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71章

白烟升天的泥范是应该给扔进水里冷却的,历史记载开国皇帝是这么规定的。但后来的皇帝们嫌这个法子太缺乏美感,便变通为叫十名煽扇侍妾拿着华美的绸伞,以舞蹈般的动作煽凉泥范。

趁着大官要员们为这些宫女青春妖娆的姿容所吸引,朱亮正好可以将注意力集中在在中叔好身上,而她正在不远处垂头静坐,等着轮到她浇铸佛像。

朱亮知道若一个劲盯着中叔好看,这在中叔衡眼里一定是不正常的,因他自己的女孙朱鹮正在浇铸,该时刻看着她才对。不过,朱亮更清楚,若全然不看中叔好,而只看朱鹮,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故意在回避什么。所以,他一会儿看朱鹮,一会儿瞅中叔好,一会儿又扫一遍执扇□□美的舞蹈。

一来二往三回过后,他断定中叔好确实既像朱鹮,更像中叔珠儿,同时也有若干朱延寿的特征。一个家族有一个家族的容颜,一个家族有一个家族的仪态。这姿容,只要举目,只要投足,便显露无遗,任谁也藏不了,尤其对家中最德高望重的长辈来说。

认定后,他下意识瞥了一眼边上的中叔衡,没想到他也在看自己,便正好与他对上目光。

显然,方才他好几次观察中叔好,并没有瞒过中叔衡的眼睛,现在人家投来疑惑的目光,似乎在说:

大司马大将军为何放着正在浇铸佛像的女孙不看,总盯着我家中叔好看?

前些天,在枣山庄园祭扫儿媳中叔珠儿之际,当着中叔父子的面,朱亮成心口误,夸赞死去的中叔珠儿向龙家帝室贡献了两位皇后。

他是这么想的:若中叔衡心里没鬼,可以被他理解为只是一次寻常的口误而已,没必要予以纠正;若中叔衡心里有鬼,中叔好确实也是朱雀,那么他定会作出某种反应的,或者看朱亮一眼,脸上露出“这是什么意思”的询问神情,或者忽然一震,吃惊不小,随即又装作没事人似的。

但那天朱亮那么“口误”了,中叔衡居然没有任何反应。或许,那天的反应给他强行按了下去,但今日最终冒了头,难怪中叔衡在暗中监视朱亮观察中叔好。

朱亮一不做二不休,再次试探中叔衡:“贵家的好好姑娘难免叫我想起珠儿那年嫁给延寿时的神情举止。”

说到这里,加了一句,以便让指向性并不那么明显:

“贵家的姑娘总这般美丽这般妖娆,珠儿那样,好好也如此。”

中叔衡谦逊说:“是啊,饭菜总是别人家的吃着香。”

朱亮笑了:“同理,儿女也总是别人家的看着出色。”

“饭菜上这话说得通,儿女上就说不通了,”中叔衡轻易岔开话题,“老夫总觉得洪儿要远远逊色于延寿。”

“不然不然,”朱亮道,“老夫反而喜欢十二门掌钥敢作敢为,不像寿儿,总唯唯诺诺,不敢越雷池一步。”

“不然不然,延寿那是少年老成,假以时日,自然更为成器。”

“不说了不说了,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朱亮笑道,“看戏看戏。”

“这话太对了,纯属演戏罢了,这个铸像仪式。”中叔衡说。

执扇女还在起劲蹈作,动作华美,彰显大龙国的风姿,可惜实用性大大减半。难怪大半个时辰过去了,连相对隔得远一些的塔墩都能感到泥范几乎没有怎么变凉,不禁冷笑。

“还是豪吞人豪爽,娶妻也简单、直截。自家喜欢了,父母也不反对,就直接奔马去随便哪个草甸子,热热狠狠,抱着滚烂百来步之内的牧草,弄得皮肤也变得绿油油的,仿佛给春风染过色一般!”

当年奉父命娶塔图,他没有与她滚草坡,与此表明他与她仅是家族联姻罢了,不是你欢我爱的结合。塔图不是傻子,当然不许他漏掉这个狂野的爱之明证,便在他某日晨猎当儿,从背后偷袭他,抱着她从坡顶滚到坡底,染成一身绿。

与朱艳亭,那也不是爱,同样是联姻。可喜的是大龙朝男女青年的相爱没有这个滚绿的习俗,他乐得留着,以献给最爱的那个人。

现在,这个他最爱的人就在眼前,他遐想带她回到九原,与她酣畅淋漓从坡顶滚到坡底的情景,身上竟起了热浪与寒战,即一会儿热,一会儿冷。

此时,正在等待铸像的中叔好升腾起来,原来又置身透明宫殿,但不是黑发女婴,而是金发少女,长而浓的金发穿出宫殿,披散下来,给大龙朝换了季。

在塔墩眼里,大龙朝的春天变成了秋季,极目所到,万物金黄。

朱鹮浇铸的泥范已告基本冷却。眼下,两个手持硬木槌的太常寺属员正敲击这个泥范。

此时事关先帝样貌复活与否,最是紧张时刻。所有人员,见过没见过暴君先帝的,无不屏声敛气,唯恐先帝样貌的复活带来一把狂风所做的砍刀,砍杀所有在心里祈祷今上不要成为龙在天第二,或者今上不要再生出龙在天那样的暴君的官员。

终于,佛像给剥离出来,那两个属员用四只手将其掬捧起来,高举给参加仪式的一千人看。

“天哪!”朱亮在心里暗自喊道,“这哪里是什么佛头,分明是给天神砍下来的老暴君头颅!”

现场发出恐怖的惊呼声,是所有见过暴君先帝的官员、内官和士兵等人众不约而同发出的,像是最凛冽最狂暴的朔风正从暴君先帝的陵墓深处涌出刮来,横扫一切。

中叔衡顿时想起那次在刑场差点给杀灭三族的往事,捧着生生作痛阵阵发麻的脑袋,无助地呜咽起来。

他的身边,向来蛮横神勇的中叔洪居然小便失了禁。

面对老暴君的盛怒淫威大小便失禁,这是见多不怪的常情。

这决不是他一个人的事儿,而且小便失禁那还是轻的,不然现场就不会肆虐更为不堪的那股子烘烘然的骚臭味儿,——这哪是小解味儿赶得上的!

正五品的太常寺丞从两个属员嘴里获悉头像成功浇铸的判语,转告与索操索公公,而索公公用男女混合的正声向天地和臣民宣布,由于采选的右皇后人选朱鹮深得天地人三者的欢心,孤儿升天

十多年的先帝刚由她亲手铸造出来,不过,却是以佛陀的形象重新垂临于万千臣民之上的。

“切记切记:这是先帝,又不是先帝;是佛陀,又不是佛陀,”索操用极庄重的语气进一步阐发道,“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是先帝和佛陀的二位一体,所以是慈悲的保护神,是威严的统治者,足以保证大龙朝今上陛下年年生出皇子,更能保佑我大龙朝年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臣民万福。”

老公公的话音还在空中回荡,忽然响起朱鹮的笑声,还是一点都不含糊的大笑声。

朱亮心想:“千万别说出不要嫁给皇帝,不要嫁给□□不举的皇帝!”

太恐怖了,朱鹮的笑声正转成哭声,汹汹然的哭声,而以往她指责皇帝□□不举,总是伴随以这种可怕的哭声的。

“今天会是个例外么?”朱亮问自己。

“我要回家……回家……我要回自己的家,这里不是我的家。”

朱鹮还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在朱亮听来。

谁都听得见这个绝色美女的哭喊声,但谁都知道,这个时候是不能看她的,更是不能随便与身边

人交流对这个意外的看法的。

众人尽量这么想——

成功铸佛的朱鹮这么表现,是不碍事的,表明一个有幸成为皇后的姑娘即便好运临头,也不曾忘却父母的养育之恩,不舍得离开那个一直宝贝她的父家。

众人这么一想,看笑话的表情就从脸上一劳永逸消失了,想说话的欲望就在嘴里连同口水一道给吞咽下去了。

除非山呼万岁也是说话。

山呼万岁当然是说话,是所有人在说话,更是最合适的说话方式。

山呼万岁当口,跪伏在最前头的朱亮分明看见铜像颜色分成上下两部分,上面的是纯粹的铜色,而下头,约略三分之一部分,则是灰白色的,应是各种杂质沉淀下来形成的。

他惊心动魄看着两个太常寺属员将铜像放置在金丝楠木做的佛陀身子上。

他下意识看了一眼边上的中叔衡,发现他又在看自己。

“亲家也发现了?!”朱亮问中叔衡。

中叔衡真还没看出危险,疑惑道:“亲家发现了啥?”

“不好爹,佛像要断了!”中叔洪就在中叔衡后头,惊呼道。

朱亮率先起身,但没有后撤。

中叔衡给中叔洪拨转身,一骨碌背起,往后面奔去。

果然,才铸成的铜像解体了,上头的三分之二部分开始滑动,解体了掉落到地上,像是一颗给刽子手第二次砍过的脑袋,滴溜溜滚了好多路,一路上骇人视听地留下无数的血迹。

本来就够恐怖的,老暴君龙在天重现于世了。

现在,佛像竟然断裂滚落,差点砸中朱亮,连他都惊恐后退了。

于是,所有人都哇哇叫喊起来,争先恐后朝后边逃窜。

后边最边缘有两个挑空的阁子,一个叫龙阁,一个叫凤阁。知情人知道,这个凤阁与叶落山孤标宫的凤阁是同一个类型的,但体量要大了许多。

所以,逃窜的人们分别躲入两只阁子。

有人意外听见,有一个稚嫩的声音在龙阁或凤阁之上哭嚷:“母后母后,他把你杀了,我至今都没吃过你的一口奶水!我是没有妈的可怜虫!谁都有妈,谁都吃过妈的奶水,可我偏偏是个例外!”

这个声音是谁发出的,不用猜都不会错。

逃入龙阁或凤阁的人们现在知道了,这个为皇帝确立左右皇后人选的铸像仪式,皇帝准新郎也悄然来参加了,就在他为纪念母后而建造的凤阁上头。

耳尖的人接着听见皇帝陛下对一个身边人说:“怎么了鲜儿?!你想起父皇当年看不惯你,要斩杀你的往事来了?!你好了,给父皇吓得苏醒了?!要不然为何你的身体在发冷又在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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