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以敲诈店铺为生，美其名曰保护店铺不受他人滋扰偷盗，每月每年向店主勒索一笔所谓的保护费。若不答应，便纠集无赖泼皮，砸毁店铺，损失较之支付保护费要大许多。
有人绑架娃儿，向其较为有钱的父母收取赎票费。若拿不到具体金额，便撕票杀人。
此类犯罪，尤为甚者，为阿尔金对大龙国曾经做过的那样：入秋临冬，动员三军，声称本国发生
严重的年馑，无奈之下，只好饿兵在前，饥民在后，倾国南下，就食大龙国。面对此情此景，暴
君先帝之父龙浩田吓软了腿脚，正好这年国内粮食肉类大丰收，便采取破财消灾之策，忍痛送出
三分之一强。这个结果自然，一年成功，三年仿效。直到暴君先帝继任皇帝，忍愤不过，与阿尔
金人展开累年的战争，最终侥幸战败了他们，并夺得了阿尔金人公主，今上龙长彰之母，皇后有
凤来仪，也就是阿金娃，在民间，也叫做丝女的那位金发女。
以上三种行径，规模有大有小，收益有多有寡，但性质是一样的，无非以暴行为后盾，巧取豪
夺。
不过，要论巧与妙，要论稳狠准，要论举重若轻，要论事半功倍，上述三种勒索法远没有超过七
年前发生的那次蝗灾。
那年是相当稀松平常的一年，农牧乏善可陈，却也不至于发生饥馑，引发□□。
但有人出来敲诈勒索了，威胁说某月某日，大龙国不将国库里的一半金子裁小了放在叶落山至高
点，也就是从前有凤来仪给大风吹去时游凤阁所在位置，便要差遣无穷无尽的蝗虫偷袭大龙国京
城四野尚未收割的谷麦，而这只是特大规模蝗灾的先导，小试牛刀罢了。
那年，今上还小，代为执政的朱亮中叔衡等宰辅皆以为这是滑天下之大稽的敲诈勒索，便一笑付
之，再未挂怀。
可是，到了克期交货那天，叶落山孤标宫游凤阁旧址，那个歹人收取金子的地方果真出现异常景
象：骤然飞来成千上万的乌鸦，鼓噪逡巡，在找金子，一连三日都是如此。
歹人通过乌鸦衔来的羽书告知宰辅们，为了不让大龙国尚未收割的谷麦颗粒无收，兹决定交货有
效期再后延三日，到期不候，后果自负。
众宰辅将信将疑，决定进一步试探一下此事真假，便裁减青铜板为铜钱大小的圆形，再用金箔包
裹，送上那个叶落山至高点，看看究竟会不会给乌鸦识别是假金子，看看是不是果真有蝗虫偷袭
龙邑四门外的农田。
假金子放好了，真乌鸦飞来了，很快凶狠鼓噪起来。接着，它们叼起所谓的金子，再松口，将之
送入山谷深处。
悄然埋伏在附近的宰辅们吃惊不小。不过，报复这才开始，歹人说到的蝗虫正在飞来：向南的天
空骤然出现一片由蝗虫组成的黑云，虽然不甚大，但移动极快，正冲向为了以防万一而在抢收的
田地。
等到朱亮等大臣从叶落山赶回那片田野，啥也没了，而农人也给咬伤了，凶手却不是蝗虫，而是
乌鸦。
这还不算，大人们给小的们告知，蝗虫本来还要四散开去，吃更多的粮食，但乌鸦不让，狠狠吃
些蝗虫，剩余的大部分只好乖乖飞走了。乌鸦跟着飞走了，但去之前，呱呱呱呱，奏响凯歌似
的。
四位宰辅有三个屈服了，说还是照歹人说的做吧，否则田地里的收成即将给蝗虫吃尽。朱亮力排
众议，一方面让农人抢收，另一方面叫军人全体出动，带着引火种燃烧物，准备灼烧天空，看蝗
虫还敢不敢来。
另三位大臣愈加不敢，便哀求大司马大将军放弃这等徒劳无益的行为，并哭着跪在远未成年的天
子跟前。
雌儿幼帝毕竟是孩子，把蝗虫看成蝴蝶那样的无害物，巴不得它们飞来，又给大火活活烧死，便
认定朱亮才是对的，别的大臣都在胡闹，姑息取败。
整整三天，紧张到极点，大臣衣不解带，等待最新的情况汇报。农人手不释刀，镰刀。军人头不
看地，光盯着天空看。
最终，竟是朱亮赌赢了，侥幸得很。众人佩服之余，问他为何敢这般豪赌，可谓赌上了整个国
运。
朱亮正色说，歹人若手头的蝗虫足够多的话，不可能用乌鸦来控制。设想一下，蝗虫繁殖起来，
是什么速度和数量，乌鸦繁殖的速度和数量跟得上吗，由此可见，眼下，那个居心歹毒的勒索者
还不能用蝗虫吃光大龙国所有的农作物，事实上，连京城市郊的都无可奈何。
皇帝和众臣不能不感佩朱亮，随即，溢美之词如蝗虫一般掷向大司马大将军。
但朱亮极为清醒，摇头说不必感佩，更不必投来溢美之词，这次事件预示背后正有人在酝酿用泛
滥的蝗虫要挟大龙国，现在还做不到，可惜假以时日，三年五年，七年十数年，多半可以做到，
后果不堪设想。
当时众人都忧心忡忡，表示要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但做了几年的准备工作，始终不见歹人勒
索，蝗虫来袭，便就淡忘了，最终给遗忘了。
朱亮没有淡忘，仍在警告，又加上新的感悟，从那次勒索的赎金交付地点，叶落山孤标宫游凤阁
旧址来看，看出乌鸦和蝗虫这个事儿，怕是与先皇后有凤来仪的冤情有关，——莫非她摇身一
变，变成了鸦仙或蝗神？
没人赞同他，即便最为附和他的中叔衡，都说大司马大将军而今怎么了，为何变成这等疑神疑
鬼，以至于将不相干的事儿连缀在了一起，自欺欺人，自吓吓人。
朱亮风闻这等物议，感慨之后付之一笑，此后再也没有说起此事，而此事，一直挂在包括中叔衡
在内的官员嘴上，成为朱亮老糊涂的有力证据之一。
今天是皇帝的大婚日，在歹徒两回刺杀亲迎皇后的皇帝后，在设法保护皇帝安全回宫的路上，又
是朱亮，第一个意识到，这些不断增多的蝗虫很可能就是七八年前那个至今不知是谁的歹人畜养
和唆使的，而他，或许与这次刺杀事件的主谋脱不了干系，甚至就是主谋其人！
只是，他不敢设想这么一个可能性，这些乌鸦某种程度上，是有凤来仪冤情的体现或表征，不能
不予以重视。
加之原本沿途遭逢的歹徒无非地痞无赖而已，不足为虑，现在这些鼠辈有了蝗虫的加持，竟然有
了莫大的战斗力，起码勇气倍增，不再一打便跑。
蝗虫越来越多，乌鸦越来越多。
乌合之众更是越来越多，鼓噪前进，冲着皇帝的法驾而来，却不知里头其实没有龙长彰，有的只
是右皇后及其蹬道君韩鲜罢了。
为了弄得像真的，朱亮下令不惜代价保护皇帝，下令将大量钱币投在路上。
中叔衡没想到，惊呆了：
“此人果然早就有了准备，要不然亲兵哪能携带这么大批量的铜钱呢！”
不止铜钱，更有天知道为何而铸造的铜豆，其大小形状看着与真的豆子一般无异。
所以，在滚动的铜钱弄翻率先枪来的乌合之众以后，铜豆跟着滚动而去，果然一举掀翻在纵深处
叫嚷切不可抢夺铜钱以免上当的暴民骨干。
没有想到的一幕，或者说正在担心的一幕很快就来了：驱赶指挥蝗虫的乌鸦对抛上掉下的粮食最
为敏感，就其缘故，有一个习俗起了很大的作用。
大龙国臣民极为看重亲人墓葬，对久而久之学会刨挖坟地，寻觅死人遗骸的乌鸦极为恐惧，不得
已之下，只好拿来本身就不怎么够吃的食物，尤其是豆类，按时按地抛给乌鸦吃，所以今日的铜
豆便吸引来驱赶和指挥蝗虫的乌鸦。
看着眼前那一幕，中叔衡终于闹明白铜豆是为何而造的了，对朱亮说：
“亲家公，这玩意莫非是弄成了配给东军，为的是勤王紧急关头，叫他们专门射瞎歹徒眼睛所
用？”
“不错，就是这个好东西。”
“但为何不射歹徒眼睛？”
“太远了，挪作跌翻他们，效果似乎更好。”朱亮说。
这一番撒钱抛豆，产生两个没想到的后果，一个是，乌鸦急速盘旋飞抢铜豆，因冲力过多，顶翻好些歹徒，其二是，一旦乌鸦心有旁骛，则原本归乌鸦引导节制的蝗虫顿时四散开来，有不少从
朱鹮和韩鲜所在的法驾上空转移到龙长彰所在的东军分队上空，并忽然向下俯冲，莫非要准备捕
食这些并非植物的活人，主要是保护法驾的卫龙兵？
非也。
说起来，每一次大龙国皇帝的大婚，都是对五谷丰登的希冀乃至许诺，借以告谕天下臣民，唯有
大龙国的皇帝，才能确保寰宇内的百姓有饭吃有衣穿，一句话，唯有大婚的皇帝才能设身处地为
百姓着想，以成人负责任的行为确保全体臣民安居乐业。
故而，皇帝娶亲的喜车，一般都装饰有上好的五谷，麻、黍、稷、麦、豆，一方面显得皇帝是农
人的代表，另一方面，象征皇帝大婚后，将远远不断生下五谷一样多与好的子嗣。
难怪蝗虫偷袭喜车来了。
※※※
太顺利了，太极门就在前头视线范围之内。
出了门，中叔好、塔墩的姻缘就能得偿所愿，塔墩渴望的王权军权就能物归原主，中叔衡家族乃
至大龙国的末日就能指日可待。
最后的成功不可能有人阻挡。
啸聚鼓噪的泼皮无赖杀得差不多了，前无阻敌，后无追兵，左为给部下控制的店肆，右是给左边
店肆里的卫龙兵们露刃注矢监视的商铺。
唯一的担心，来自于对朱亮和中叔父子的忧虑：万一两家亲兵早有埋伏，就在前头北极门的瓮城上，就将全军覆没了。
然而朱亮早就从十二前消灭豪吞人的主谋变成塔墩的岳父和恩人，现在重新变成塔墩仇敌的可能
性微乎其微。何况大司马大将军这些年表面上公事公办，相对疏远塔墩，其实是为了故意做给众大臣和皇帝看的，背地里，不止一次向女婿暗示，在这个无妄之灾频发的国家，翁婿间的互相倚靠是如何要紧，而远在九原的豪吞人是多么重要。总之，可以说，塔墩返回九原夺取兵权，朱亮是乐见其成的。
同理，不共戴天的仇敌中叔父子也不会多此一举，在城外设置伏兵消灭塔墩及其麾下的。塔墩已
与中叔洪约定好了，皇帝由他任意支取，而塔墩要的仅是中叔好和原本就属于他的豪吞胜兵罢
了。事成之后，就像老暴君朝的情形那样，中叔洪做皇帝，在龙邑发号施令，塔墩呢，驻守九
原，一面防备世敌阿尔金人，一面成为谋反分子忌惮的勤王之师。
虽说有相当的把握步出北门回到九原，但塔墩从未像现在这么紧张过。
希望就在眼前，覆灭也在眼前，所谓有正，就有反，正反转手之间而已。
大约是神情过于紧张，部下都感觉到了，连喜车里的中叔好也通过给辛夷善砸出的窟窿眼看见塔
墩万分紧张的面容，不禁问道：
“将军这么是怎么了？前头有伏兵么？”
“不不，没没。”塔墩笑看那面稍微给移动开来的盾牌，“快了，就快通关了。”
“过了北极门，将军可不可以找个稍高的山头，叫坏坏望一眼龙邑？”
“好。不过，这倒是为何？”塔墩颇感诧异，“这个鬼地方不曾善待过姑娘嘛。”
“只是从未好好看过这个城市，以后不再回来了，对不？”
“不，要回来。”
“回来做什么？”
“成为主人！”
“皇帝么？”
“或许。”
“做皇帝不好，做皇帝杀人如麻。”
“也有惜命好生的皇帝。”
“将军么？”
“若天命在我的话，末将毫不迟疑。”
“坏坏随你，依你喜欢好了。”
北极门门将是柳无害出生入死的袍泽，现在见到一行人来了，便赶紧跑来迎接卫龙兵主将塔墩，
并与柳无害搂抱了一下，庆贺所有的一切如愿以偿。
只是坏坏发现门外没有高坡，颇为惆怅。
门将说从前有一座上百步的小山，后来，为了避免围城之敌居高临下，射杀守门卫龙兵，便愚公
移山似的干掉了这座小山，至今一点形迹都看不见了。
“要不，姑娘上城门楼最后看一眼京城？”
“也好。”坏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