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这番话说来, 实在是她内心真切的感悟，自从她遇见系统，从柏之国的炼狱中逃出来, 所见过的人、物、事，鲜有善终者。
那阿修罗听了她这番话，却有些讶然，半晌才道：“你小小年纪，竟然颇有慧根。”
千金皱眉道：“我年纪并不小，不是什么小孩子。”
往日在小柳乡时，她就最讨厌被人当做小孩子一般玩笑，后来她找了个机会把最讨嫌的那个本地混混打了一顿之后, 就也好了。
知她着恼, 那阿修罗狰狞的丑脸上露出一个讪讪的笑容，道：“有这番见识, 年纪自然是不重要了的。”
阿修罗一族从来都是以善斗好斗和睚眦必报小心眼而闻名的, 他此时对千金好声好气，自然是有事相求，他又问道：“你说龙宫没了, 天庭也没了, 那……血海呢？”
千金虽然没去过血海，却也屡次听闻过血海的名声, 知道血海现如今还活得好好的。她曾经有过一把刀，就是血海中阿修罗所锻造, 流传到神朝, 又到她手上的。此外，还有另一件事。
在圆月弯那条锁着青蟆的大船上，千金听青蟆说起过, 阿修罗一族在追杀敖季的事情。
敖季曾经有一次水淹血海，把血海的水染成了粉红色的，阿修罗一族被他淹死了一半儿。
虽然自古传闻都假，千金也有些怀疑阿修罗一族生活在血海之中，怎么会被海水淹死，但是敖季和阿修罗一族有仇怨当是真事。
只不过龙族与阿修罗虽有宿怨，实在也不关千金的事情。眼前这阿修罗本就天生的个性暴躁，在外两千年，不知天地安危，看见她来自家乡，又是宿敌，竟然也能控制住胸中杀性，她又何必与他为难？
千金坦然道：“血海我没去过，不过应当是还在的，多次听闻过血海的传闻。”
“你一个龙族怎么会没去过血海，”话说到一半儿，那阿修罗很快又反应过来：“啊，你年纪小，想来还没来得及被那些没好心眼的王八蛋龙们带过去学会做坏事。”
千金：“……”
“我既然回答了你一个问题，那你也得回到我一个问题。”
“这很公道。”
“你说你在外游历两千年了，你怎么出来的，你既然出来了，怎么不想着回去？”
那阿修罗伸出两只筋骨粗隆，几乎是皮包骨一样，仿佛鸡爪一样的手指，道：“你这是两个问题，而且，我还以为你会问问我的名字，好歹是他乡遇故知的人生美事，到现在我两人还未曾通过姓名，这恐怕不太好。”
“你已经知道了我叫千金。”
“我的名字呢？”
“你的名字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阿修罗哑然。
“你这，小龙崽子说起话来真是不客气，让人憋得慌，你——”他准备好好盘盘这小龙崽子的道儿，问问他爹娘祖宗都是谁然后和她好好摆摆辈分儿，俄而想起她刚才说龙宫已经全灭了，愣是又把这话硬生生吞下去。
他讪讪地道：“我叫囚獠，你们龙族哪一个都认得我，我也都认得的。”
千金板着一张脸说：“我不认得你。”
囚獠：“……”
这话实在是没法接，只能回到方才千金问他的两个问题上去，“我自然是从天庭的昊天镜里过来的，昊天镜……天庭都没了八成昊天镜也没了，你不知道也很正常。”
“那镜子联通三千世界，我阿修罗一族多在天庭任职，昊天上帝与我族方便，让我等阿修罗成年后，未曾入职前，在三千小世界中历练游学，等到兵法武计都成熟时，再回血海去，到天庭入职。”
囚獠说到此处，十分纳闷儿：“天庭既然没了，那我回去岂不是做不了我的天兵天将了？”
“有昊天镜之前，我们阿修罗日日在血海中彼此厮杀，或者与临近水域的龙族打斗，虽说生死各安天命，到底都有父母族人挂念，最后总是闹得不好看。”
系统及时翻译道：“就是说，之前打杀自己人，现在可以通过昊天镜去别的世界里打杀异世界人了……嗯，昊天上帝搁这三千小世界练兵呢！？”
千金默然。
她已经深知这世界上实力进展的最根本规则，此时再看这行为，实在是太明白不过。囚獠若在荒界当中，从弱者变成强者，吸取的总归是荒界本身的力量，在外游学变强的过程当中，吸取的却是别的世界的力量。
借助昊天镜，他从外掠夺，而被他掠夺的世界呢……也没什么好说的，强者哪里有不吃人就成为强者的？
“至于说我为什么不回去。”囚獠皱着眉头说：“我出来才两千年。”
才……就算是把在三个世界当中所度过的年月全部加上，千金也不会超过三十岁，她实在是不能够理解这些真正长生久视的人眼中，两千年有多短。
囚獠说：“借用昊天镜的机会其实很珍贵的，你别看我说的容易，但那东西到底是昊天上帝的东西，我阿修罗一族也只有老祖可以见他不拜。我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原本是准备在外一元会，证道大罗之后才回。”
一元会十二万九千六百年。
而大罗……千金之前翻阅龙宫典藏时，看到过天地大变之前的境界划分方式，大罗金仙是其中一个境界，但本身那时的境界划分混乱，许多典籍里都语焉不详，自相矛盾，只能说这个境界不低，但也不是最高的，有此境界可为一方之主，但也只可为一方之主。
当初千金翻到的那本《洗剑录》，游记主人敖青，应当便是大罗金仙。
阿修罗一族天生神异，证道大罗对囚獠来说是有难度，但还不至于绝无可能，真给他一个元会四处厮杀，啊，不对。
“你现在已经是大罗金仙了？”
囚獠嘿嘿笑道：“这深渊实在是个好地方，我在此地厮杀一千九百年，只觉得法力增长极快，甚至还需要我刻意压制法力增长，以免冲刷道基，走火入魔。”
“道基？”
囚獠道：“这你不必担心，我看你天生道心通明，走火入魔四个字，是和你不沾边儿的。”
千金：“？”
系统叹了口气，只能开口说道：“他说的这个道基，如果用心理学的术语来说呢，就是说你的精神稳定，三观稳如泰山，也可以说你固执，或者坚持本心，诸如此类的。其实和我之前说你是个机器人差不多。”
力量的极速增长往往伴随着心智的改变，有些人本来是谦虚谨慎的人，获得力量之后，却变得跋扈嚣张，无论是在哪个世界观下，这都是不好的。
千金心道：“那这么说的话，这世上道心最稳固的岂不是像你和主脑一样的数字生命？”
系统嘿然道：“那主脑现在肯定是走火入魔了。”
它说主脑，却没说它自己，因为它现在已经很明白要做什么事了。
嗯……它走火入魔，然后又清醒过来重回正道了。
千金问囚獠：“你既然已经证道大罗，达成了目标，那么你怎么还不回去？”
囚獠道：“我在外两千年已成大罗金仙，那为什么还要回去？我如果真的呆上一元会，岂不是做了圣人也有可能？”
千金：“……”
如此贪心，真不愧是阿修罗。
“你对我刨根问底问得这么清楚，小龙，我也要问问你才行。你既然不知道昊天镜，又是怎么出来的？你又为什么不回去？”
千金并不回答，反而说道：“我到深渊来是追着一个邪神而来，恶魔大君，萝丝-凯薇尔，你认得吗？”
那囚獠哈哈大笑，他道：“我的两只眼睛虽然瞎了，但是心却还没瞎呢，小龙，你既然避而不答，那肯定是干系重大了，但这件事却很重要。如果你不给我个说法，我怎么能相信你所说的天庭破碎？我要是让你耍了，回去定然是两族老小万万人都要笑死我的，更别提敖青那个王八蛋了。”
千金道：“你信不信与我何干？这件事我却不能回答你。”
系统说：“其实告诉他也无妨啦，我的存在也并不是什么秘闻，好吧，应该也是个秘闻。”
毕竟在成为修罗场系统之后，知道它存在的只有那些任务者，大都死了，而在它成为系统之前，作为对创造它的那个文明进行死亡执行的杀戮天使，知道它存在的文明，也都灭绝了。
“但其实没什么不能说的。”
系统轻松地说：“大不了我带你跑嘛。”
曾经它是轻易就能灭绝一个世界的杀戮天使，即使后来转行了，抛弃掉了全部的武器和防御，它也依然保留着迄今为止它所见过的所有世界当中，最强大的传送能力。
只要能量足够，它顷刻之间就能带领千金逃离任何灾难，而有赖于上个世界当中千金的辛勤工作，它真的一点儿都不缺能量。
千金好不容易遇到一个似乎与龙族关系亲近的阿修罗，没必要让她为难。
但尽管系统善解人意地这么说了，千金依然坚定地对囚獠道：“我说的话，你可信可不信，与我都没有什么损失。但这件事我不想告诉你。”
囚獠笑呵呵的丑脸僵住了。
在这茫茫黑暗深渊之中，他的声音冷下来，衬着下方六丁六甲与群魔的厮杀声，颇有几分可怖。
“与你没有什么损失？你是觉得我没有这个“让你受到损失”的能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