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千华一梦流年黯 之 缘起

第一百零三章千华一梦流年黯之缘起

勾陈回到修罗花坞的时候,已近傍晚,低垂暮色中,依稀可以望见房内透出的微弱烛光,融融地暖入心底。

不由加快步伐,却又在即将迈上台阶的那一刻,顿住,再后退。

窗纸上,淡淡剪影,随着烛火飘摇忽明忽暗。

呼吸的声音清晰可闻,时而缓慢时而急促,勾陈觉得自己的心就像缺了一角,有点抽搐般的,生疼。

不久前帝台说过的话好似拥有自己的意识,还不眠不休徘徊脑际,一阵阵宛如魔音穿耳,无法消失,字字铿然——

“三年前,落仙谷数百教众突然寻衅流影门,并公开滋事,在当时武林影响甚巨。此事原非大哥授意,起因是有人故意作乱,故而大哥向武林正派承诺找出真正元凶,只请暂缓对那些无辜教众的惩罚,但流影门掌门相丹坚持要求诛杀所有参与者。”

“其时我还是流影门弟子,且身为掌门师弟在门中亦有些许决策的地位。但我并未立即表明自己的态度。”

“一则因为我当时正长居落仙谷,本就立场微妙,且知晓我真实身份的只是少数,更加不宜置喙以免引人怀疑,对大哥也不好。二则……”

“我与丞儿互表心迹不久,五年的苦恋好不容易修成正果,我并不希望这件事影响到彼此,所以索性选择了避而不谈。”

“但我却忘了,丞儿与我太过不同,他从来都是勇敢直面问题的人。也因此,他提出这件事,寻求我的帮助。”

“结果很容易预料,我与他产生了分歧。”

“其实平心而论,丞儿并不见得有多袒护那些教众,只是就事论事,他的真正意思是希望我能私下里去跟相丹谈谈,好好讲道理,劝诫他不可太过武断,否则对整个武林都没有好处。”

“丞儿确实考虑得很周全,他的建议也很合理。我几乎已经能够看出,再过几年,他将成为一个多么出色的落仙谷主。可我却偏偏——”

“也许是自私心作祟吧,没有得到丞儿的时候,还可以放得开,一旦得到了,就总想要求更多更贪婪……不瞒三哥你说,那个时候,我心里甚至有个想法,就是希望丞儿能放下落仙谷乃至皇室宗族的一切,与我双宿双栖,云游世外。”

“所以,看丞儿那么关心落仙谷,关心那些并不算多好的人,为他们谋求福祉殚精竭虑,我就控制不住自己的理智……”

“当那些过于偏激的话出口时,我便已经知道,这次的交涉被自己彻底搞砸了。”

“想挽回,却又理不清思绪。正邪之分,我从来就没有看得太重,但那几乎也仅限于四周亲近之人。因为了解,所以可以毫不介意。但其他人……我可能在潜意识里还是无法真正认同的吧。”

“所以,即使想辩解,也只能将自己根深蒂固的浅薄认知更加暴露在丞儿面前。焦虑之下,我终究还是选择了逃避,扔下他一个人走了。”

“而在那之后,我既没有按他所希望的去找相丹,也没有再回落仙谷跟他道歉……”

“呵!现在想来,以往做错了许多事似乎都还有改正的机会,但唯有那一次,我真正走错了整个事件中最最关键的一步,而且还是——错得彻底,错得离谱!”

“‘绛雪’,三哥一定还记得吧?千雪楼少楼主,外人眼中我的情人——在我因去向而踟蹰的时候,派人送来一封书信,因故请我前去小聚。”

“像是老天特意安排的一个台阶可下,我几乎没有多犹豫,就去赴了约,甚至临走时都没有告知丞儿。”

“也许三哥你觉得,我与丞儿在一起,一定是我宠他比较多,就像从前,我对他所做的那样。但你却并不知道,作为恋人的时候,总是丞儿努力包容我。”

“而这次,我也任性地期盼他能先做出让步。然后,我们仍能像从前那般亲密相处。但我却万万没有料到,自己这次离开,再见时竟然已物是人非。”

“当有关落仙谷的消息送到千雪楼时,我已经在那里待了半月之久……正是这半月,我错过了太多事。”

“因为流影门与落仙谷不能达成和解,相丹提出要与大哥力战一场,若大哥能胜过他,就算抵了那一干教众之命。”

“此战并不要求点到为止,就算有伤亡,也都只凭天意。”

“其实,以我对双方实力的了解,大哥未必会输。但千雪楼一品雪笺上,白纸黑字却告诉我,他战败身殁,不容置疑。”

“仍旧无法相信,我立即赶回落仙谷。即使骑着腾云,到达时也已是一日之后。几乎远远在谷口,我就觉察到了异常。踏进谷中,更让我看到了也许一生都无法忘记的一幕——”

“漆黑的棺椁停在半途,棺盖大开。四周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死者中大多数都是落仙谷教众,身上穿着几乎不能辨认的素服。而还有一些,居然是流影门高层弟子。”

“顺着尸体向深处寻找,偌大的落仙谷几乎已经没有活人。而直至上了迎仙峰,我才在半山腰找到了丞儿的琴和几名流影门弟子的尸体,以及一路蜿蜒的数道血迹。再往上,就只剩了山顶的两个人。”

“丞儿跪在一座新坟前,浑身是血,鹰涯守在他身边。”

“再看到我的时候,他的表情很古怪,我当时并没有多想,只以为至亲突然离世,落仙谷又一夕湮灭,他是因为过于难过才会如此。”

“当时的对话我还记得清楚,我安慰他说事情已经发生便成定局,无论怎样,他还有我。那话说出口的时候该是信心满满的,因为我笃定他心里也是这样想。”

“但丞儿却没有立刻回答我,只是示意我跟他到了另一边,大哥的坟墓被他故意挡住,就连远远地也看不到。那个时候我还不理解这是什么意思,只是先将琴交还给他。而他也伸手接了。”

“那双手上都是泥土和鲜血,十指指甲几乎没有方寸完好。可以想象,以丞儿的个性,埋葬大哥的时候,必是连鹰涯都无法插手的。”

“很心疼,我想握住他,却被避开了。丞儿整个人就像在发呆,仍旧不肯说话,只是看着我,下意识抚琴……一曲未完,他便倒下了。后来我才知道,早有人在琴弦上做了手脚,那毒,便是千日黄泉。”

“直到闭上眼睛前一刻,自始至终,丞儿都只反复问我一句——‘为什么?’”

“可我却无从回答起,他那时的表情失望痛苦已至极限,我知道,他认为是我下的毒,因为从他在打斗中丢了琴到我将琴给他,这期间能下手的似乎就只有我了。”

“更何况,我在他心里还背负着另一些罪名。”

“而上天似乎也要惩罚我辜负他,再不肯为我们留下更多的时间。丞儿陷入昏迷,鹰涯将他带走。”

“自那之后,我与他便再也没有相见。”

“……丞儿当时神情古怪,甚至毫不迟疑就认定下毒之人是我,这些情况我后来回想觉得并不寻常,辗转查探才知晓因由。原来当日大哥之所以会轻易败给相丹,是因为他在战前中了化功散。而被人亲眼看见袭击大哥且给他下毒的,就是他的结义四弟!”

“哈哈!三哥……你可知道,当时那些名门正派都是怎么评价我的么?卧薪尝胆在落仙谷隐藏八年之久的流影门线人,江湖的大英雄大侠客!哈哈……真是讽刺之极!”

“而我,除了绛雪,居然没有任何其他人能证明当时到底身在何处。”

“至此,我终于明白丞儿为什么要用那样的眼神看我,又为什么连大哥的墓碑都不许我祭拜,原来在他们眼中,我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而且——还是个道貌岸然背信弃义的骗子和负心汉!”

“……在我终于知道这一切想去找丞儿解释的时候,距离事情发生的那天已经过了月余,落仙谷后山开辟出很大一片墓园,安葬当日的死难者,大哥的坟墓也修葺一新,但隐仙居里,却早已人去楼空。就连江陵刘府,丞儿也一次都没有回去过,彻底断了音讯。”

“毫无办法,我只得一边寻求解毒之道一边查找当年变故的真相。”

“起先,我以为是相丹为剿灭落仙谷有意策划。与他对质才发现并非如此,且相丹与我师父为人相似,尚可称光明磊落,虽然对邪门歪道深恶痛绝到近乎偏执,但挑拨离间这种事却向来不屑为之。”

“那幕后人显然潜藏极深,从流影门完全找不出任何线索。目击者几乎都丧生落仙谷,而余下不多也已随丞儿不知去向。”

“直到两年之后,江湖新秀‘妙音公子’因在武林大会一举夺魁而名声大噪,我这才得知丞儿已经改换身份。也多亏大哥以前体恤他肩上负担,未曾过早将其落仙谷少主的身份公诸于世,这才使丞儿得以在江湖立足。”

“而我能再次获得他的消息,心里自是高兴的,却因当时之事已经过去太久,担心与他见面又会勾起不堪回忆,他本就剧毒伤身,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他伤心。所以,我想着先暗中助他,等找到三哥你替他解了毒,查明争相之后再与他相见……”

“到时候,告诉他我所知道的一切线索。不求原谅。”

“毕竟那些事,本就是因为我,若非我意气用事离开落仙谷,大哥也不会被他人暗算死于非命,丞儿更不会孤军奋战,甚至中毒伤重。”

“……话已至此,我也早有觉悟,如今将这些告知于你。三哥,丞儿的危机并未解除,现在又似谋划着足以撼动武林的大事,我担心当年那人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所以,我想请三哥你,一定要帮助丞儿!最起码,护他周全!”

“拜托了——”

拜托?

印象中,帝台倒是从未求过他什么,如今一开口,居然就是这样的一件事。

勾陈有些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眼前这扇门的后面,正静静躺着的人,在他所不知道的时间,在他退出存在的地点,经历的都是些怎样的曲折?

紫丞对帝台超乎寻常的依赖与信任,他从来看在眼里,也因此更加能够想象,当年那件事对他足以造成的,近乎毁灭性的打击。

难怪,即使紫丞仍未能醒来,他也总觉得,这孩子,有哪里不太一样了。

是的——

这孩子。

潜意识里勾陈总这样称呼他。

犹还记得,彼时初见。

小家伙裹在襁褓里,叼着血玉,小嘴无意识吮来吮去,睡得像只小猪仔。哪晓得自己才一接过手,他竟似有所感应,缓缓睁开眼睛。

一双乌黑溜圆神采夺目的美丽眼睛,清澈中带点睡未足的迷茫。

忍不住伸出手指点了点婴儿红扑扑软嫩嫩的脸蛋,于是,小家伙咯咯笑开,眼儿弯弯,声儿脆脆,逗乐了一屋子大人。

似乎,紫狩当时还大笑着说,“这小兔崽子刚从娘胎里蹦出来就知道识美人了,长大可不得了!”

“是啊!看起来就生着一张桃花脸,还愁将来?”这样附和的时候,只觉嘴角像被某种柔软的情绪牵动,一定是少有的笑。

就连那疯子也掩饰不住满脸的好奇,拼命往这边靠却不得门路,苦大仇深瞪着不许他接近一臂之内的自己,“死变态,凭什么你能抱他我就不行!”

“去去去!你这疯子五大三粗不知轻重,捏坏了他怎么办?”侧身挡住视线,不想让小东西被旁人抢了去。

“你……嘁!不抱就不抱,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谁还稀罕了?”一转身,假意看别处,眼角余光却不住往这边瞅。

“哟!你不稀罕那正好,反正稀罕他的人多了去了,少一个刚刚好!你说是吧,小乖乖——”

咯咯咯咯,笑得好不开心!小家伙双手一巴,抱住贴着他磨蹭的大脑袋,嘴里砸吧砸吧不知在馋些什么。

呀!怎么能这么可爱!

一个没忍住,狠狠在那白嫩嫩俏生生的脸蛋上啃了一口,“我家小丞儿,你要再这么可爱我可要打屁股了!”

好像,那是他第一次唤紫丞——

我家小丞儿。

那么骄傲,那么自豪,因为他是他们家的——小宝贝。

甚至从那之后过了许多年,直到现在,他还是自觉不自觉,会想这样叫他……温馨,甜蜜,轻松得像飘然云端,整个人都感到满足。

那一年,他十五岁,貌倾天下,却又心狠手辣,江湖人称“绯花修罗”。

那一年,仿佛天神恩赐的宝贝,伴随着第一抹春意降临人间,让三个都还年轻的男子,体会到初为人父的乐趣与艰辛。

那一年,快乐姗姗,怀胎十月,却到底没能持续太久,便从中间,夭折。

母亲失踪,父亲失心……

托孤异乡的孩子,肩上背负的,是上一辈人那些纠缠不清的命与运。

落仙谷的春天,好短。

那个冬天,却好长。

而帝台,他的到来,融化了十年冰封三尺。

彼时,紫丞身世始料未及的揭晓,让自幼早熟的少年心陷低谷——即使在所有人面前,他始终表现得那么平静,仿佛能适应所有变化。

但勾陈看得出来,他将自己隔绝在人群之外。

从前,习文习武,不舍昼夜,是为了刘协,为了伏瑛,为了他那贪玩的弟弟。而当一切都被证明不是真实,当所有亲密关系都被判定虚假,这个孩子仍旧一声不吭,只是默默将责任扛在自己肩上。

正是那个时候,帝台闯进了紫丞的生命。

那样一个明亮耀眼的人,甫一出现,便吸引了所有人视线。

应该是十五岁吧,勾陈想,帝台结识他们的时候,是与紫丞出生时的自己相同年纪——

血气方刚,率性放达,豪爽激昂,惩奸除恶,与所有云游侠士一样,初涉快意江湖。

正所谓不打不相识,面貌俊朗的少年,行事不拘礼法,言谈颇有高手之风,一下便深得紫狩欣赏,与那疯子也甚为投机,几日往来便同他们结为忘年之交。

勾陈想着,记起当时三人拼酒拼武,搅得满屋子鸡飞狗跳,以至于被众人轰出门去的情景,不由笑了一笑。

自己又何尝没对帝台生出好感?只是一向面皮冷冷,未曾表露出来罢了。而那人虽看起来跟紫狩他们打成一片,居然也能察觉他心情,粗中有细,可见一斑。

更难能可贵的是,即便后来知晓紫狩是落仙谷主,而自己与那疯子分司左右护法之职,也只是更加心存理解,并未有所拘泥,只道英雄惜英雄。

后来为了表示诚心交往之意,甚至提出义结金兰,四人拜为异姓兄弟。

勾陈明白,自己当时确实被这样的提议惊住了。

要知道,他和那疯子虽与紫狩私交尚可,但其实在人前仍多以主仆相称,谨守礼数。更何况,紫狩离开的那些年,时间早已在三人之中隔出一道无形的鸿沟,不深,却也一半陌路一半故交。

本以为紫狩与他一样想法,也不会同意,却未料他竟然相当赞成,当下立刻吩咐在落仙谷大摆筵席,焚香净身,整个仪式都由司祭亲自主持,过程相当正式。

那日的誓言也沉重而掷地有声——

苍天在上,后土为证。

今我四人结为兄弟至亲。

死生相托,吉生相救;福祸相依,患难相扶。

如违此誓,天地不容!

杯中酒,被四人的鲜血一层层漂染,浸透。

勾陈记得,那时紫狩与帝台相视一笑,自己似乎也浅浅勾了下唇,而疯子那大老粗,将酒一饮而尽,嚷嚷着不够塞牙缝的分量,却连眼眶都逼红了。

虽然他欲盖弥彰地逞强说男子汉大丈夫有泪不轻弹,但勾陈分明看得一清二楚。实在是因为,他太了解他,了解到不想那么了解的地步——这面硬心软感情丰富的家伙。

勾陈有些无奈地按了按额头,每次想起那疯子,都会头痛。不过,他却知道,自己虽然连那种时候都不肯多有表示,但却真的很高兴一夜之间有了两个兄弟——疯子除外,因为他从来不想当他的兄弟。

而那时的帝台——

对了,与现在的楼澈感觉很像,都跟会发光的太阳似的,吸引所有注意力,不同的只是,帝台的光芒很和煦,极富亲和力,而楼澈小子多少有些傻气了,让人不由得就想逗着玩儿。

话说回来,最初那个预言真的很不准确,小丞儿虽然面若桃花,但从来不沾桃花,正经得像个小大人。

倒是帝台,云游四海随意惯了,兼之生得仪表堂堂气质不俗,让他们三兄弟一致觉得,他才是那个桃花星再世。

只不过,在紫丞十三岁之前,帝台眼里似乎也只装得下那一个小美人而已。

三位兄长纷纷扼腕捶胸,以为最小的弟弟也没有办法实践他们关于桃花的那一个小小预言。

却不曾想到,就在紫丞十三岁那年,帝台开始花名在外。秦楼楚馆,红袖青鸾,都只为他苦守奢望,而他,轻易不会辜负相思意,总是处处流连,游刃有余。

勾陈那时就已猜到,帝台这样的男子,对待女人,该是极温柔的。怜香惜玉,总是许多正派子弟的行事准则,但有一点,他从不沾良家女子。

所以,也从没有人,能感受到他温柔之下的真心。

直到——

千雪楼少楼主亲自修书来请。

想起那少楼主,勾陈晃神之余略一沉吟,当初她也算是一代传奇人物,千雪楼更是个神秘组织,以网罗各路江湖情报见长,黑白两道均有涉及。

这千雪楼楼主本轮不到那名不见经传的小姑娘来做,似乎是因为她的同胞哥哥突然猝死,老楼主弥留之际便改了她做继承人。

不过据说那女子年纪轻轻,手腕已是十分老练,千雪楼势力更甚以往。

许多江湖后生慕其才貌,纷纷托人上门,都铩羽而归。却没料到,这样的女子在感情一事上居然会如此主动。

三日之后,帝台已经正式成为她的入幕之宾,江湖传言却才刚刚抵达落仙谷。

新人且笑,旧人且哭,音尘相绝,前梦皆往。帝台从此拒绝了所有昔日红颜的殷殷邀请。

于是,世人皆叹,从前玉面风流客,今朝终得命中人。

而那一年,紫丞初满十五,帝台始及弱冠。

勾陈记忆里仿佛还很清楚地映着,那时那地——琴音索索,玉壶滴漏,冰雪少年沉静面容下,宛如抽丝剥茧裹藏不住,一抹黯然神伤。

正是,情窦初开的痕迹。

“帝台,自己惹下的烂摊子自己收拾,否则休怪我这当哥哥的对你不客气!”

这句话,好生熟悉啊!

今日听帝台坦诚过往,勾陈的心情从愤怒到激荡到寒心到失望,再到似乎什么感觉都有,最后却又好像什么感觉都已消失一般。

那个时候,他几番张口,最后竟然只扔给他这么一句话,就甩袖走了。

原来,自己还真是老调重弹。那句话,不正是当年看帝台逃避感情,伤害丞儿时,自己忍不住跑去找他大打一架,边打边骂说的那一句话么?

这两个人,一个亲如兄弟手足,一个情同父子连心,他其实哪边都舍不得。

所以,只能把话说得狠一点罢了,看着那小子被自己揍出两只黑眼圈也不还手,玉树临风的形象早不知丢到哪里去,勾陈浑身一松,力气就这么被迅速抽走。

“四弟,你如今这样对待自己,故意冷落丞儿,你可知,终有一日,会连后悔也不及?”

“……”

“丞儿对你并非无情,我不信你当真看不出。”

“我以为……那只是习惯和依赖……”

“那现在呢?他在嫉妒绛雪!从不知嫉妒为何物,整天只晓得往自己身上压重担的孩子,他竟然嫉妒一个女人,你觉得这还不够明显?”

“……我……”

“四弟,听我一句劝。丞儿对你,与对紫狩、对我、对疯子、对鹰涯琴瑚风瞿师倩通通都不一样!当年他能走出低谷,全都是因为你,他对你的向往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就算以前做那些努力多半是在逼迫自己,但现在却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追赶你!你到底明不明白自己对他意味着什么?”

“……”

“唉……我只能言尽于此,剩下的都要靠你们自己。丞儿还小,你也还年轻,留给你们的时间和机会或许很多,但若不知珍惜,也许就一个都不会剩下了。”

就像他自己,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独有风华只愿为一人展现,只可惜,那人不懂明示暗示,只以为他心有所属。

糊里糊涂,就蹉跎了这些岁月。

整整十五年呵!转眼就都已是而立之年,人生短短,至多能有几个十五年,几个两百月?

那一夜醉眼朦胧,看见紫狩鬓角淡淡尘霜,想起刚刚进门的人,心突然就忧伤了,沉重了,焦躁了。

“大哥,那疯子才回来,我把这剩下的酒给他送去尝尝,夜深露重,你且早些回房休息吧。”

只剩下半瓶的酒壶收了入怀,理智褪去,他有预感自己即将做出这一生最为大胆却绝不会后悔的事。

虽然这件事逼得那人不得不远走高飞,也逼得自己步上你追我赶的悠悠行路,却,一点也不后悔。

说来好笑,明明吃亏的是自己,却把那疯子给吓得无影无踪。

是啊,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与其就这样耗着,直到油尽灯枯,尘归尘,土归土,倒不如狠下心捅破了这层窗户纸般脆弱的关系,至于结局悲欢离合,他不想管,亦管不了。

只是,参透这一切太晚太晚,留给他们的时间亦太少太少。

总希望,那两个人不要步了自己的后尘。

却未曾料想,老天爷到底还是牵错了姻缘红线,打上一个死结,再从中剪断。而连着死结的一端,就握在帝台手中。

注定,解不开的尘缘,解不开的命。

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映入眼帘是楼澈惊奇的脸,“勾陈前辈?本大爷就直觉外面有人,想来铁定是前辈,怎么都不进来?”

勾陈皱了皱眉,瞥见他额角沁出的细密汗珠,“你就一直运功运到现在?”

“啊!”摸了摸后脑勺,楼澈略有些尴尬地应了一声。

心情不太好,勾陈知道自己刚刚那句本意是关心的话还没出口就已经变了味道,可是不知什么缘故,那种窒闷的情绪怎么也压不下来。

抬头,盯视楼澈,勾陈发觉自己居然在试图从他身上找出帝台的影子。那么紫丞呢,他又是如何看待楼澈的?

总觉得,不甘心,相当不甘心。

虽然自己充其量只算个外人,但紫丞和帝台,都与自己关系匪浅,他们之间的过往他也都看在眼里,绝对不是日久生情那么简单。

甚至可以说,没有当初的帝台,就没有现在的紫丞!

如今却……

凤眸浅睁,勾陈笑不达眼底,说出的话似真似假,心意难测,“楼澈小子,如果我说,紫丞眼睛没得治了,除非有活人愿意换给他,你准备怎么做?”

楼澈顿时被震住,半晌没有言语。

轻哼一声,勾陈似乎也不期待他的回答,转身越过他走了出去。

回到自己房间,勾陈只觉得疲惫,仅仅一天的光景,他就好似把过去二十年的时间又重新走了一遍。

很累。

索性趴在桌上,勾陈脑中一片空白,此时此刻居然什么事情也记不起来,直到——轻轻的叩门声响起,在静夜里有种恍惚的突兀。

大概知道是谁,勾陈不予理会。

外面的人等了一会儿,终于停下来,敲门声止,低低的男声却不顾门扉的阻拦,缓慢而坚定地穿透进来。

“前辈,我觉得你应该还没睡下,所以冒昧前来打扰,不过就算你已经睡了,我接下来的话明天也会一字不改再说一遍。”

“我愿意把眼睛换给弹琴的,只要前辈给我一天的时间。”

一天的时间,看他,绘他,记他——

字字不改。包括这句,心里的话。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纠结了我整整两天,字数也好多,等于两章啊~~~偶可怜的脑细胞,全死光光了(掩面)

于是,真的好虐……(泪目)

举手——跟亲们请假啊请假,下章可不可以周二再发啊,泪奔,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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