脚步,拐过几个弯道,远远看到自家竹篱茅舍在那云深天蓝处映出,不由更是心焦,疾步往上走了会,屋顶那熟悉的绿篷络就在眼前,开满屋院的藤花越发清晰,和长老说声慢行,快步跑上家门前孔坡,就看到母亲冯氏倚着柴扉,跪在地上双手捂在脸上悲泣。

伯谦瞬时间泪水流下,急忙忙跑到柴扉前跪下叫道:“母亲,谦儿回来了!”

冯氏心坚性柔,这几日儿子不归家,冯氏眼睛不便,焦急中两日未曾合眼,今日却是再也等不住,收拾拐棍就要出门寻找,不想心中焦急,刚到门口就被门槛绊倒摔在门边,知道自己如此拖累如何能出的门?想起过往不由悲上心头,万念俱灰,生死只在顷刻。

忽然听到伯谦声音,这一喜非同小可,冯氏抬头,眼泪兀自流淌,一把紧紧抱住伯谦,声音已是嘶哑:“儿啊!你到哪里去了啊?”放声痛哭,所有担心委屈都随着眼泪飞泄而出。

好一会,伯谦说到““母亲,孩儿前日被山上的妖怪抓走绑在树上,实在是难得性命。幸亏这几位老爷!指着后面行来的四众,说道:中间那位老老爷是救人苦难的罗汉,那老老爷也被怪物拿去绑在树上了,他那三位徒弟老爷,神通广大,把那些妖物一顿全都打死,领头的是个艾叶花皮豹子精,概众小妖,俱尽烧死,却将那老老爷解下救出,连孩儿都解救出来了,此诚天高地厚之恩!不是他们,孩儿必死无疑,如今山上太平,就是彻夜行走,也无事矣。

心中高兴,说的不免乱七八糟,冯氏闻言,虽有疑惑,但是孩子平安回来已经是喜不自胜,一时间也顾不上,抬头看不清楚四众,扶着伯谦一步一拜,拜接长老四众,都入柴扉茅舍中坐下。

冯氏又领着伯谦郑重跪倒,那长老忙忙去扶,冯氏说道:长老,此天高地厚之恩!无以厚报,请实受老身三拜,一谢长老为寒家留下血脉,二谢长老续命之恩。那长老见说的郑重,坐定受了冯氏三拜。

伯谦扶冯氏起来,陪着长老说话,自己急急展抹桌凳,收拾锅灶,家中原来不禁荤,急忙打水把铁锅刷洗了油腻,山里人家灶里多留余火,连着烧开两锅净水倒入木桶,在灶上又烧半锅滚水将家里在山中采摘的嫩茶煎做茶汤,用青竹做的茶杯装了,请四众饮用。

那长老闻着茶香四溢,轻轻品茗,赞道“嫩芽黄蕊香叶,瑶溪清泉茗心,真是好水好茶”。

冯氏适才心情激荡,这时才平复下来,见长老称赞,接口到:先夫见山上清泉积成小谭,清澈活泛,惜我取水艰难,就以竹为槽,接引活水引至寒家后院山涧处,又取青竹十根凿传中孔,接泉水至家中,水在竹中用时放开塞子,不用时压住使不漏,泉水浸竹中隐有清香,又因是活水,所以寒家水极清冽甘甜,只是冬日前需的放空竹中存水,还的去后山挑溪水,却无这股清香了。

那长老进屋时见茅舍虽简,却以青石铺地,育鲜花为帘,置幽兰妆点四室,屋中陈设似简单而实雅致,往往别出心裁,说道:老施主于极简中化不凡,风致格调暗含道理,又不失自然,有大智慧,贫僧不如。

冯氏道:不瞒长老,老身夫妇幼时多纷争,现下久住深山,减却纷繁,方觉得多则惑,少则明,日常家居越是自然平淡,越觉恬静安适。

那长老道:老施主去伪返真,见微知著,已入境界,若明心观止,进不动心,则更悟命之真谛。

冯氏思索片刻,说道:心有锦绣,入魂入魄,如画美景岂能割舍?现在年岁已高,只求凝思会心,若只如初。

那长老叹息一声,说道:贫僧与令郎身陷魔窟时,听令郎谈起老施主夫妇乃是中原人士,军前忘生死,浴血百战,为君上忠贞不渝,为大义舍身忘死,贫僧甚是佩服。

冯氏听了,心中激荡,说道:谢长老夸赞,都是幼时事情,不值一提,当时所思所想唯有家国二字罢了。

那轩昂沙弥听的,叫声好,说道:老夫人巾帼须眉,俺老沙好生佩服。

冯氏起身回礼说道:哪里啊,彼时身不由己,所行所为但凭本心,为忠为义,现下思之宛如前生,惟愿旧识具平安相守。

那长老合掌称道。

冯氏道:长老自大唐而来,不知现在唐国往西疆域比之前朝如何?

那长老道:贫僧避世修行,外事听的少,只知唐王驾下卫国公李靖于开唐五年袭突利可汗,大胜,尽迁其民,后左卫将军侯君集进而攻略西域,贫僧远涉西来也多凭国威。

冯氏惊道:大唐君王如此雄才大略,中华之地如今英雄辈出,皆是远胜前朝,可敬可敬。

长老道:不然不然,此一时彼一时,若无前树,哪有荫凉?前朝国域平安,世人无不知之。

冯氏道:大隋疆域广大,政通人和,为何二世而亡?先夫忧而亡故,老身也百思不解,只因相隔万里消息闭塞,每每思之心绪难宁,今长老东来,务请为老身解惑一二?

那长老将炀帝无道略说了说,谈及开凿运河至劳役不息,天下死于役着不知凡几,前征吐谷浑后征高丽,国家马驴死者十有八九,中原富人破家者都十不存一,百姓更贱如蒿草,后密、法性、玄感、武周并起,五陵豪杰,义旗济河,赴者如归,公卿将相之绪馀,侠少良家之子弟,从而投刺,争求立效。冯氏默默无语。

那长老道:本朝太祖曾评“其兴也忽焉,其亡也忽焉,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尔”,贫僧想来多为民心尽失之故。冯氏感叹不已。

长老四人,那轩昂大汉立在椅后听两人闲谈,黑胖大汉听得疲倦,斜倚在椅背一下下点头嗜睡,那小头陀蹲着椅上,倏忽上下,坐摸右磨的耍子,忽道:师父,此处风水绝佳,只是隐有尸灵,若常侵蚀,只怕贻害世间。

长老点头说道:为师也觉有阴鸷气,对冯氏道:老施主,此处过往可有邪物出没?

那冯氏惊讶,对长老道:长老真神僧也,先夫与老身刚到此地时,曾烧杀一只山魈,就离此约十里山谷中,当时除去只当无事,不想还有贻害。

那小头陀道:师父且稍坐,徒弟去去就来。倏忽出门不见踪影。

冯氏只道眼花看不清,殷勤招呼长老饮茶,又问长老可知道前隋长孙晟大将军消息,那长老摇头道:本朝尚书右仆射齐国公长孙无忌,人说神识清举,风彩凝映,为朝野共推,不知与长孙晟有何关系,也许同门亦未可知。

又说起当年关外大战,冯氏叹道:记得西出阳关时人马迢迢,十年征战,千里碧血,多少豪杰黄沙埋骨,能返回着百不存一,现又江山更替,可惜吾辈袍泽此生尽付茫茫。

那长老合十道:可敬可敬,若贫僧能返大唐,必禀唐王,超度这些遗撒关外无名英魂,让他们魂归故土,再生中华。

说话间那小头陀已回返,立于长老面前回复:师父,尸灵已祛除,所余不足虑。那师父喜道:善哉善哉,如此就好。

那黑胖大汉正自好睡,猛回道:斋饭好了?跳将起来。

伯谦在里间听到,忙回:就好就好,摆将上来几盘野菜,说道:“不瞒几位老爷,我这山间实是寒薄,没甚么香蕈、蘑菰、川椒、大料,只是几品野菜奉献老爷,权表寸心。”

那黑胖汉笑道:“聒噪,聒噪。放快些儿就是,我们肚中饥了。”

伯谦急急装菜盛饭,但见那──嫩焯黄花菜,酸齑白鼓丁。浮蔷马齿苋,江荠雁肠英。燕子不来香且嫩,芽儿拳小脆还青。烂煮马蓝头,白熝狗脚迹。猫耳朵,野落荜,灰条熟烂能中吃;剪刀股,牛塘利,倒灌窝螺操帚荠。碎米荠,莴菜荠,几品青香又滑腻。油炒乌英花,菱科甚可夸;蒲根菜并茭儿菜,四般近水实清华。油灼灼煎来只好吃。斜蒿青蒿抱娘蒿,灯娥儿飞上板荞荞。羊耳秃,枸杞头,加上乌蓝不用油。几般野菜一濩餐,伯谦虔心谢酬。

料到那几条壮汉食量颇大,将家里所剩约一斗米粮全部蒸了奉上,野菜用后山蓖麻籽榨的清油炒制,香气浓郁,鲜汤用嫩叶点缀,衬底嫩笋,粉艳碧绿;长老四众皆吃的香甜。

原来冯氏幼时长于宫中,于厨艺上也有造诣,往往简单食材做出绝佳滋味,近来身体和眼睛不便,嫌伯谦粗粝时常指点。

伯谦伺候四众用饭,看那白马栓在门外树上,急又去割了担新鲜马草,去家后树林摘些鲜红秋果,喂那马吃。细看这马浑身如白雪匀匀,鬃分银线,蹄黑如墨,神骏异常,真是匹少有的良驹。

和两桶温水将马细细刷洗一遍,这马皮毛细腻,沾水后隐隐透出亮泽,去了灰尘在阳光映照下通体晶莹,洗刷完那马打个响鼻抖去水渍似乎舒畅异常,两眼却似通灵性般看了伯谦半响,径自去那篱笆边撒了些马尿,振鬣嘶叫几声。

伯谦哑然失笑,只觉这马古怪精灵,甚通人意,那师徒四众饱餐一顿,即收拾起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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