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们有两条路线,一条,是穿过旷野,沿水路一直前往百济王都泗沘城。”
苏大为借着星光,用树枝在地上划了几条线。
这是一个简单的地图,十分之简陋。
可见苏大为画画的功夫,实在不可恭维。
聂苏在一旁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苏大为看了她一眼:“有何好笑?”
“大兄,你画的好像个鸡腿……”
“不,我看更像是鸡腚。”
安文生面色平静的插了一句。
苏大为瞪眼道:“文生,你变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我以前哪样?”
“以前你开口都是文雅的,现在动不动就把屁字放在嘴边,你,有问题。”
苏大为用手里树枝直指着安文生的鼻尖。
后者,伸出一根食指一脸嫌弃的将树枝拨开:“地上拾的也不知有没有鸟粪,别对着我。”
苏大为笑了,把树枝重新在地上点了点:“你们懂我画的意思就行了,我们现在在熊津城外,大概二十里,从这里看,上面,北方是高句丽,右边是东方,是新罗是倭国。
下面是南,一直走穿过百济岛会看到汪洋大海。
往西边,是大唐的登莱二州。”
说着,苏大为又用树枝代笔,在地上虚画出几条线。
他用毛笔写字都是十分之丑陋,这画画,也差不多是一个水平,不太能看。
画得歪歪扭扭的,也就大概有那么个意思。
安文生看了直摇头,聂苏肩膀耸动,却是硬憋着不笑出声。
南九郎坐在一旁,盯着刚醒的黑齿常平,还有一直昏迷的苩春彦。
“我们的时间不多,都看好了,往泗沘城,就是往西面,泗沘城临近熊津江,沿江往前,那边还有白江口,是天然的良港,最后这里,这个缺口就是熊津港。
我们当初坐船,也是从这上来的。”
苏大为看了一眼,见安文生和聂苏、南九郎都在认真听,接着道:“我们现在两条路,一条是泗沘城,好处是接近港口,若我军来了,可以接应,也可以顺便制造混乱,方便唐军占领泗沘。”
“那坏处是什么?”安文生问。
“坏处,就是这里既是百济王都,毕然重兵把守,防卫森严,我们已经露了形藏,很可能被重兵抓捕。”
“你刚说有两条路,还有一条路是什么?”
“另一条路,就是往新罗方向。”
苏大为的树枝横着划了一线,将熊津的点,与新罗接镶点连接起来。
“往这边走,可以吸引百济的追兵,搅乱新罗这一线的百济军布防,到时可以借新罗的兵马,来对百济追兵做一次反杀。”
以苏大为和安文生他们的身手,凭借异人之能,要想玩个斩首什么的是很容易。
但若百济驱动大军,成千上万的人马,若还不知死活硬碰硬,只怕最终会累死自己,异人要能以一己之力,抵挡千军万马,那战场形势早就改写了。
太宗当初征高句丽,也不用这么麻烦。
至少,在苏大为当前的境界,还做不到为所欲为。
他已是五品下,但还不知何时能跨入异人四品。
距离那传说中的天境,更是有遥远的距离。
此生也不知能否登入天境。
在他所有认识的异人里,只有李淳风和行者二人他看不透。
也不知这二人,此时究竟到了何种境界。
有没有触及到传说中异人的“天人之境界”?
收起杂念,苏大为继续道:“如果走这一线,好处是我们会更加安全,但坏处是,与港口远了,以我推算,水师大概半月左右会登岸,到时可能会错过与苏将军汇合的机会。”
“那阿弥你觉得,这两条路,哪种好?”
“各有利弊,要我选的话当然是……安全第一。”
“唐军乃外来之人,若是向泗沘城前进,就是自投罗网。我们紧紧咬在身后,任他们如何,都甩不掉,这里,毕竟是百济,是我们的主场。
我们是主人,有地利,能源源不断得到补充。
这几个唐国细作,绝不可能获得充足的食物和水,就算是夜间休息,我也要他们一夜三惊。”
黑齿常之用手里的短匕,在地上轻轻画了一刀。
他的匕首造形优美,柄和吞口都用金线镂刻,华美异常。
在接近手柄的刃部,还刻有一行梵文,意为——梵我不二。
梵即为天。
翻译成汉语,便是天人合一。
这是贵族的标志。
百济上层皆习佛教。
在他们的日常生活里,各种器物用品,不可避免的都沾染上佛教文化。
黑齿常之自小受过良好教育,画画也是必修之课。
匕首在他手里就如画笔一样,轻松的描绘出一副形神兼备的地图。
“以我推算,我们现在距离这些唐人细作,只有不到十里,待先行的斥候回来可以进一步确定。”
他如刀削般浓黑的眉头微皱:“若我是他们,除非疯了,绝不能向泗沘城方向走,那是死路。”
“那我们……”
“唯一的生路,便是这里,往新罗,新罗是大唐盟友,定会出手接应。”
“这个方向……”
“也是死路一条。”
黑齿常之的眉头扬起,脸上多了几分锐气。
“那边有达率阶伯镇守,我了解此人,他对大王忠心耿耿,而且老于用兵,为人勇毅,有他守在边境线,新罗人过不来,这伙唐人也出不去。”
说到这里,黑齿常之将手里的匕首反手狠狠插入地下。
“但他们一定会往这个方向逃,所以,我们的狙击地,就选在此处。”
夜色下,林中惊起一片宿鸟。
苏大为和安文生同时看向那个方向。
“又追上来了。”
“麻烦,要不停下来把这伙人收拾一下。”
“不是不可以,但是带着常平,还有苩春彦,如果真被大军围上,可能会有不方便。”
“那就找个方便的环境再动手。”
“先撤吧,我估计,今晚是没法好好休息了。”
苏大为叹了口气,和安文生、聂苏等,带上黑齿常平和苩春彦再一次转移。
夜朗星稀,宿鸟惊飞。
从空中向下看,隐见百济骑军斥候来回穿逡着。
半岛地区多山,不过在百济这边略微平缓一些,所以百济也从高句丽进过不少良马,组建自己的骑兵。
但大多数时候,半岛战争受限于山地地形,还是以步战为主。
骑兵在大唐都是精贵的宝贝,在百济,更是精锐中的精锐。
这批骑兵斥候,乃是黑齿常之倾尽家族之力,一手建立起来的,共有两千之数。
此次从泗沘城护送倭人使者来熊津,他一共带了一千二百之数。
护送只是顺带,主要目地是想练兵。
没想到,却摊上这么桩大事。
“是故制人,而不制于人。”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次者伐兵。”
“强弱和胜负,不是绝对的,何况我们现在身处敌国,如何运用头脑,将我们的优势提升到最大,将敌人的优势减到最少,才是决胜的机会。
如果能出其不意,对敌攻心,那就更好了。”
“计将安出?”
“哟,文生你也看三国了,还会这句,等着瞧吧,咱们累,那些百济兵也不是铁打的,他们会比我们更累,等找到合适的环境……”
“他们应该比咱们熟悉地利。”
“没关系,之前我让手下探子探查过地形,到了前面你就知道了。”
众人一边高速移动,一边还在听着安文生和苏大为一问一答。
片刻之后,前方听到潺潺流水之声,一条地图上没有标注的河流,出现在面前。
苏大为眼睛一亮。
“文生,你博览群书,有没有学过如何做机关陷阱?”
“什……什么机关陷阱?”
安文生一愣,结巴道:“我辈读书人,岂可做这种鸡鸣鼠盗之事?”
“就说你会不会吧?”
“会。”
“行,这里交给你了,我去拖延一下时间,待会给我看看你设陷阱的本事。”
“滚你,恶贼!”
安文生破口大骂,但是嘴里骂,手脚却甚麻利,开始寻找物料,动手做起来。
嗯,口里说不要,身体最诚实。
苏大为向其他人交代一声,折身钻回林中。
要杀人,很简单。
但现在更重要的是如何拖延时间,迎得战机。
从而实现自己的战略目标。
这是一场赌局。
多算多胜,少算少胜,不算不胜。
正如下棋,谁能多想一步,谁就更有机会取得最终胜利。
此时,苏大为还不知道,自己对面的敌军首脑。
是日后赫赫有名的百济名将,黑齿常之。
黑齿常之,被誉为智将。
擅长谋略和用兵。
而苏大为的风格,同样是谋定而后动。
牌桌上,双方彼此看不到的情况下,属于命运的赌局已经悄然开始了。
这是一场不载于史册,却关乎命运的博弈。
若苏大为胜,便可甩掉百济追兵,脱出重围。
到那时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若黑齿常之胜,苏大为别说自由。
迎接他的,将是如李大勇一般,折戟沉沙的结局。
要么生。
要么死。
再没有别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