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游微微一笑,停下手中动作。
那方灵韵也顿时不动弹了。
随即站在原地,任黄风吹来。
“呼……”
黄风中像是有无数细密的刀子,但凡风过之处,大殿支柱成了粉末,砖瓦也成了粉末,甚至脚下石砖、整个山体都在崩解,它能将天地间的一切都吹成最微小的尘埃,又像是凝聚了漫长岁月的力量,用时间来风化一切。
“嗡!”
一道灵光亮起,挡住黄风。
宋游转头看了眼远处天上的燕子、已退到山下的马儿和正骑在虎背上、手拿旗子指挥群妖作战的小女童,也吐出一口清气,与黄风相抗。
双方触碰,互相消弭。
清气黄风,全都消散不见。
天地间只剩雨雾。
“……”
大肚僧人眉头紧皱,眼中满是警惕。
这显然并非势均力敌。
余光瞥到仍旧放在七彩琉璃台上的水行灵韵,大肚僧人下了决心,心里一沉,脸上却依旧堆满笑容。
随即深吸一口气,双手合十,忽然之间佛光大盛,映照得他宝相庄严,笑容满面。
“呼!!”
天地间的黄风更肆意喧嚣了,甚至风中还添了一抹金光。
这次黄风所过,不再消弭万物,而是浑浊了天地,不知不觉间,已使得身边天地骤变。
宋游只看见那照亮了半边天的佛光,看见那张笑容满面的肥胖佛像,等到佛光消失,那幅面容也淡化于天地间时,身边已空无一物——头顶只有乌云密布的天空,正有雷霆交错,雨点如白星一样落下来,脚下虽是重重山林,脚底却与山林隔了数百丈的距离和层层雨雾氤氲。
竟已然位于高空之上。
“刷!”
下一秒钟,道人便开始坠落。
耳旁全是呼啸的风声。
只是他的身姿与神态却是一点不动。
“轰隆!”
雷电就在身边划过,下落的雨水逐渐被他追上,与他并排下坠,随即又被他超过,脸颊迅速变得冰凉又湿润。
下方的雨雾在眼中越来越近。
“呼!”
道人下坠的身影迅速穿过雨雾,眼前只是一时朦胧,仿佛被半透的轻纱遮了一下又立马拿开,当眼前恢复清明,山林已经近在眼前。
树梢、鸟窝、落叶、积水地,都越来越近,看得越来越清楚。
大地扑面而来,有种格外的恐惧。
失重感亦带来奇妙的感官体验。
道人自然不怕——
莫说十年前在安清认识燕子以来,自己便常常以这般方式观赏天地、游玩长空,就是没有,也不至于因此而变色。
此乃术法也。
心惧即为真,不惧即为假。
道人是精于斗法的。
甚至他都没有用法术来抵抗。
大地眨眼间就到了面前。
宋游甚至穿过了密林,感受到了枝叶在脸边划过的感觉,撞上了还未被风雨摧残殆尽的蛛网,也看清了正下方那刚汇成水池的洼地,不断荡开涟漪的水面上倒映着上方的树枝和天空的乌云雷霆,一切都与真的一样。
甚至感觉这妖怪真的一瞬之间就将他带到了天空,要摔死他。
“扑通!”
道人瞬间就“摔”进了水池中。
“……”
然而他既没有摔进水池中,也没有撞进大地里,而是扑通一下穿过水池,水中竟好似是另一片天空,另一片深邃的乌云密布的天空,正不断有雷蛇在其中闪耀纠缠,倒着朝他劈过来。
道人依然身姿不动、神态不改,像是立在空中,倒着坠入这片天空之中。
引力倒转了。
坠入天空与坠入大地是两种不同的恐惧。
大地坚硬,从高空摔下去,凡人自会粉身碎骨,然而它的高度终究是有限的,有道行的人也许也有办法让自己不被摔死,可天空却比大地更为广袤无边和深邃无底,如此坠落下去,简直像是坠入广袤无底的深渊,你不知道自己会下坠多久,仿佛永远也到不了尽头。
与此同时,脚下天空与头顶大地都开始旋转。
又像是旋转的是道人。
“呵……”
道人挥了挥手。
旋转顿停,身形也再次稳住。
脚下乌云越来越近,不仅看到了在风中滚动的深邃浓郁的云雾,甚至看到了雷电的起点,有雷霆就朝他劈过来。
“轰!”
道人面不改色。
“呼……”
道人穿进了乌云之中。
浓郁的云雾遮蔽了光和视线,从高度湿润的空气中穿过也让人睁不开眼睛,衣裳头发早就被湿透,如今又再度吸饱了水。
然而乌云终有尽头。
“刷!”
道人穿过了乌云。
上方却不是蔚蓝无垠的天空,而是又来到了一片大地上。
耳边仍是剧烈的风声。
道人仍在跌落。
只是大地好像竖了起来,又或是引力再度变换了方向,此时道人左边是大地,群山草甸起伏不止,后边则是天空,而且变成了晴天,布满白云的蓝天比方才闪耀雷蛇的乌云看起来更为深邃,也更可怖。
道人与大地平行跌落。
而他面容不改,神情宁静,仿佛还站在方才的废墟山顶不曾动弹,甚至还有闲心转头,观赏自己一侧的大地山峦。
这里不知是哪,山清水秀。
道人撞到了山顶的树梢,掠过了溪水上空,又从竹林上边擦过,经过了茅草屋,从那袅袅炊烟之间嗅到了食物的香气,前方正是一春,穿过桃花丛不经意间沾染了几抹粉香,直到大地上多了一座高山,从大地中凸出来,道人直直撞入高山的一侧。
眼前一黑,又是无垠的深邃夜空。
跌落,不断的跌落。
好像这样永远也不会停止,一辈子都将在这样诡异的不断的下坠中度过,品尝风和失重,无法脱身。
“这就是这边的术法吗?”
宋游微笑自语,手握竹杖一点。
此时他正坠入棉花一样的白云中,竹杖抬起一点,应点在虚无空中,可竹杖之上耀眼灵光,却仿佛落在了实处。
“气清景明,万物尽显!”
清明灵力,清除一切虚无。
这方世界一下子被戳了一个洞,世界中的所有都化为了光,极速收缩褪去,瞬间消失。
道人仍旧身处山顶废墟之上,仍旧笔直站着,不仅没有摔倒在地,甚至脚步都未曾挪动过,淋着雨看向前方的大肚僧人。
大肚僧人却是大惊之色。
“你怎么出来的?”
“在下有一颗非同寻常的心。”道人随口答道,打量着大肚僧人的动作。
若是寻常妖怪或修士,没有一颗坚定的心,没有足够多的斗法经验,没有一双锐利的眼睛来看穿术法的破绽,被拉入那片“幻境”后,应当第一次坠落就会被摔得粉身碎骨。但这对于有足够道行的人来说,显然是不可行的。
这妖怪应是想将他困在那里,困在无止境的跌落当中,最好慢慢磨死,磨不死也没关系,便将他永远困在那里,永世跌落。
但很快发现可能困不住他,于是便想去取走灵韵,暂时避其锋芒,可又发现这方灵韵无论如何都拿不动了,舍不得灵韵,舍不得离开,于是又准备趁此机会将他杀死,护体的灵光已有损耗,最后没想到的是,他脱身得如此之快。
此时大肚僧人正手拿一个仿佛冰晶做的高颈小瓶,迅速后退,与他拉开距离。
巨大肥胖的身体,速度还挺快,乘风而退,满身肥肉都在风中颤抖。
道人拄杖一步踏出,便追上了他。
却见大肚僧人一边后退,眨眼间便从一座山到了另一座山,一边将瓶口对准了他,浑身佛光萦绕,口中念着听不懂的咒语。
“天山神冰,借我寒气!”
“呼……”
瓶口中顿时涌出一阵寒气,其中的灵韵让人感到心惊,甚至于让人想到了沙州以西、炎阳真君火焰山口的火焰。
宋游瞬间停住脚步,抬头抬手一推。
“轰!”
手中顿时涌出一团真火。
真火与寒气相碰,冰火本不相融,一时既未互相消弭,也未互相融合,而是轰然一下荡开惊天灵韵,扫空天地乌云雷雨。
然而瓶中寒气与火焰山口的火焰一样,蕴养了不知多少年,一下汹涌而出,道人火法不及炎阳真君,如今又匆忙准备应战,双方相交,只是眨眼的功夫火焰就落入了下风,被寒气迅速包裹、侵蚀。
“呼……”
真火很快消散,寒气却仍汹涌不止。
这场冰火的对抗毫无悬念。
道人心中只来得及道上一句“原来是此物”,寒气就已经到了面前。
真当是令人震惊的灵韵。
“咔嚓!”
寒冰瞬间覆盖住了道人。
不止道人,整片山都被冰封住了。
一看就知道这不是天地时节自然为之,因为覆盖着整座山的,并不是积雪,而是厚厚的一层神冰,冰寒刺骨。
然而大肚僧人却仍旧站在天上,手持冰瓶,将瓶口对准下方,源源不断的倾泻着神冰寒气,像是要将整座山化为冰川一样,寒气溢出,连带着旁边的山也逐渐覆盖冰霜,裹上厚厚一层冰。
直到瓶口再也吐不出寒气来。
“……”
大肚僧人摇了摇瓶子,定睛一看,下方道人已经化作冰雕,一动不能动,这才摇头晃脑,松了口气,笑呵呵的。
“任你道行通天又如何,我有亿万年的神冰可借,神佛来了也要变成冰像。”
转身正欲离去,身旁却传来声音。
“足下这寒气是从哪里来的?”
“!”
大肚僧人一惊,瞬间转头。
只见旁边好端端的站着一名道人,手持竹杖,乘风而立,正平静的盯着自己。
再看下方——
山依旧,冰依旧,冰雕道人也依旧。
与此同时,乘风而立的道人伸手一点,点出一点亮光,透着至阳至刚的灵韵,像是一个小太阳,落入地面山中,使得寒冰迅速消融。
冰雕一化,里头的道人消失无踪。
大肚僧人大惊失色,再看自己面前已然空了的水晶瓶,毫不犹豫,瞬间便化为一道黄风,朝远处飞去,速度快得惊人。
“倏!”
一只燕子自头顶掠过,留下一片羽毛。
仔细一看,不是羽毛,而是一把和羽毛差不多大小的雪白扇子。
“来得正好。”
道人伸手一托,扇子落入手中,立马便化为正常大小。
伱有宝物,我也有。
随着握着扇子,只朝那方一扇。
“……”
无声无息间,远处黄风顿时落地。
道人这才得以追赶上去。
“轰隆!”
天空降下雷霆,带着滚滚天威。
大肚僧人依旧披着金色僧袍,肥胖不已,只是僧袍仿佛被烧过一样,脸上也没了笑容,只显得惊慌,看着面前的道人。
“可能饶我?”
话中带着一些西域口音。
“不能。”
道人语气平静干脆。
“杀快一点!”
“足下倒是干脆,令人佩服。”宋游说着,抬手一招,落在远处山间的高颈水晶小瓶便飞了过来,落在他的手中,其中灵韵仍在,“不过还想请问足下一句,这其中的寒气灵韵好生了得,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
大肚僧人只看着他,眼光闪烁不止。
就在宋游以为他要说一句“你饶了我我就告诉你”时,却只听他咬牙说道:“你将那件宝贝再给本尊看看,本尊就告诉你!”
“可以,先说。”
“先给我看。”
“……”
宋游又朝远处招了招手。
天地间水光一闪,灵韵就到了他手中。
“先说。”
若是正常思维的人哪怕思维相对正常的妖怪看见这一幕,定然立马就能想到,所谓水行灵韵,不过是道人用来钓他的计谋,可是此时大肚僧人眼中却只有道人手中那方灵韵,仿佛已被其填满,喃喃说道:
“玉城东南九百里,天山背后有天山,高耸入云,山中有神湖冰川,蕴有亿万年的寒气灵韵,少有人能到那里。”
“多谢足下。”
“宝贝!给我宝贝!”
宋游打量着他许久,随手一抛。
灵韵顿时飘向大肚僧人。
僧人的双眼顿时变得热切,眼中只有这方灵韵,表情惊叹,口中喃喃不停,不知是在说些什么。
“轰!”
一团炽热的火光乍现,包裹了他。
而他直至被烧成灰烬,也没有从灵韵上移开目光,更没有痛呼一声。
可见贪已深入骨髓,无药可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