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任他明月下西楼”

我目光所至皆是三年前的满目疮痍,旧时光缓缓流淌,我依然记得我将这封信交给谢言时那种激动羞赧的心情,当时的我小心翼翼地捧着一颗真心想要献给谢言,最终却还是错付了,所以谢言留着这封信,还时不时拿出来品鉴一番,是抱着怎样的心态呢?是不是在心里默默地嘲笑我是个卑贱又愚蠢的傻子?

我不知道。

我的内心如今已经近乎麻木,胸中只有一腔难以纾解的父仇家恨,其他的,不论情还是爱,都不是我这个蠢人可以高攀得起的东西。

我累了。

说起来,我与谢言之间发生的故事就像极了猴子捞月,顽劣不堪的猴子痴痴地望着湖中清冷矜贵的明月,傻傻地想要占为己有,忍不住一头扎入湖水之去,最后化作了一缕孤魂。

都忘了吧,都忘了吧,我这样告诉自己,又将书信仔细地放回书柜之中,尽量将一切还原成原本的模样。

我不知道谢言为何还留着这封书信,但终归不会是什么怀念之类的情绪,兴许就是觉着无聊的时候,便当做一个笑料拿来看看,就像当年京城众人传播我与谢言之间的风流韵事,都说是我勾引太子殿下的种种劣迹那般。

也许谢言也需要一个解闷宣泄的窗口,而我恰好有此荣幸能成为尊贵的太子殿下的笑料,不也应该感到感激涕零吗?

我在书房中等了又等,直等到了晚膳时分也没见着谢言的踪影,反而把管家给等来了,他说,“太子殿下现下很忙,让仇公子您自己用膳。”

“嗯。”我随口应了声,只觉得该是如此,谢言每次一忙起公务,便会自动忽略用膳这件事。

三年前的时候,我怕他身体扛不住,就算他再忙,我也会硬拉着他与我一同用膳。而如今,我已经没有关心他的理由,甚至还恨不得他能将身体搞坏了,死了最好。

可能是我恶毒的希冀真的被上天听见了,当天深夜,管家匆匆来敲我的房门,怀信赶忙去给他开门,我睡眼惺忪地披了件外跑便下了床,不解地问,“管家,出什么急事了,让您大半夜地跑过来?”

管家急得满头大汗,只拉住我的手,神色庄重地恳求我道,“仇公子,你能帮忙去看看我们太子殿下吗?”

“他现在的状态很不好,明明病着却死活不肯喝药,还一直叫着封小少爷的名字,老身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才来找您帮忙的。”

“管家您先别急,先将事情慢慢说清楚,太子殿下究竟怎么了?”我体恤管家年迈,也没有被他慌乱的情绪感染,反而冷静地问起事情的始末。

“唉,仇公子,是这样的,太子殿下因为早年在冷宫里生活,吃的膳食不太好,便一直都有胃疾。”

“原先封公子在世的时候,能拉着太子殿下按时用膳,身体总算康健了许多,但封公子离世之后,太子殿下便患上了厌食之症...”

“厌食之症?”我疑惑地拧起眉,质疑道,“可是我之前与太子殿下一同用膳,他都有吃进去啊。”

虽然谢言吞咽的表情看着十分勉强,但的确是全部都吃进去了,确是我亲眼所见。

“那是太子殿下在仇公子面前逞强,后边都会背着仇公子吐掉!”管家说到这里,气得直发抖,“时日一久,这肠胃就都坏掉了,压根儿经不起半点的折腾。”

“今日太子殿下选拔谋士,又错过了晚膳,到了夜里这胃炎便发作起来,闹腾了大半夜,老身是实在没有办法才来找仇公子。”

“可是。”我面上有些犹豫,又疑惑地问,“我又不是太医,也不懂医术,我能做什么呢?”

“太医这边,老身已经请来了,也给太子开好了药,麻烦的就是,太子殿下如今发起了高热,人事不省的,一直叫着封公子的名字,死活不肯喝药。”

“我们实在没法了,只能来求仇公子帮忙了。”

虽然管家说得委婉,但话里话外的意思我算是听出来了,他此行来找我,便是要我这替身,在谢言面前扮演封九月,好哄骗谢言把药喝下去。

我本不想去,谢言的死活如今与我已没有半分关系,但我转念一想,谢言此时头脑不清醒,不是更方便我套出刻|章的下落吗?

顺便还能看看谢言病到了什么地步,有没有把脑子烧坏的可能,只希望他不是真的把脑子烧坏。若是那般,便不好玩了,我没有任何对傻子报仇的兴趣。

我想到这里,便点点头当是应允,又与管家说道,“管家,我先进去换身衣衫,你且稍等我一会儿。”

管家自然没有不从的道理,怀信给我拿了一身藕粉色的秋衫,又给我披上了一身狐裘披风,生怕夜深露重将我给冻坏了,我将谢行给我的信藏在衣袍暗缝里,才跟着管家去了谢言的房里。

“仇公子,桌上的药是刚熬好的,您可千万要让太子殿下喝下去啊。太医说,若是他不喝药,这高烧一直不退,恐怕日后会对神智有损。”

“仇公子,太子殿下就麻烦您伺候着了,老身就在门外等候。仇公子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下来。”

管家满脸愁容地细细嘱咐了许多,随后才忧心忡忡地退了出去。

房内的烛火昏暗,一室静谧地如同潮汐退去的深海,冷寒孤寂席卷着整个房间,只有那碗污浊浓黑的汤药散发着冉冉的雾气,我巡着记忆朝谢言的内殿走去,脚下却再也没有柔软的波斯毛毯。

当年我常常宿在此处,身体又弱,不爱穿鞋便总染上风寒,谢言无奈之下,才从皇后那边搬来了那波斯地毯,如今却只有冰冷的地面倒映着清冷的月光。

内殿只在床头的矮桌上点了一盏昏黄的油灯,浅浅的月光静悄悄地爬入室内,照在谢言苍白憔悴的脸上。他似是病得很重,额上沁出薄汗,眉宇间盈满痛楚,薄唇没有半分血色,他沉浸在梦魇之中,呼吸变得深且重,有种喘不过气的窒息之感。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我轻轻地叫了几声,却没见谢言睁开双眼,反而是我的目光被他紧握的手所吸引,谢言修长的手指蜷缩在一起,像是抓着什么重要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东西让他生病了也不愿意放下,难不成是那枚刻|章?

谢言啊谢言,都病到了这个地步了,你还这般迷恋权力,我该说你精明到天下无敌呢,还是骂你贪慕虚荣庸俗不堪?

思及此,我冷笑着伸手去掰他的手指。

他的手指攥得很紧,如同是一个破落户在守护自己仅存的宝物,我费了浑身的劲儿也没能将他的手打开,便只能换个法子,轻轻地在他耳旁低语,“谢言,把手打开,让我看看,好吗?”

我没有想到的是,我的话竟然起了作用,谢言的眉宇终于舒展了一些,口中呼出的热气落到了我的脸上,引起我阵阵奇怪的痒意,他的嘴唇因为久未饮水而干裂破损,显得可怜兮兮,种种意义不明的呓语从他口中传来,“秋...秋...”

秋?我不懂,也没有窥探他古怪心思的欲.望,只专注地将他的手指掰开。

此时月光前移,又落在他的手上,我眨了眨眼睛,才堪堪看清了他手中紧攥着的东西。

那是,我从他那边收回来的编草戒指。

年少轻狂时,人总喜欢许下一些天崩地裂的誓约,比如坚若磐石的爱意,比如生离死别的厮守,比如坚贞不渝的陪伴,我也曾做过这样的傻事,只在心底认为,只要谢言收下了我的这枚戒指,他便是我此生唯一的爱人,除非我死,否则不会有任何改变。

我的确信守了我的承诺,在自缢之前,我恨透了谢言,我恨不得喝其血啖其肉,恨不得将刀刃扎进他的心脏,想让他尝遍我经历过的欺骗与伤痛,想让他与我一样一无所有。

可是,直到我闭上双眼那一刻,我依旧希望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我希望我爱的人并没有利用我,也没有伤害我爹,更没有将我抛弃在偌大的府邸里,任我自生自灭。

我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依旧爱着谢言。

明明我的爱就是一场笑话,它何其可笑,像一场荒诞的喜剧,但它又何其坚韧,哪怕伴随着这般浓烈汹涌的恨意,它依旧生机勃勃地生长,如同永不衰败的苍天大树。

我曾在心底许下承诺,要成为谢言一生的爱人,我要给予他欢心愉悦,我要他笑颜常在,更要他的灰瞳中只映出我封九月一人。

可惜,我的一生太短了。

我食言了。

这一世我只能为我爹而活。

我下定了决心要将那枚戒指从谢言的指缝里抠出来,却忽然被一只滚烫的手擒住手腕。

我在惊骇之中偏头去看,只见谢言不知何时已经坐了起来,他浑身烧得滚烫,就连素白的脸上也染上高烧的陀红,凤眸迷离,似含着薄薄的水雾,他定定地望着我,眼神中透着说不出的委屈与彷徨,灰瞳澄澈得像一个被世界抛弃的孩童。

他将手中的戒指握紧,五指紧握,完全不给我可趁之机,干涸的嘴唇嗫嚅了半响,却没有说出一句话,只是他灰蒙蒙的眼睛里忽然下起了雨,化作了一个荒诞凄美的琉璃世界。

我曾经是撑伞之人,会为了谢言的每一丝情绪焦虑到彻夜难眠,痛彻心扉,但如今,我只是攥着他的衣襟,面无表情地说,“太子殿下既然醒了,就自己喝药吧。”

但谢言并不肯配合,他死死抓住我的手腕,蛮横地将头埋在了我的胸口处,不断地喊我,“小秋,小秋,小秋...”

“你上次骗我,你没有再来。”

“为什么骗我?”

谢言口口声声的指控令我有些不耐地拧起眉头,我完全没有想到他既然还会记着上次在封府的约定,瞬间觉得脑袋发胀,头疼得要命。

我试图将谢言的头从我身上挪开,但生了病的他就像一个高温的火炉不断在我身上靠近,又像一只生怕被主人抛弃的大犬,时不时抬头用湿漉漉的眼睛看我。

他生得极其貌美,此时双颊烧得通红,又用那种执拗又乖顺的眼神看人,像极了一朵开到颓靡的芬芳水仙,令人难以生出拒绝的话来。

我长叹一口气,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只开口问他,“你好好看看我,看看我是谁。”

他闻言便直起身子,凑近了来看我,灰瞳被月光浸透,有种凄迷空灵的出尘之感,他愣愣地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开口道,“你是我的小秋。”

好吧,看来谢言这是彻底烧糊涂了,我在心底下了定论,冷下脸想下床去将汤药给他端过来,他却牢牢地圈住我的腰,甚至还可恨地将我整个人拖到了床上,像抱着一个玩偶那般将我禁锢在怀里,唇角微微翘起,眼神里写满了餍足。

“太子殿下,你放开我。”

“我是仇云清,不是你的小秋。”

我话音落下,谢言的手便急急地来捂住我的嘴,他手上的温度很高,热烘烘地几乎要将我烫伤,而他则像是强打着精神在纠正我。

“仇云清是谁?小秋又在骗我。”

他分明是一个病人,却不知哪来的力气能将我一个健康的人按在床上,还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发烫的指尖从我的额间落到我的鼻梁,又在我的唇上流连不屈,湿润的凤眸忽然染上了熊熊的火光,我这才发现我的衣襟在挣扎间散开了。

我慌得想伸手去拨,却被谢言按住手,他那张秾丽如天仙的漂亮脸蛋不断地朝我靠近,灼热的呼吸像一阵微风落在我面上,我强压住心底的恶心,只告诉自己,就当是被狗啃了。

但是意料之中的吻并没有落下,谢言的身体似乎已经到了极限,直直地扑倒在我身上,眨眼间完全失去了意识,我艰难地从他身下爬出,万分厌恶地用手指去探他的鼻息。

“还有气。”我不自觉松了一口气,将桌上的汤药拿了过来给他喂了进去,幸好他如今已经闹腾完了,显得十分听话,我喂进去的汤药都有喝下去。

将能留住谢言这条狗命的事情都做完了之后,我开始在房内翻找刻|章可能的藏匿之处,我将目光落在了书案中的抽屉里。

此处并未上锁,我将里边的资料都大致扫了一遍,发现都是一些官员往来的文书,并没有什么可疑的物件,翻到了最底部,便见到一张较其他信件更为昏黄的宣纸,上边并不是官员间的书信往来,而是谢言用瘦金体留的字,墨痕浅淡,上边写着:

“任他明月下西楼。”1注解

作者有话要说:

1注解:唐代李益的《写情》

水纹珍簟思悠悠,千里佳期一夕休。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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