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月下酒

雾杳被扶光那早春嫩雨般润酥酥的肌肤蹭得痒得不行,战栗从脸上一路爬进心尖尖。

她眯起的眼睛中水光迷离,心想,熙和女帝答应取消她与沈渊的婚事,是不是扶光以甘愿冒险入禁地的承诺换来的呢?

扶光总是这样,一言不发地就为她打算好了一切。

而她……却要利用他对她的不设防。

雾杳内心汩汩地一阵愧怍,羞得脸颊都成了薄桃色,忽地,瘖谷旁边娄嬷嬷等人曾住过的小院“山泽居”里吱嘎一声,听到车马动静的温无绪伸着懒腰出来,“你们这么快就回——”

她声音戛然而止。

雾杳颊边愈发滚烫,做贼似的从扶光怀里逃了出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好像完全失去了从前那般没心没肺的优势,变得一惊一乍。

扶光像混没见到温无绪这个人似的,还有功夫仔仔细细地替雾杳披上一领素色无绣花斗篷挡挡风。

温无绪眼睛骨碌碌在雾杳二人身上转了一圈,“抱歉抱歉,你们继续,我刚把手头所有的活儿忙完,天亮才睡,有点儿不清醒。”说着,作势要往远处溪边去打水洗面,腰间的葫芦药瓮随着步子一晃一晃。

“我也该走了,正好,我们一道儿吧。”扶光叫住温无绪。

温无绪一拍脑袋,“哦对对,我还得替你——咳咳咳咳咳!”

她本想说些什么,话半,余光瞥到雾杳,赶紧来了一阵动地翻天的咳嗽,“哎呀哎呀,瞧这段时间你们给我熬鹰熬得呀咳咳咳,都快把我身子骨熬出窟窿洞了,咳咳我得吃块梨膏糖润润。”

“啵!”温无绪拔出葫芦药瓮的塞子,往嘴里倒了几颗黏晶晶的“琥珀”,咔唧咔唧地嚼碎。

一股酒香幽幽散开。

扶光眉间微蹙,在温无绪摸上药葫芦时便熟练地打出一道掌风,用内力驱走了飘向雾杳的酒气。

雾杳佯作没察觉出温无绪话中的异样,无语道:“什么梨膏糖呀,也就骗骗你老爹了,分明是一滴就能醉倒大汉的陈年烈酒。”

“嘿嘿。”温无绪咂着舌头,神情陶醉。

扶光提醒道:“无绪,在瘖谷的期间,别饮酒。”

“知道了知道了,这话我都听了多少次了,不就是吃两块糖解解馋嘛。再念叨,我的耳屎都要离家出走啦。”温无绪不耐烦地挥挥手,“不是要一道儿?走吧走吧。”

扶光替雾杳理了理被风丝儿挠乱的鬓发,“那我这便走了。如无意外,今夜应该能回来。你想吃什么需要什么,就告诉无绪,她会派人下山购置的。”他絮絮地、不厌其烦地叮嘱着,长睫低垂,被夕阳照成半透明的蜜金色,臻臻簇簇的像饴糖扯出来的剔透糖须。

他虽是瀑坠陡崖、鹤出深山般挺拔高峻的身姿,令雾杳无时无刻不得费劲地仰着脖子,但此时与雾杳道起别来,却颇有些乖巧软和的神气。

雾杳心头一痒,竟离奇地生出几分不舍,于是赶忙推着扶光的腰,“嗯嗯快走吧,别误了差事,遭陛下责罚。”

目送着扶光与温无绪消失,雾杳情知两人一定是私下有话说,才会避开自己,不由琢磨起刚才温无绪的失言。

温无绪是要替扶光做什么,不能让她听到呢?

替他把脉?开药?毕竟他右腕的伤还没好,今天脸色看着也不怎么样。

雾杳想不出个所以然,在温无绪回到瘖谷后,旁敲侧击了一番。

温无绪仍是守口如瓶,于是雾杳转而聊起慈悲宴。

瘖谷里那阵“哚哚哚”的捣药声终于消失,清静了不少。

“啊?赐婚?你和景王?”温无绪瞠目结舌,“扶子忱方才竟还跟没事人似的,藏得够深哇。啧啧啧,今晚你可小心些,指不定他就把气撒你身上了。”

雾杳微窘。

她解释过好几次自己只是在瘖谷养伤,但温无绪死活不信。

随即,雾杳不以为然。

扶光能对她撒什么气呀?

自明白前世扶光是受女帝之命血洗雾家后,雾杳大惊失措之余,也小小松了一口气。

扶光还是那个她看着长大的少年郎,并不是什么偏执邪佞、不择手段之徒。

雾杳对温无绪的话一耳进一耳出,“对了,你不是在替景王制解药?完成了么?”

温无绪对此事倒是直言不讳,“哪儿能啊,这事我爹都才有点儿眉目呢,这不,出海寻药材去了。我顶多就是半个月去请一次平安脉。”

雾杳心中疑窦更甚,“那你今天怎么不用进宫?我看景王都吐血了。”

说到毒啊药啊的,温无绪不免侃侃而谈起来,“你有所不知。景王体内的毒名为‘饮鸩’,吃下不会立刻命绝,一个月后才发作。饮鸩是毒也是药。想要续命,再吃一次即可。直到毒性深入骨髓,最后药石罔效。”

她舒舒服服地窝在一把铺了毛绒绒银虎皮的醉翁椅里,用小锤敲着椒盐核桃,“吐血有两种情况,一是饮鸩毒发,二是再次吃下饮鸩。既然景王没有当场断气,就说明不是前者,大喜啊,寿命又添一月。上次在黔中道要杀我爹的那伙人还没抓到呢,我的小命也是命,过两天再进宫也是一样的,景王身边有太医照觑足矣。”

怪道扶光见沈渊出事一点儿都不惊讶。

雾杳感觉血液砰砰叩击着太阳穴,王八犊子猼訑,果然欺瞒了她!还什么能治疗荣枯症的五识残缺的灵药……

原来是想骗她服毒!

一旦吃下饮鸩,她就成了猼訑手中的傀儡,除非温无象研制出真正能根治的解药,否则她将一生受制于猼訑!

雾杳想起前世自己不知不觉中了饮鸩,在雾家毒发身亡,以及如意玉雕日日不离身、最后还是莫名病倒、连峣峣阙的课都缺席了的夏琬琰,一阵后怕愤怒。

旋即,她又生出一疑,“自景王于仙人杖遇险中毒以来也有十年多了,身子倒还很康健啊?平日里看着就跟寻常人没分别。”夏琬琰可是没到十八岁就不行了。

温无绪往嘴里塞了几粒核桃仁,含糊道:“哦,他体质特殊。”

“不谈这些了,快跟我说说,上京都哪些酒楼最出名……”她扯开话题。

体质特殊。

雾杳有一搭没一搭地敷衍应着温无绪,心思渐渐飘远。

被李合真等人掳走时,他们靠胖啾向谛听传信。沈渊头上蒙着布,却能比雾杳先一步听出了胖啾的声音;

被云熠挡在翛然苑外时,胖啾飞来,沈渊紧随而至。雾杳当时觉得是沈渊循着胖啾的动静找来,现在细想,更像是沈渊直接在苑内就听出了她的声音。因为他和胖啾几乎是同时间到的,动作太快了;

另外,他总被须弥欺负得泪汪汪的,也可以归咎为触感太强烈,痛觉高于常人。

莫非……雾杳心念电转。

沈渊是荣枯症?

雾杳被自己的猜想吓了一跳。

又一个荣枯症。猼訑非要她同行前往禁地,那沈凛那边呢?如此捧着沈渊,是不是也打算让扶光取秘宝的时候带上他?

禁地里有什么非要荣枯症才能解决的东西吗?

可是他们怎么能确保猼訑一定会派人将饮鸩给沈渊服下?是觉得猼訑养兵千日,不会在最后关头轻易废了这枚棋子?沈凛举办慈悲宴,是不是也有顺藤摸瓜的意思?

那她现在岂不是处境很危险?

雾杳眼前闪过那只盛樱桃蜜的冰片斗笠碗,心中又混乱又紧绷。

话又说回来,沈渊真是荣枯症吗?可他非但不像宿慧之人,相反地,好像比她还笨上几分。

诶不对,她也没有传说中的荣枯症那般通晓过去未来啊,顶多是重活了一回。

雾杳思考得目光都有些呆滞起来,决定还是先不管了。

要知道沈渊究竟是不是荣枯症也简单,只需把她在雾雨院子里挖出来的诗笺给他看上一眼。

有机会再说吧。

眼下还是先解决银潢印。

月上中天。

雾杳安安分分吃过晚饭,喝了温无绪给她开的调理药,终于,在温无绪准备就寝之前,等到了她暂离瘖谷的间隙。

温无绪挽起袖子,脚还没伸出去,已经探头探脑地向隐匿在窣云山间的身影张望挑选,“你不洗的话,我就让他们只准备一人份的热水了。”

她这是要去逮几名玄使烧洗澡水。

雾杳惫懒地打了个呵欠,“分我些够洗漱的水就行,今天太累,我就不折腾了。”

“晓得了。”葫芦药瓮中的喀啦喀啦声渐行渐远。

温无绪的背影彻底没入高梧深柳后,雾杳脸上困意一扫而空。

她侧耳听了听附近的动静,确定没有多余的眼睛在窥探,快步入山泽居,从后院取了一柄铁锹。

白檀身上有刑伤,除非是雾杳出瘖谷,否则不会时时随侍,正好予了她任意行动的方便。

今夜雾浓,像隔着泪花视物,兼之雾杳如今目力下降,她翻了翻记忆,又蹲身用手摸索了一阵,才准确地来到几棵桃树前,挖开平整的泥土。

民间流传,雾杳的母亲雾雨好酒,少年时曾与仍是皇太女的沈澜于上京名楼“异尘境”打败一众狂士侠客,只凭气味,辨出楼内所藏的八百八十种来自五湖四海的珍贵佳酿。

雾雨游览过的名胜之地,甚至峣峣阙里都有她埋下的自己酿的酒。

今年夏假被许晓泊罚入瘖谷之际,雾杳曾见脚下这处泥土的颜色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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