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白的闪电划破漆黑的雨幕。
但下一刻,无边的黑暗将一切吞噬。
耳中听到隆隆巨响,
如惊涛拍岸,
如万马奔腾。
整个万年宫,在山洪中颤抖着。
仿佛汪洋大海中一叶孤舟。
又一道闪电划亮被洪水浸泡的宫殿。
隐隐见到有无数浮尸,在水中浮沉。
暴雨山洪来得太突然,
许多身着甲胄的值守卫士,在反应过来以前,已经被洪水冲走。
“媚娘!媚娘!”
宫殿里,李治失态的大喊。
刚才那道电光透进来,照得他脸色一片惨白。
整个天地漆黑一片,
他自己,就好像是唯一的孤岛。
这时候,平时信赖的臣子们不见了,
执守的宿卫们不见了,
就连媚娘也……
“陛下,臣妾在。”
远远的,好像听到媚娘微弱的声音。
李治大喜,接着又是大惊。
“媚娘你在哪?我过来了,你别动!”
哗啦~
洪水已漫过大殿。
四周又伸手不见五指。
李治只能淌着及膝深的水,凭着方才声音的方向,一点点的摸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摸到了一双冰冷的手。
“媚娘!”
“陛下,不要……不要管臣妾,你快,快走。”
武媚娘的手无力的推着他。
“我不走!”
李治急得眼眶发红,他吼道:“我是李治,我是大唐皇帝,我不能丢下自己的女人和孩子。”
“陛下……”
武媚娘的声音愈发微弱下去。
李治心往下一沉。
伸手摸去,媚娘坐在地上,水漫过她的身体。
她的身体好冷,好冷。
好像飘浮在水里,
好像……
李治不敢再想下去,他嘶哑的喊:“我背你,我背你一起走。”
他费尽了力气,好不容易将武媚娘从水里捞起来,但是,没法背啊。
媚娘这肚子,都快临盆了。
李治深吸了口气,将武媚娘横抱在双手中,又淌着水,一步一步,向殿外走去。
不能继续待在这里,得把媚娘带到高地去,否则不堪设想。
手臂好酸,好累。
李治感觉自己的气力在一点点的耗尽,他不禁向着殿门发出焦急的喊声:“有没有人?还有没有当值的宿卫?人呐?来人啊!”
哗啦~
一波巨浪冲过来,险些将李治拍倒在水里。
他勉强站住身子,借着又一道电光,惊骇的看到,殿外,已是一片泽国。
无数木制的家具,伴着宫女、太监的尸体,在水波中飘浮着。
还有些宿卫在波峰中时隐时现。
“怎么会这样?难道老天要亡朕?”
李治胸膛急剧起伏着,感觉最后一丝力气要用完了,已经抱不住怀里的女人。
他不甘心,一种无名的怒火,从这个一向以懦弱注称的男人心底升起。
他想做个男人,做个堂堂正正的男人。
也想像自己的父亲一样,做个好皇帝。
明明,明明有机会。
难道要死在这里?
还有媚娘,
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
孩儿啊,
他还没出世,还没见一眼这个世界,
难道今天我们一家,全都要葬身与此?
隆隆隆~
电光闪过,雷声由远而近。
一波波的洪水,从山上倒灌而下。
天地间,俱是洪水。
完了!
李治嘴唇哆嗦了一下,他感到了绝望。
然后,他看到在巨浪中,
有人。
一名银甲将军,
与一个手执横刀的不良人,艰难的趟过洪水,
劈峰斩浪,向大殿而来。
“陛下!臣薛礼救驾来迟!”
“阿姊,阿姊怎样了?”
苏大为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焦急大喊。
天亮了。
第一抹阳光从山巅洒下。
苏大为伸手摘下一片树叶,轻轻抖落上面的水珠,回头冲围在篝火前,抖得如同鹌鹑一样的李治,及武媚娘道:“陛下,水退了。”
在李治身后,一身狼狈,但仍持枪警戒的薛礼,站立如一棵苍松。
“幸好,幸好有你们!”
李治脸色苍白,他紧抱着武媚娘,片刻后又突然放声大笑。
“陛下,陛下没事吧?”
“没事,没事!”
李治喃喃道:“天不绝朕,这说明天命在我!”
武媚娘可以清楚看到,李治的目光中,闪烁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自信光芒。
洪水虽退,但善后之事,远未结束。
数日之后,
最后统计出来,因此次万年宫洪水,宿卫及宫人,附近百姓,死伤竟有三千人之多。
除了灾后抚恤,
此事带来一系列影响,才刚刚开始。
七月的长安,已经是一派繁华,特别是西市,三教九流,天涯海角各的胡商齐聚一堂,衣食玩乐,珍奇百货,奇技稀宝,无所不包,无所不备。
在西市颇有名气的“衣冠家”内,苏大为聚了一帮朋友在此。
衣冠家最下层是卖绫罗绸缎,成衣布料,看上去像是裁缝衣铺,其实却是一家美食店。
这里有“萧家的馄饨,庚家粽子,樱桃毕罗,冷胡突鲙”。
《酉阳杂俎.前集卷七.酒食》曾记载:今“衣冠家”名食,有“萧家馄饨,漉去汤肥,可以沦茗。
庚家粽子,白莹如玉。
韩约能作“樱桃毕罗”,其色不变。
有能造“冷胡突鲙”、鳢鱼臆、连蒸诈草、草皮索饼。
“陛下变了。”
坐中突然有人道。
说话的人是程处嗣,他刚刚将一枚庚家粽子塞入口中,用含混不清的声音道:“真的变了,真的。”
“你能不能把嘴里东西吃完再讲。”
苏庆节皱了皱眉。
他最近遇到的案子有些不顺,万年县那边的东瀛会馆似乎来了几个棘手的人物。
苏庆节跟苏大为一样,一直在盯着倭人这边。
最近屡次失手,跟丢了目标,这让他有一肚皮邪火没处发。
此时看程处嗣那副吃货嘴脸,顿时忍不住想怼上去。
尉迟宝琳刚吃了一口樱桃毕罗,也不去管苏庆节,向着苏大为道:“阿弥,你是不知道,最近朝中发生的几件事,正好闲来无事,我跟你讲讲。”
“嗯,你说。”
苏大为一边点头应着,一边眼神从窗口瞥下去。
刚好能看到下方的东瀛会馆。
随着上次倭国遣唐使,现在这会馆是越开越多了。
“六月,中书令柳奭向陛下请辞,陛下居然准了,罢他为吏部尚书。”
尉迟宝琳抹了抹嘴:“这柳奭是皇后的舅舅呢。”
苏大为这一桌子,聚齐了程处嗣、苏庆节、尉迟宝琳,又新加了一个薛礼。
不过薛礼为人比较严肃,不怎么说话,只是静静听着。
苏庆节眼睛里闪了两闪,收起了方才怼人的气势,他一脸若有所思,向苏大为道:“阿弥你怎么看?”
“还能怎么看,这柳奭想试探陛下。”
苏大为随口道。
“嘿嘿,阿弥你倒不笨。”程处嗣呵呵一笑,继续道:“柳奭后面站的可是长孙无忌,上次万年宫之事后,陛下好像就变了许多,遇事强硬了不少,长孙无忌大概有些摸不准陛下的脉,所以让柳奭试探一下。”
“依我看,他请辞是假,其实是想看看陛下心意。”
“定是如此。”
“可没想到,陛下这次这么果断,直接准了,这下柳奭哭都来不及。”
“这事,最生气的大概还是长孙无忌?他和陛下……”
“皇后那边,也会惶恐吧……”
苏大为耳边听着众人说话,感觉声音仿佛离自己越来越远。
他的思绪,却是飘向了大兴宫。
七月了,
媚娘姐的女儿终于出世了。
这是她和李治的第一个女儿。
如果自己记得没错的话,
小公主似乎会夭折……
有什么办法能保住安定公主吗?
据史载,安定公主夭折后,麟德元年,追封安定公主,谥号思,其卤簿鼓吹及供葬所须,等同亲王的等级,于德业寺迁于崇敬寺。
一个“思”字,道尽了李治与武媚娘对女儿的哀痛和思念。
后来到宋时出的《新唐书》里,居然神乎其神的写上了武则天亲手掐死女儿安定公主,嫁祸给王皇后,这才令李治动了废后之念。
但这个时代,做为亲身接触过李治和武媚娘的人,苏大为根本不相信新唐书。
论史料的话,更古老的《旧唐书》里可没说武媚娘杀女,反倒是隔了几百年后宋朝编的《新唐书》和《资质通鉴》里出现这个故事。
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好像当时他们在场一样。
这不扯淡吗。
再说了,以现在李治对武媚的宠幸,武媚娘需要杀女儿来让李治废后?
脑子进水了吧。
李治免去柳奭中书令之职,就是明显的信号了。
这位大唐皇帝,对长孙无忌一派,已经不能容忍了。
废后,只是永徽年前,李治与长孙无忌两者政治斗争的序幕而已。
“我能做点什么?”
苏大为皱眉苦思:“我能为阿姊和安定小公主做点什么呢?”
叫人一声阿姊,那便是亲人。
这孩子就是自己外甥女,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夭折。
可是自己总不能提前跟阿姊说,小公主会夭折吧?
这可如何是好?
一时间,苏大为陷入了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