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你是谁为了谁

于大顶进得二楼小会客厅,也不客气,直接捞起靠窗边小木几上水果盘里最红的那个苹果颠了颠,余光瞄见那几子上理应一左一右摆着的两盆水仙,如今却只孤零零剩下一盆,每条枝叶都像是在对他诉说无边的怨怼,面上不禁也有些讪讪起来。

这小厅不如楼下的气阔,但胜在精致,穆黑透红的一堂好家具,中间却摆着个深棕色的牛皮沙发,并一台锃亮的新款留声机,不仅不突兀,倒有些中西合璧的交融美感,很有些相得益彰。

沙发上坐着个穿一身珍珠白真丝睡衣的少爷,底下是小羊皮包头的软底拖鞋,顶上没梳油头,就那么蓬松的散着额发,衬得眉目疏朗英俊,倒是更添了几分闲散富贵的养尊处优气派。

都这样了,还不叫于大顶相形见绌吗?

只可惜于大顶他压根儿没长那条神经。

翁华亭不理他,食指上带着枚足有于大顶眼珠子那么大的绿松石戒指,一手捧着个水钻点翠的凤冠,细细的拿小刷子清理。

这分明就是有意晾着他。

“郁深,还生气呢?”于大顶满脸贴着笑,一味伏小做低,也不嫌寒碜。

翁华亭就跟失聪了一样。

于大顶咂摸着该怎么开口,手里下意识举起苹果,咔嚓啃了一口。

“干!”

他门牙好悬没给硌掉了碴儿,低头一看那实芯的“苹果”居然是蜡做的,上头徒留了一圈他的狗牙印子。

他呸呸吐了几下粘在牙缝里的蜡沫子,牙床酸涩的厉害,有些不满的把那石头蛋扔回果盘里。

那边像是一直没看他,这会儿却挑着嘴角冷笑的人,分明是奸计得逞后的得意。

“还生气啊,”于大顶借坡下驴凑上前去,碰碰对方的胳膊,“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他耍个飞花手,掌心向上往翁华亭面前一送,“又有一桩好案子大买卖,郁深,咱们好兄弟讲义气,你看你总是这么调理我,我有什么好事儿还不是第一时间想到你!怎么样,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翁华亭胳膊肘拐开他,将手里的行头小心放进贴墙的玻璃隔柜里,一脸风霜雪雨。

“隋怀玉,咱们上次就把话讲明白了,那是最后一遭,以后我再不参与你那些烂事,你是裤腰带上没眼儿——记不住啊?”

“有话好好说,别说那些话膈应人,”于大顶也拉下了脸子,“我叫于大顶,不叫隋叉叉,和你说了多少次了,怎么,玉老板记性这么差吗?敢问您老是哪个品种的鱼啊?”

“叫于大顶你就不是你了?”翁华亭一脸蔑视,“赶明儿隋叔叔他们……”

“闭上你的臭嘴,闭上!”于大顶有些恼羞成怒的架势,自己跺着脚在小厅里没头苍蝇似的转了几圈,心头燥火起来,抄起桌上喝了一半的茶水就往嘴里灌,入口一滞,随后天灵感差点没给顶起来——里头居然是芥末水!

好奸,好贱,好手段!

于大顶涕泪横流,脸上猴屁股似的红得鲜艳,脖子上都挂了彩雾,颤颤巍巍的还有几分诱人。

“你别,”抽鼻子,“别提我爹妈,”抽鼻子,“他们,”连续抽鼻子,“当年上船逃难唯独,”抹眼泪,“把我扔下,还有脸让我……”一个巨大的喷嚏,话也说不下去了。

翁华亭看他这惨样,心里总算舒服一些了,看他抽抽嗒嗒的忒埋汰,慢悠悠踱到靠窗通风的地方半倚着站了。

“上次要不是你那破案子,我着急忙慌没卸妆就上了季莱的车往家来,会招出什么包养不包养的闲话来吗?我算看明白了,沾上你从来就没好事,从小就这样,不是曹操背时遇蒋干,就是蚕豆背时遇稀饭!”

“季莱!”翁华亭越想越气,脑子里过电影似的把那些倒霉带冒烟的儿时片段又过了一遍,冲着楼下吼了一嗓子。

擦车的络腮胡子立马扔了抹布,大跨步跑了上来,躬身等吩咐。

翁华亭一挥手,“把这人给我撵出去,让三平叔在后门立个牌子,写上本少爷高金悬赏,翁府里谁看见这人大棒子打出去,都能上帐房那领十块钱!”

季莱猫腰小跑一刻不停,趁着于大顶还没彻底缓过来,肩膀往他肚子上一磕,拦腰扛起来就往外跑。

“诶!季小莱你给我撒手!我话还没说完呢!你撒手,吃人嘴短,你怎么这么不讲武德!”

季莱也不说话,一直跑到院门外,才把于大顶放下来,恭敬的鞠了个躬,从兜里掏出油糕并五块钱钞票,一起塞到于大顶手里。

“隋先生,以后你多来几次,单找我就成,咱们还这么五五分账。”说完又鞠躬,再鞠躬,转身跑回去。

三鞠躬,这是打算彻底“送走”谁啊?

一旁伺机而动的刘三平赶忙反锁了院门,还不放心的一直趴门缝儿警惕的瞄着他。

行啊,真行啊,于大顶拿袖子抹了一把脸,愤愤难抑,果真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瞧瞧这满翁府的机灵劲儿,这么机灵,怎么不去峨眉山当猴子啊。

他也不是非找翁华亭不可,这不是正赶上这回的案子,它……它……它离了翁华亭不行嘛!——这话说出来可真打脸。

脸疼的于大顶抬头望望天,瞧着阴云密布的,似乎要下雨。

翁府本就在城郊,这时候周围连个人影也没有,更别说叫车了。

于大顶也没更好的法子,知道翁华亭眼下还没过生气的劲头,多说无益,以他俩自小对彼此的了解,他再凑上去只会火上浇油,还不如自己先想想办法。

一路走回他在成爱路租的地下室,不怎么费脚,就是费鞋。

青雨霏霏,晚风靡靡,楼上舞厅歌舞升平。

以上都和他没关系。

外头一下小雨,他这走廊里就下大雨,“大顶私侦社”的牌子挂在门边摇摇欲坠,上头还被糊了好几层开锁办证的小广告,糊得就一个“顶”字勉强还能认得出来。

“干啊!”于大顶脱下外套,接了点漏水浸湿衣服,贴在招牌上,等小广告上的糨糊软化些,再拿钥匙一点点掀下来。

他干得次数多了,业务熟练得很,很快招牌就露出原本的底色,只是上头一丝一条的划痕明显,像是饱经沧桑的瘢痕脸儿,没来由的滑稽里又掺了辛酸。

于大顶拍拍脸,活动活动脖子,换了个喜庆点的表情,深吸一口气,朝气蓬勃的拉开大门,“我回来……”

啪!

他话没说完,就被糊了一脸。

湿润贴合的触感,兜头包裹得他呼吸困难。

他劳碌一天的疲惫感,就奇异的在这另类的“拥抱”中被洗涤干净了。

于大顶嘴角笑着,昏头涨脑的往前挪了一步,反手关上了门,又费半天劲,才把糊在自己头脸上半身的玩意儿给扯下来,平铺在了餐桌上。

他端详端详。

餐桌上米黄色的一滩“桌布”安静了没两秒钟,就伸展了滑腻的外缘,又跃跃欲试要起来。

细看又不像桌布,像个没发好的面糊摊成了片儿,但更薄更软,带着几不可见的浅淡脉络纹理。

“小贴贴,你过敏是不是好些了?”于大顶手欠的去抠小贴身上的一个快好了的红疙瘩。

小贴一个激灵,整个片儿都抖了抖,热情骤减,往旁边不着痕迹的躲出去半米。

于大顶跑卫生间去洗了手,又投了干净毛巾,把床底下一个半身的金属人像端在餐桌上,狠狠擦拭了一遍,才要去扯小贴过来。

小贴立刻要跑。

明明也没脸没鼻子的,于大顶就是能感觉到小贴嫌弃委屈的要哭了。

他也不手软,撩起小贴往金属人像上一盖,前后左右啪啪一通拍,四处都严丝合缝的粘瓷实了,才后退半步,说:“以前也没发现你还有金属过敏这破毛病啊,倒是听那些贵太太说过,她们有人带便宜耳环戒指什么的会过敏,换成金银贵金属就没事……你这总长疙瘩也不是个事啊,难不成真得给你换个等身的黄金模子?你这是要成佛啊!”

黄金也不是不行,关键他现在没那么多钱,就这半身铜像还是他重金跟美术学院看门大爷买出来的呢,看着雕得挺细致的啊,比以前那些纸模子木模子石头模子都强,就是千想万想没寻思到会过敏这一说。

小贴彻底和铜像贴合后,慢慢化出了五官来,像给金属像长出了柔和的皮肤。不过眉毛皱了皱,鼻子津了津,小贴猝不及防就要哭。

“我看着挺好啊,你委屈啥?”于大顶弹了它脑门儿一下。

小贴一抖,瘪嘴说:“可我是个女的啊,为什么要有胡子有喉结,没有胸,还阿哥秃……”

于大顶“啊”了一声,自己都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味儿来,龇牙咧嘴的拉着凳子坐下,“你一个太岁,你还分什么男女啊?”

想当年它刚被捡回来,还没于大顶手掌大,随便给个小玩意儿,就能乐呵呵的糊上去玩半天,这可好,长了个子,心也野了,对模子越来越挑剔不说,还会整幺蛾子了。

原以为过敏这事已经是极限,眼下又矫情上性别来了。

这雕像就半身,胸骨往下就没了,胳膊也就俩肩膀。

经过之前几次血的教训,于大顶已经不怎么敢给小贴弄全身模子了,这都能上房了,再继续下去估计能上天。

小贴垂下头,用一个五十岁老者桀骜不驯的五官做着矫揉造作的表情,眼神哀怨中,脸上就冒出一个红点来。

又过敏了这是。

于大顶就觉得自己胸口突突的不是好跳啊,气急败坏的上前把小贴从半身像上扯下来,刚要发脾气,就被小贴柔柔软软的“抱”了个满怀。

怀里软了,心也跟着软了。

“得了,别委屈了,我路过美丽间裁缝铺的时候,看橱窗里穿旗袍的模特不错,有胳膊有腿的,关节是铅的还能摆造型,就是贵点儿……算了,一分价钱一分货,等我把这次的案子拿下,赚了钱,就去给你买那个,嗯?”

小贴没啥反应,十分温顺服帖。

于大顶想,这就是传说中的无招儿胜有招儿吗?

那他是不是也可以用这招儿去翁华亭那里试试?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