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刘仁愿的声音,苏大为和薛绍义、阿史那道真和苏庆节,先后站起来,走到床榻边。
“副总管,你醒了?”
“感觉怎么样?”
刘仁愿喉头蠕动了一下,还没开口,苏大为已经从一旁递过茶水:“副总管,先喝口水。”
看刘仁愿嘴唇都干裂了,这属于大量失血后,身体脱水症。
没曾想,刘仁愿却摇头拒绝,一边在薛绍义的搀扶下,坐起身,哑着嗓子问:“有酒吗?对了,我昏迷多久了?”
一旁的药童和医生,看着苏大为拿酒给刘仁愿,惊得下巴差点掉下来。
刘仁愿一仰脖子,一口气干了半瓶醪糟酒,喘了口气,眼睛一下子瞪在药童和医师身上:“本将要议事,还不快滚出去!”
“是是!将军恕罪!”
老医生忙牵起药童,倒退着走出去,不敢多做申辩。
“副总管,还要靠医生给你治伤呢。”苏大为不禁苦笑。
刘仁愿别的都好,就是对这些出身低贱的人,有些踞傲。
当然,这些都是小节,不影响到唐军的作战,苏大为也无意在此事与他顶撞。
等房间清场后,刘仁愿摸了摸自己的大胡子,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却恢复了几分力气,冲苏大为等人道:“你们都是独挡一面的将才,怎么如此大意?谈军务一定要将不相干的人赶出去,否则遗祸无穷。”
“副总管说得是,此事是我们疏忽了。”
刘仁愿吃力的摆摆手,指了指一旁的坐位:“你们坐下说,我气力不继……就听你们说。”
苏大为点点头,向苏庆节他们看了一眼,四人依着刚才的坐次重新坐下。
“刚才说到哪了?”
“说到泉盖苏文重病,他三个儿子争权。”
“哦对。”
苏大为想了想道:“只要弄清这一点,后面的事就很清楚了,泉盖苏文只会越来越虚弱,他的三个儿子互相掣肘,只会令高句丽越发虚弱。”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感概道:“这是数十年里,高句丽最虚弱的时刻,陛下真是挑了个好时候啊。”
所谓天地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
高句丽有泉盖苏文在一天,便是唐军难以逾越的天险。
李治这个时候,府兵已经不如开国那一批精锐。
但却碰到泉盖苏文快要撑不住病死,这个千载难逢的机缘。
这个消息简直是太宗听了要默然。
隋炀帝听了会流泪。
当初为了征服高句丽,炀帝把大隋江山送了。
李世民以四十七岁的高龄亲征辽东,并且向李治保证,不破掉高句丽,老子我就不脱下衣甲。
一个快五十岁的老人,整天穿着几十斤重的铁甲,在辽东那个破地方,和高句丽人玩了数个月的躲猫猫。
最后搞得背后生了大疮,被严寒逼得退兵。
到底没能把高句丽打下来。
结果到了李治这里,眼看着泉盖苏文快要不行了。
灭亡高句丽的旷世之功,李治唾手可得。
这都哪里去说理去?
时也,命也。
“高句丽的情况毋须我们担心。”
刘仁愿咳嗽了一声:“陛下任命契苾何力为浿江道行军大总管、苏定方为辽东道行军大总管。
刘伯英为平壤道行军大总管,程名振为镂方道总管,又以萧嗣业为夫馀道行军总管,率回纥等诸部兵进军平壤。
有这五路大军,依我看,高句丽被攻破的希望很大。”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他再次剧烈咳嗽起来。
苏大为明白他的意思,高句丽的战事,不用熊津都督府太过担心。
就算他刘仁愿这个嵎山道副总管,也只用做一些辅助的工作。
当前最重要的任务,依然是稳定百济的局面。
苏大为话锋一转道:“那我们说回百济的事。”
心中斟酌了一下用词道:“泗沘城之围已解,叛军元气大伤,周留城处的扶余丰不足为惧。
依我之见,此时万不可放松,应该派兵继续追击叛军,尽量扩大战果,消灭叛军的作战潜力。
尔后,将周留城一鼓作气拿下,赶扶余丰下海。
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阿弥,有时候你随口一句诗,真是令人惊艳。”
刘仁愿目露惊讶:“宜将剩余追穷寇……你打算趁夜进军?”
“是。”
阿史那道真和苏庆节、袁绍义等三人,脸上均露出诧异。
泗沘城防守战虽然唐军赢了,但自身也是疲惫不堪。
此时急需休整。
而且夜里行军,一向是军中大忌。
这个时代的人,虽然托唐人肉食丰富之故,不是人人都有夜盲症,但夜里可没电灯,只有火把。
对百济的地形,唐军也不是那么熟悉。
若是走错了路还好说,要是中了敌人的埋伏,遭致大败,那简直是不可原谅的损失。
此时既已取得大胜,理应立刻休整,待天亮后,再分配追击任务,最为稳妥。
苏大为早就料到众人心里的想法,继续道:“大家都很累很辛苦,但是我们累,叛军会更累。
百济再小,也不是区区万人能收拾下来的。
现在战机就在眼前,只要将叛军最精锐的部份消灭,则相当于釜底抽薪。
短时间内,道琛和扶余丰绝对没有力量再掀起乱子。
我们可以从容收拾,积蓄力量。
如果我们速度够快,甚至可以赶在溃兵回周留城之前,先一步攻下周留城,将扶余丰他们赶下海。
反之,如果不一鼓作气将叛军主力消灭。
让他们取得休息时间,回头再想对付,那就难了。”
阿史那道真、苏庆节和薛绍义等人面面相觑。
但又不得不承认,苏大为说的极有道理。
“阿弥,你不会是因为想要抓到道琛和鬼室福信,才这么说吧?”
阿史那道真摸着脑袋问。
他是知道苏大为与道琛和鬼室福信的恩怨的。
这两人合谋害了李大勇,苏大为在入百济时,曾立誓要将道琛等人亲手擒杀,以慰李大勇在天之灵。
“滚!”
苏大为骂道:“我是那种不分轻重的人吗?”
这话说出来,苏庆节和阿史那道真,皆一脸古怪的盯着他。
当年谁在擒了阿史那贺鲁,灭了西突厥后,留书一封就跑去吐蕃的?
苏大为老脸一红,摆摆手道:“我意已决,如果副总管不同意,我会点起熊津都督府的兵马去追敌。”
“谁说我不同意了。”
刘仁愿摸着胡子,怪眼一翻:“你吃肉我喝汤,风险你担,战果我共享,傻子才不同意。”
“副总管你……”
“好了,不开玩笑了,夜里行军凶险,你去追可以,可是万事皆要小心,若有什么需要,我这边人马随你抽调征用。”
刘仁愿说着,又剧烈咳嗽起来。
苏大为上去替他轻抚后背:“多谢副总管。”
一旁的薛绍义一直没说话,现在眼珠子在眼眶里骨碌碌转动着,嘴唇微动,欲言又止。
以他的观察,在坐这些将领里,包括副总管刘仁愿,都不如这位代都督取得的战果多。
这位苏都督年纪虽轻,但用兵师承苏定方,极为老道刁钻,对战机的把握,可堪一流名将。
若是跟着他,说不准真能捞到点军功。
一想到这里,薛绍义心思活泛起来。
他决定,一会从房里出去,他要找苏大为私下絮叨絮叨。
听说此人为当今武皇后的从弟,要是能跟他攀上交情……
刘仁愿伤后身体虚弱,说了一会,便又沉沉昏睡过去。
苏大为等人从房里退出来,薛绍义还没找到机会向苏大为请愿,便被手下叫了出去。
城上防务还需他来主持。
苏庆节和阿史那道真一左一右跟着苏大为向城内熊津都督府公廨走去。
“阿弥,你准备什么时候动身?”
“不急,先让兵士们准备一下,带上三日干粮,备好战马和兵甲,稍待休息,下半夜再走。”
“对了,你方才话好像没说完。”
苏庆节看了他一眼:“刘伯英那边,这次海船是怎么回事?还有金仁泰那边。”
“说起这个,我还要去金仁泰那里一趟。”
苏大为沉吟道:“刘伯英与我有约定,这次取得的粮草军械会分他一半,至于别的你们别打听,该知道时自然会知道。”
“好。”
苏庆节目光一闪,把心思藏在心里。
刘伯英与在泗沘城的唐军虽无间隙,但隐隐自成一派,对刘仁愿,似乎有些瞧不上眼。
苏大为找刘伯英,这老将每次都喜笑颜开,也是咄咄怪事。
刘伯英的船,刘仁愿都调不动,但苏大为却能找刘伯英借船,还借了刘仁轨这支水师来辅助。
这其中,必有大家不知道的缘故。
至于金仁泰就更奇怪了。
之前刘仁愿一直向新罗派兵求援,但新罗无论是钱粮还是人,都不见踪迹。
苏大为此次突袭买召忽回来,居然还带回了新罗王子金仁泰的七千新罗兵,这……
对刘仁愿有点打脸的嫌疑吧?
新罗人对副总管一点面子不给,对苏大为,倒是颇为乖巧听话。
当然,这些事的内情,苏大为不说,苏庆节自然不会多问。
只是心下难免猜测。
“对了阿弥,这次点哪些人跟随?”
阿史那道真在一旁迫不及待的问。
不光是薛绍义想跟着苏大为混军功。
苏大为身边这些新老将领,哪个不想?
跟着苏大为,能打仗,而且是打胜仗。
这种给自己镀金的好事,谁不争着上。
“我的想法是……”
苏大为低语了几句,然后拱了拱手,让阿史那道真去准备,自己则大步走入公廨。
门外,苏庆节和阿史那道真面面相觑。
“阿弥他居然想这样做……狮子,是不是颇有你阿耶的风范?”
“滚你!”
苏庆节眼中戾气一闪,旋即按捺下来,自言自语道:“我倒是觉得,阿弥和副总管,有点像是汉武朝的飞将军与冠军侯。”
李广难封。
冠军侯,无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