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章

桑宁宁愣在原地。

她其实从未怀疑过景夜扬,哪怕是方才,在他没有说出那句话之前,桑宁宁也只以为他又会做出什么不着调的事情而已。

可谁知,景夜扬这次却并非是玩笑。

在短暂的怔愣后,胸口铺天盖地的情绪几乎快将桑宁宁淹没。

桑宁宁的情绪从来来得快,也去得快,但最近不知为何——自从离开青龙峰后,她的情绪波动似乎愈发明显。

尽管还是比常人要冷淡浅薄许多,但对于桑宁宁自己而言,这已经是一个巨大的改变。

比如现在。

骤然听见这一消息后,桑宁宁心中像是陡然被挖空了一块,随后那些乱七八糟的回忆一齐涌上,杂乱又无章,几乎是应接不暇地在脑内回访。

幼时的困扰,桑家的责骂,还有为数不多的几次外出……

电光火石间,还不等欲言又止的钱芝兰开口,春日的微风抢先一步送来了一阵奇妙的花香。

幽幽荡荡,寂寥又馥郁,如同一片花海中掩埋的森森白骨。

几乎就是嗅到这阵香气的瞬间,桑宁宁瞳孔一缩,骤然睁大了眼睛。

——玉容花!

这是玉容花的香气!她一定……一定是闻过的!

桑宁宁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就想在脑中搜罗这片记忆,然而她越是努力回忆,头就越发疼痛,宛如有什么东西在刻意抹去掩盖她的记忆。

……不!

她就要想起!

桑宁宁的脸色几乎是瞬间变得惨白,连带着四肢五脏都开始疼痛起来,可她却死死地咬住唇不愿发出丝毫的声音。

若是旁人,许是就放弃了。

但桑宁宁偏是个执拗的狗脾气,越是不可为之事,她就越要为之。

这一切都发生在须臾几秒之内,在意识完全陷入昏睡之前,桑宁宁只听到了几道急切的声音。

“宁宁姐!你怎么了!”

“桑宁宁!你别吓我啊!”

……我没事。

桑宁宁试图张嘴,却再难发出一个字音,在彻底陷入昏睡前,她只能感受到,似乎跌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

他似乎说了什么,但桑宁宁却一点都听不清了。

下一秒,意识彻底陷入昏暗。

……

司命洲。

不同于其他地方的寒冷,在司命峰的山尖处,有一块地方常年温暖宜人。

春花烂漫,鸟语莺啼,漫山遍野尽是各色芳菲。

桑宁宁就被安置在此处的一间小屋内。

再次醒来时,入目所及就是一片陌生的青纱帐。

桑宁宁几乎是立刻从床上跳起,抬手就要去够自己的剑。

“哈,流光师叔祖这次倒是没骗人。看你这么生龙活虎,我就放心了。”

桑宁宁倏地回过头,就在钱芝兰坐在几步之外的桌边,一手撑着下

巴,笑嘻嘻地望着她。

桑宁宁对她点了点头,就当钱芝兰以为她会开口询问这里是什么地方,又或是问些和流光仙长有关的问题时,下一秒,桑宁宁就开口了。

“大师兄呢?”

钱芝兰哽住,随后眼神变得分外稀奇。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桑宁宁好几遍,纳罕道:“你是什么时候和大师兄关系这样好了?”

赶在桑宁宁开口前,钱芝兰无比警觉道:“别想着用那些套话骗我!我知道的——你之前可讨厌他了!”

屋外的脚步一顿。

流光仙长原本刻意做出的仙风道骨的神情顿时消散,整个人都变得神采奕奕,一张老脸上写满了“八卦”二字,甚至得空还给容诀抛去了一个挑衅的眼神。

嚯!看起来你带来的这个小丫头,也不是那么喜欢你嘛!

就连跟在一旁的洛秋水都有几分

容诀依旧不动声色,唇角的弧度变也未变。

见他如此,流光仙长流露出了几分可惜。

啧,本来还想看容诀失态呢!

不过,也不知道屋内这小丫头会怎么答?大抵也就是些“并非如此”、“已有改观”之类的套话……

几乎就在流光仙长冒出这个想法的同时,屋内响起了一道平静的嗓音。

“嗯,我之前确实不喜欢他。”

声音清落落的,如同一捧溪水,不沾染任何外物情绪,清澈见底。

……就这样干脆利落地承认了?!

屋外的流光仙长一双老眼睁得极大,无声的“嚯”了一下。

好哇!就凭这女娃子的利落劲儿,就合该是他流光的徒弟!

不比流光仙长全然忘我的偷听,洛秋水倒是留了几分心神。

她其实也已经死了,只是死得时候并不甘心,而且也有人不希望她死。

于是洛秋水应了流光仙长的召唤重返于世。

哪怕她知道流光支撑至此也已是穷途末路,哪怕支撑她留下聚集的也只有一团空荡荡的气,仅仅只能维持她十一二岁的模样。

但她还是愿意留下,留在这个已经不属于她的世间。

洛秋水拉了拉容诀的袖子,一如许多年前一样。

容诀垂下眼,弯了弯眼睛,却并未开口,而是又抬起头,继续安静地望向了前方。

屋内的钱芝兰并不知道有这么多人关注着这段对话。

她毕竟与桑宁宁算得上相熟,也对她的性情有几分了解,所以并不惊讶于她的答案,反而笑嘻嘻地开口:“之前?看来你早就变了想法?好宁宁,快告诉我,到底是什么时候?”

她可好奇很久了!

桑宁宁想了想,确定道:“鸦羽镇。”

钱芝兰一愣:“前日?”

这话一说出口,钱芝兰就很快反应过来。

“是和阴之淮他们一起斩杀怨魂那次?”

“嗯。”桑宁宁点了点头。

她爬下床穿上了鞋,理清了脑中的思绪,慢吞吞道:“我先前不喜欢他,是因为他剑法太强,每次比试,都能一招就把我打下练剑台。”

说到这儿,桑宁宁不禁皱起眉头,牙根又有些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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烦。

想咬糖葫芦了。

钱芝兰嘴角一抽,不禁问道:“那你现在看他顺眼,是因为他修为被废、金丹被挖了?”

这话一出,屋外两人纷纷侧目。

容诀依旧不动声色,唯有那双总是淡然的狭长眼眸里,依稀可以窥见几分浅浅的好奇。

“不是。”桑宁宁果断摇头.

“我改变了一些想法,只是因为……钱师姐,大师兄是个好人。”

寂静。

长久的寂静。

有那么一瞬,屋内的钱芝兰和屋外的流光仙长思路完全同频。

就大师兄\容诀如今这样子,你居然还能觉得他像个好人?!

钱芝兰不可思议的看向桑宁宁,甚至再次问了一遍这个问题:“桑师妹,你真的这么觉得?”

然而这一次,桑宁宁却没再多言,而是抬起头,固执地问道:“我回答了钱师姐的问题,钱师姐是不是也该告诉我,我的问题的答案?”

钱芝兰被她难得这一长串话绕得有些晕乎,疑惑地发出一声气音:“嗯?”

桑宁宁面容依旧平,却全然没忘记自己的初衷。

“大师兄在哪儿?”

小姑娘的声音冷淡,但又带着一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执拗。

在这一刻,流光仙长忽然有几分明白,为什么容诀宁愿改变主意联系自己,也要将这个小丫头带出来了。

干净,鲜活。

黑白分明,少年意气。

她身上,很有几分当初“容清珩”的影子。

“你放心,大师兄他和我的师叔祖流光仙长似乎是旧识,一到司命峰上就被请去叙话了。至于景道友——他是看到了我司命一脉门下的几个符箓铺子,说是要去找弟子切磋,暂时未归。”

钱芝兰用一种意味深长的声音说完,又充满暗示地看向了桑宁宁,见她不解,甚至再次重复了一遍。

“大师兄,和我师、叔、祖、流、光、仙、长,认识!”

桑宁宁似乎听懂了一些,但还不太理解。

她抬起头,嗓音困惑道:“所以?”

钱芝兰:“……你就不觉得奇怪吗?”

“不觉得。”

钱芝兰:“……”

钱芝兰破罐子破摔,直接点明:“桑宁宁,你不觉得大师兄有时候很吓人吗?”

桑宁宁思考了一会儿,再次摇了摇头:“不觉得。”

虽然有的时候,大师兄确实让她觉得有病,但是……

桑宁宁定定地看着钱芝兰,用一种肯定且不容置疑的口吻道:“大师兄是个好人。”

屋外的流光仙长:“……”

他身边

的洛秋水:“……”

屋内的钱芝兰:“……”

得,白搭。

别人不知道容诀的身份,流光仙长还不知道么?

说什么“斩杀怨魂”?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这家伙自己就是个怨魂!

甚至连带着他流光君本人,都是因这家伙那一世的怨气过于强大,加之有约定未完,而被迫留存于世。

所以——

“好人”?!

谁家好人长这样啊!

流光仙长嘴角抽搐着,终是再也听不下去,直接推门而入。

桑宁宁和钱芝兰齐齐回头,后者眼睛一亮,站起身,欢快地叫道:“师父!”

“乱叫什么!”流光仙长抬手敲了一下钱芝兰的脑袋,板起脸义正言辞道:“要叫我‘师叔祖’。”

钱芝兰捂着脑袋,大声嘀咕:“明明之前大家都乱叫的,连叫爹叫娘你都认啊……”

流光仙长:“……”

脸上高深莫测的笑容瞬间垮掉。

这让他怎么解释?

总不能直说是因为容诀来了,自己才赶紧整肃的规矩吧?毕竟这人先前较真的要命,做事也一板一眼,连带着他这个长辈都敢管。

然而就在流光仙长心虚的不行,小心翼翼地觑着眼望去时,却讶异的发现容诀根本没有看他。

流光仙长面上逗弄戏谑的神情僵住,散去了些许。

是了。

他险些又忘了。

如今面前的,已经不是那个做事一板一眼又光风霁月的清珩仙君了

从他那日背诺未曾按时出现起,清风朗月般的少年仙君,就已经彻底陨落。

洛秋水上前一步,挽住了流光仙长的手,担忧地望着他。

容诀大抵知道流光仙长在想什么,也大抵知道流光仙长现在十分悲伤痛苦。

可很抱歉,他不能理解。

因为他已并非容清珩。

容诀无视了那些异样的情绪,笑吟吟地走上前。

“总算醒了。”

他动作自然地揉了揉桑宁宁的头顶,将她耳旁还有些凌乱的碎发归拢,咳嗽了几声,才轻声道,“身体可还有不适?”

桑宁宁摇摇头,看了容诀几秒,才收回目光。

桑宁宁贯来一意孤行,几乎从不认错。

可看着容诀神色恹恹的模样,桑宁宁终是有些不舒服。

比她自己咳嗽时,还要不舒服。

于是桑宁宁抿了抿唇,小声又别扭道:“这次是我的错,让大师兄担心了。”

她认错的样子十分有趣,倔强中透着几分心虚,虚张声势的模样,实在可爱。

容诀看在眼中,禁不住莞尔,随后又敛起笑容,抬手不轻不重地点了下她的眉心:“你还知道我担心?若是真的知错,下次身体不适就与我说上一声,别自己硬撑。”

……嘶!

大师兄你平

时可不是这样的!

钱芝兰心中惊涛骇浪,下意识想要去找自己的师叔祖吐槽,却发现对方正看着容诀怔怔地出神。

钱芝兰有些困惑,偷偷传音道:“师叔祖?”

流光仙长恍若未觉。

钱芝兰提高了音量,凑到他耳边大喊:“师!叔!祖!”

流光仙长只觉得自己脑子“嗡”的一声炸开,连带着耳膜都痛了起来。

这都收了什么糟心徒弟啊!

一个个的,没一天省心!

为了维护自己已经岌岌可危的尊严,流光仙长虎着脸将钱芝兰赶了出去,这才回过身,对着桑宁宁一本正经道:“吾乃流云宗司命剑宗一脉之长,汝可换吾‘流光道人’,或是直接唤我‘师父’。”

桑宁宁眨了下眼,皱起眉:“不是‘师叔祖’么?”

无论怎么看,她不是都该和钱师姐同辈么?

流光仙长:“……”

哪壶不开提哪壶!

假装没看见容诀微微挑起的眉梢,流光仙长简单介绍了一下司命洲的情况。

在得知自己昏迷不醒时呆的这间屋子,是面前这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的住处时,桑宁宁认认真真地与洛秋水道了谢。

“不必如此客气。”洛秋水温柔一笑,看着桑宁宁的眼睛满是慈爱,“我是你们的长辈,你以后可以和他……他们一样,唤我‘洛姨’就好。”

钱芝兰在一旁解释道:“洛姨只是长得年轻,其实辈分比你我都大啦!”

桑宁宁乖乖叫了一声“洛姨”,洛秋水顿时笑得更慈爱了。

因桑宁宁先前无故昏迷,此番醒来后,流光仙长又为她做了一番检查,却没有探查出任何问题。

“两种可能。”

再次检查了一番后,流光仙长沉吟了片刻,严肃道:“要不然,你当真没事,昏迷只是偶然。要不然,就是你的魂魄出了问题——其实我认为这个可能性更大。但你要知晓,若是魂魄有碍,就必须从根源谈起。”

论起魂魄,已经活了八百多年的流光仙长可谓是老手了。

流光长老一边的眉梢高高挑起,语气中流露出了几分兴味:“小丫头,你小时候可有出过什么变故?”

这话题未免太过沉重。

洛秋水早从容诀的字里行间猜到了什么,她对流光仙长使了个眼色,拉着他退开,又对桑宁宁温声问道:“你先前说脑子里一片乱象,若是想起来什么,不妨来与我们说说。”

说完这话,也不等桑宁宁回答,洛秋水拉着流光仙长就要离开。

但流光仙长犹不尽兴,他用没被拉住的左手扯住屋内的柱子,回过头大声道:“丫头,我听闻你在青龙峰那一脉都已入了内门,如今骤然来我司命洲,可会觉得舍不得?”

洛秋水无奈扶额。

好端端的,怎么说这等话?也不怕人家心思重,反而误会了意思。

流光仙长本是在玩笑,谁知还不等洛秋水解围

,桑宁宁却摇了摇头,认真的答道。

“不会的,那些让我舍不得的东西,我都已经带在身边了。”

嚯。

这下流光仙长可来了劲儿,他瞥了眼立在桑宁宁身旁神色淡淡的某人,微微挑起眉梢,语气有几分微妙:东西??_[(”

桑宁宁理了下脑中思绪,毫不迟疑地接话:“和人。”

“好好好!”

流光仙长一连道了三个“好”字,朗声大笑,仰头出门而去。

等人都走后,容诀咳嗽了几声,面容似乎愈发苍白,平息了一会儿后,才轻轻开口。

“流光仙长与我是旧相识,他其实极为喜欢你的性格。若你愿意,大可认他做师父,应当比容长老来的更为可靠些。”

容诀温和有礼地说起“容长老”这三个字,半点不露异样,仿佛容长老非他所杀一样。

“若是不愿也无妨。流光仙长极为擅长心法的突破,你如今已经金丹,不日便该择道,届时也可以去寻他问上一问,想来应该是大有益处。”

桑宁宁反问:“我不可以直接问师兄你么?”

容诀笑吟吟地抬起头,对上桑宁宁的目光后,弯了弯眼睫。

“不可以。”他道,“毕竟我不想被小师妹讨厌。”

桑宁宁:“……”

直至此时,桑宁宁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之前和钱师姐的对话,似乎被容诀听到了。

她好像得罪了大师兄。

桑宁宁脑中飞快闪过了无数钱芝兰的念叨,以及在外门的所见所闻。

得罪一个人后,最好的补救方式,似乎是送他礼物?

于是就在容诀打算转身时,衣袖突然被拉住。

随着她的动作,一阵清脆空灵的声音响起。

容诀视线下望,微微歪头,在触及到桑宁宁腰间发出声响之物后,眼神更为柔和。

“你将它挂在腰间,就不觉得吵么?”

桑宁宁耿直道:“打架时会收起来。”

“那又为什么要挂着?”

“因为我很喜欢。”

“碎了也喜欢么?”

“哪里碎了?”桑宁宁奇怪地反问,“大师兄不是帮我修好了么?”

在她眼里,这就是一个崭新的、完好的风铃。

许是看出了桑宁宁的未尽之语,容诀又笑了起来。

大抵这世上,也只有她才会觉得,破碎之物只要修好,就是完美无缺。

这笑声不似以往那样短促,只是轻轻的,夹杂着几声咳嗽,但又十分温柔。

许久后,容诀才止住笑。

分明再是清绝无双、光风霁月的君子不过了,但这一刻,容诀的眼尾泛着浅淡的红,眼下的那颗泪痣旖旎又多情。

想起先前钱芝兰的话,桑宁宁心中不住地摇头。

哪里会有坏人,像大师兄这样好看呢?

容诀弯起眼眸:“师妹不觉得——”

话音未落,手中突然出现了一个长长的木匣。

算不上最好的木头,外观也十分普通。

容诀微怔,思绪有片刻不宁,修长的手指下意识紧扣住了粗糙的木盒。

“这是?”

桑宁宁从未有过送人礼物的经验,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流程,哪怕心头有许多话想要说,最后也只生硬地吐出了四个字。

“生辰贺礼。”

容诀止住笑,总是温柔的眼眸里竟然透露出了几分淡漠。

“为什么突然送我礼物?”

气氛有些奇怪。

桑宁宁不太适应,她装作不经意的躲开了容诀的目光。

她实话实说:“其实我早就准备好了,只是原先没想好何时送。”

“那为何现在送我?”

桑宁宁犹豫了一下,终究是诚实道:“因为我觉得,大师兄似乎一直在生气,我不想让大师兄生气。”

容诀看了桑宁宁许久,才垂下眼,如玉般的指尖在粗糙的木匣上来回流连,形成了一股奇异的美感。

他微微前倾上身,反扣住了桑宁宁的手腕。

感受中指腹处跳动的脉搏,容诀略微扯了扯嘴角。

“我生不生气,重要么?”

重要么?

当然。

桑宁宁本对世间一切缘分都看得极淡,就连最基本的亲情也不再强求,唯有大师兄容诀,是不一样的。

“大师兄是很重要的人。”

嗓音清脆,答得毫不犹豫,仿佛这是一条无需考证,便已经被证实的世间真理。

容诀倏地抬头,对上了那双正望向他的眼眸。

他不明白自己的心绪为何,只是很想抬头看她。

面前的这双眼很澄澈,很干净,不含丝毫的杂念,哪怕热烈也是干干净净的火光。

这样就很好。

于是容诀扬起了一个浅薄的笑意,松开手,后退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他看出桑宁宁还未说完,于是轻生问道:“还有呢?”

这一次,桑宁宁犹豫了一下,才慢吞吞地承认。

“我发现,不是所有事情都在我掌握之中。”

譬如先前,她以为自己能保护好容诀。

但后来,她昏迷的这样突然,根本来不及留下只言片语。

在那一刹那,桑宁宁脑子里只有一句话。

——容诀需要有一把自己的剑。

他的剑法是那样厉害,哪怕被废了修为,身体也十分虚弱,但桑宁宁依旧相信,他肯定还能拿起剑时。

暮春时节,空气里流露出了几分闷热。

屋外阳光正好,光晕流转间,树影婆娑。

容诀的眼眸似乎又沉了下来,像是被什么笼罩着,雾蒙蒙的,好似被阳光镀了一层金色。

他轻声道:“我能打开看看么?”

“可以。”

“咔嗒”一声,木匣被打开。

容诀垂眸看向那把剑。

剑身修长,线条流畅,可从中看出制剑之人的认真,但终究是有几分稚嫩,比起那些名家手笔绝对算不上高明。剑柄也不如那些用尽天材地宝的名剑华贵,剑鞘更是普普通通,没有任何出彩之处。

一把寻常的木剑,看上去没有什么值得称耀的。

唯一不寻常的就是,这是一柄因他而存在的剑。

是独属于他的剑。

……独属于他。

这几个字似乎含着一种奇异的诱惑力,以至于在舌尖转了转后,被吞入腹中时,都带上了一股别样的滋味。

如同在吃蜜糖时不小心咬破了唇,落尽口中的便是一股含着铁锈味的甜。

随着这股味道,藏于皮囊之下,那空荡荡的血肉之内,似乎有一块正在被补全。

容诀眼睫轻轻颤了颤,宛如在雨夜里停留在屋檐上的青鸟,鸦羽被雨水浸湿后理应垂下,可他的目光却仍不自觉地将目光再次从剑柄流连。

容诀沉默的时间太久,久到让桑宁宁有些奇怪。

为什么不说话?是不喜欢,看不上……还是,想要拒绝?

桑宁宁动用自己为数不多的情商猜测了一番,最后得出了结论。

嗯,应该是既不喜欢,又看不上,所以想着如何拒绝。

这个念头一出,桑宁宁稍微有些别扭,但转念一想,倒也正常。

虽然如今已经不在青龙峰,但容诀作为容氏嫡出公子出身长大,什么好东西没见过?

不喜欢一柄普普通通的木剑,在情理之中。

桑宁宁想,毕竟她这只是她一个小修士的随手之作,并非往日里他曾拥有的那些厉害的、不出世的铸剑师精心打磨的作品,配在腰间也确实有失身份。

这么一想,桑宁宁倒也坦然。

于是她伸出手想要去拿:“大师兄不必勉强,若是不喜,大可告知——”

“未曾不喜。”

这一声拒绝又急又快,容诀更是抬手直接扣住了桑宁宁的手腕,像是生怕她收走这份礼物。

这全然与容诀一贯的从容淡薄不符合。

桑宁宁一愣,有些不明所以地抬起头。

好奇怪,桑宁宁想。

说得更直白些,当时“真假公子案”真相大白,容诀被逐出师门时,都未见她有如此大的情绪波动,如今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木剑罢了,为什么大师兄的情绪会有这样大的起伏?

桑宁宁想起容诀曾教她“人有婉言,言下有意”,自认十分体贴地开口:“那大师兄暂且用着,若是日后有更好的,我再……”

“不必。”

容诀竟是直接打断了她的话,这于他而言十分难得。

桑宁宁歪了下头:“师兄?”

尚在思绪中的容诀稍稍回过神来,手无意识地握紧了剑柄。他抿唇,弯起一个浅笑,如夜色褪去,春色暖阳终将被囚

禁于院中的冰雪笼罩。

“小师妹不必妄自菲薄。这把剑已经很好很好……我很喜欢。”

容诀很难说清自己如今的感受。

他只是一缕怨魂,一截枯骨,皮囊之下只有一片空荡荡的内里,尤其在他插手因果后,就连体温也愈发冰凉。

他是不容于世的怪物。

可现在,却有人这样认真而真诚的对待他的每一句话。

哪怕是虚假,也会因这把剑而变成真实。

面对容诀的赞扬,桑宁宁反倒有几分不好意思,她实话实说道:“只是一柄寻常木剑,当不起师兄这样的赞扬。”

容诀却摇了摇头,嗓音轻柔又笃定:“不,这是最好的剑,不会有比这个更好的了。”

修长的手指摩挲着手中的木剑,青年嘴角勾起了一个从未有过的昳丽笑意。

怨魂于世,是为复仇,是为宣泄,是为摧毁。

可现在,却有一把剑,不为“容家长子容诀”,也不为“仙君容清珩”。

是他的生辰贺礼,只因他而生。

太奇怪了。

容诀想,怎么会有人这样在乎一句出自于怨魂的话呢?

他定定地看着桑宁宁,看了许久,想了许久,也在心中思考了许久,却依旧什么也抓不住。

正如他的一生,一直都在告别与失去。

亲友,师长……乃至于他自己。

容诀已然习惯,所以他才不愿和这个世界再多牵扯,只是此时此刻,当他念起“桑宁宁”这三个字时,舌尖似乎也能品到了一丝盖过血腥味儿的、属于麦芽糖的香甜。

容诀歪了歪头,乌黑的发丝有几缕落在了身前。

大抵,这就是糖葫芦的滋味吧?

桑宁宁被容诀看得有些糊涂,她实在搞不明白容诀在想什么,也不愿压抑自己去猜测,索性顶着这颇具有压迫性的目光,直接回望。

“所以这份礼物,大师兄是愿意收下的,对么?”

有借有偿,你来我往,是为红尘,是为因果。

容诀从来都明白这个道理。

他轻轻一叹,再次望向了桑宁宁。

漆黑的眼瞳更添上了一份别样的色彩,目光轻柔若含着一阵化开的冬日雪雨。

“自然。”容诀嗓音轻柔,慢慢地开口道,“多谢小师妹,这份生辰贺礼,我很喜欢。”

久避因果。

只是这一次,他甘愿涉足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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