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乔宁依旧远离了诗宴,就在附近的凉亭下静坐。

上辈子当了十年的魂魄,无人可以看见她,亦无人可以听见她,让她习惯了独处自洽。

乔宁不久之前的步子急了些,发丝微乱,她以为顾远琛还会出现,遂为悦己者容,打算用荷包里的篦子梳发。

然而,她早晨备好的篦子不翼而飞了。

乔宁:“……”奇怪,难道是她记错了?早晨没有将篦子放进去么?

此刻,乔宁保持着垂首翻看荷包的姿势,一抹宝蓝色锦缎衣料映入眼底,她认出了陆云卿今日所穿的衣裳,尤其对他腰间的白玉坠甚是熟悉。她前世年少时,是当真心悦过他。但那段懵懂痴情已是过眼云烟,如今遇到陆云卿,心中再无波澜,就仿佛当初的一腔痴情是假的一般。

乔宁也甚是诧异。

她甚至怀疑,她彼时所谓的心悦,并非真正的喜欢,而只是自幼就以为陆云卿是她的未婚夫,所以,将陆云卿摆在了未来夫君的位置上。

她抬首,对上了陆云卿笑容温和的脸。

这人有两幅面孔。

慈若暖风和煦;

可一旦毒起来,也如罗刹煞神。

陆云卿看着面前巴掌大的娇俏面庞,她的眸子水润纯澈,正映着他的脸。他抬手,指尖轻弹了一下乔宁细嫩饱满的额头,嗓音温柔:“阿宁,方才去哪儿了?我怎么没看见你?你在找什么?”

“……”乔宁额头吃痛,抬手揉了揉,她水朦朦的眼,总让人觉得懵懂纯情。

她与陆云卿前世的婚约算是一场悲剧,谁都不是赢家。

陆云卿在成婚之前,还算善待她,但极少会做出这种亲密的举动。

乔宁本不想多话,她会将属于乔婳的一切都还给她,其中也包括陆云卿。然而,陆云卿似乎记住了她的习性,她每次出门都会在荷包里放上一只梳子。

陆云卿何许人也,一眼看穿乔宁现状,直接吩咐身边小厮:“去开我的私库,取几件玉篦子过来。”

乔宁本能拒绝:“表哥,我不需要篦子,我房中还有好几个。”

陆云卿笑意更甚:“阿宁与我客气什么?我的东西,自是要给你。”

……这话颇有歧义。

春风和煦,廊下银铃作响,半寸日光刚好落在少女清媚的面颊上,脸上的小绒毛也照得十分清楚,少女薄妆桃脸,花容月貌。乍一看上去,她分明没有特意打扮,但再一看,又觉之恬静娇妍。

陆云卿一看见她,就会莫名安静下来,仿佛可以将世间喧嚣暂时抛之脑后。

陆云卿又说:“阿宁也快及笄了吧?及笄便是大姑娘了。”

本朝惯例,女子及笄后就可出阁嫁人。

乔宁哑然。

她这一世必定会主动提出退婚。

万一陆云卿又为了找个替代品,将她稀里糊涂的娶了,那岂不是误了他二人的终身?

乔宁并不知自己具体哪日生辰,乔家就将捡到她的那天,当做了她的生辰。她今年大抵该及笄了。

“表哥,我……”乔宁忽然不知该如何开口,她手上并无陆云卿将她视作替身的证据,此刻,她忽然想到了乔婳,眸子一亮,“表哥,母亲的亲生女儿就要找回来了,你可知晓?表哥可一定要登门去看望她呢。”

乔婳才是与陆云卿有婚约的人。

在少女欢喜的目光中,陆云卿的剑眉微不可见的轻蹙。他这样的人,心性与城府皆远超同龄人,自是一眼看出了乔宁的小心思。不过,陆云卿脸上的异色转瞬即逝,笑意依旧从容温和:“好,届时我定登门,也正好可以看看你。”

乔宁:“……”

大可不必去看她了。

很快,小厮端着托盘过来,大漆托案摆放着三只精美玉梳,雕刻琼花,蜿蜒攀枝,一看便知价格不菲。

乔宁只能收下:“那就多谢表哥了。”

陆云卿亲眼看着乔宁将玉梳手下,眼底神色似有一丝转变。

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看见长廊走来一人,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再度抬手轻拍了乔宁的发心:“我们阿宁快些长大,表哥甚是期待。”

换做是前世,乔宁必定会因为陆云卿此举,而欢喜羞涩。

但如今,当真毫无所感。

乔宏毅的步子加大,人未至声先到:“阿宁,你风寒未愈,也该回府了。”

乔宁见来人是大哥,展颜一笑:“大哥说得是,我这就回府。”

陆云卿将乔宁眼梢的笑意看得真切,他又与乔宏毅对视,抱拳作揖:“表弟。”

陆、乔两家的姻亲关系,需得追溯到三代往上,到了如今,也只是名义上称作表亲。

乔宏毅淡笑,也抱拳回礼:“表兄,阿宁年幼不懂事,可是又在你面前说了什么?我今日且先带她回府了,这丫头前阵子染了风寒,实在不宜在外久留。”

一言至此,乔宏毅对乔宁招了招手:“走吧,阿宁。”

乔宁朝着陆云卿随意福了福身,这便跟着乔宏毅离开,无半分不舍。

陆云卿立在原地,凤眸之中,一片萧索。

阿宁……

我们又见面了。

***

今日,乔宁是跟着兄长乔宏毅一道出来的,遂也跟着他一道回去,二房的两位堂姐并非与他们同路,此刻,还留在诗宴上,物色她们的如意郎婿。

乔宁也瞧见了她自己的心上人。

她很是满足。

回程路上,她一直托腮望着车窗外的沿途街市,唇角笑意渐甚。

她的将军,年少时的模样,当真很是俊俏呀。

乔宏毅的声音打断了乔宁的遐想:“阿宁在偷乐什么?可是因为见到了你那陆表哥?”

乔宁回头看向兄长,她知道退婚一事没那么容易,毕竟,陆云卿未必会放开她这个替身。上辈子,养母陶氏也对陆家提及过,说要纠正这桩婚事,让乔婳嫁入陆府,但陆云卿拒绝了。

彼时,乔婳也对竹兰君子般的陆云卿,一见倾心。又大概是乔婳心中执念作祟,总想抢回她自己的一切。然而,陆云卿一意孤行,始终坚持原先的婚事,不同意更换新娘。

陶氏与乔婳母女也因此嫉恨乔宁,再没给过她好脸色,也不允许她踏足乔府半步。她嫁给陆云卿之后,就成了乔家的弃女。

当下,乔宁立刻反驳:“才不是呢!大哥,我……我有一个不情之请,大哥可否帮帮我?”

少女水眸莹润,她看着人时,仿佛十分专注认真。

乔宏毅目光落在乔宁半张的粉唇上,他薄唇微抿,眼底一抹异色转瞬即逝,笑着问:“阿宁说说看什么事,兄长定尽力而为。”

乔宁幼时被捡回乔家起,就开始寄人篱下,她很会察言观色,事事谨小慎微,但兄长给予了她无微不至的关切,让她时常有种被认可的温馨,即便时隔一世,她仍然十分依赖兄长。

乔宁凑近了些,乔宏毅置于膝上的手一紧,面色不显。

“大哥,乔陆两家的婚事,本该属于母亲的亲生女儿,我也自知这些年在乔家备受关照,断然不能霸占了本不属于我的婚事。大哥可否更正这桩婚事?”

乔宏毅似是有些震惊:“阿宁不是一直很喜欢你陆表哥么?怎么忽然改了主意?”

乔宁担心自己转变太快,会引来兄长怀疑,只好强装忧伤:“我仗着乔家三姑娘的身份这么些年,可母亲的女儿,也就是兄长的亲妹妹,可是在外受了苦头呢。陆表哥的确是兰芝玉树的人物,我一个孤女配不上他,倒是大哥的亲妹妹与表哥才是门当户对。”

乔宏毅忽然伸手握住了乔宁的肩:“不准再说这种话,无论何时,你都是乔家的人。”

乔宁没有多想,只当兄长是宽慰她。

但婚事是务必要更正的。

“大哥,你就帮帮我嘛。”乔宁巧揉造作,一只手拉着乔宏毅的衣袖晃了晃。

乔宏毅愣了一下,不成想乔宁也有这样灵动的一面,似与此前有些不同,倒是让他眼前更为一亮:“好,大哥答应你。”

乔宁一怔,显然没想到兄长这么好说话。

“嗯!”

乔宏毅的手从乔宁肩头落下,不知思量了什么,唇角笑意渐甚。

***

轩月斋。

三角兽炉腾起袅袅熏香,里面特意加入了安神香。

陶氏这几日静等女儿归来,一直夜不能寝。

乔宏毅一踏足屋内,浓郁剑眉当即轻蹙,看向圈椅上靠着的妇人,道:“母亲,香浓伤身。”

陶氏刚才阖眸假寐,听见动静,遂睁开眼来,张口就问:“你与乔宁一道回来的?她既然风寒未愈,去陆家作甚?可是又去见陆云卿了?”

陆云卿是京都城数一数二的青年才俊,迟早会扶摇直上,无疑,也是陶氏心目中的乘龙快婿。

她当然想将陆云卿留给自己的亲生女儿。

乔宏毅一眼看穿她的心思:“母亲,当年与陆云卿定下婚约之人,是您腹中的那个孩子,也就是我的亲妹妹,想来您也想纠正这桩婚事。等寻一个机会,您亲自去一趟陆府,与陆夫人商定此事。”

陶氏自是很想让乔宁从这桩婚事中退出去。

可她又担心长子会冒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陶氏防备的盯着乔宏毅的眉目,试图从他脸上看出细枝末节:“我自是会纠正这桩事,宏毅啊,你因何这般积极?你眼下在朝中刚站稳脚跟,再过一年,等袁家小姐丧孝过去,也该操办大婚了。”

乔宏毅答非所问,态度很是强硬:“母亲,儿子已经长大,您也常说,儿子是下一任家族,凡事当该自己做主,还望母亲莫要过多干涉。”

陶氏唇瓣一颤:“你……”

乔宏毅颔首:“儿子今日过来,就是通知母亲尽快去陆家,将婚事纠正过来。若无旁的事,儿子先走了。”

一言至此,乔宏毅转身就走,但又止步,侧过脸道了一句:“母亲,这香太重,当真伤身。”

看着长子款步离开,陶氏抬手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大爷回来了么?”

梅婆子如实答话:“还没呢,夫人。”

陶氏闻言,联想到了什么,顿时火冒三丈:“哼!总不能又去见那个狐媚子了?!还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父子两人一个德行!”

***

镇国公府,临风居。

星垂广檐,月华如练。

顾远琛的屋内一片漆黑,他入睡之前熄灭了所有火烛,如此,就能保证有人闯入时,无法辨别视野。

这也是顾远琛在边关常年养成的习惯,另外,他脖颈下是玉枕,稍有异动,立刻会察觉到。

顾远琛并不知自己陷入了梦境,他今晚罕见的沉睡了过去。

梦里,净房薄烟缭绕,水声淅沥,顾远琛倚靠着浴桶壁,享受着这一刻的娴静舒适,他是光着身子的,总觉得有道目光在肆无忌惮的打量着他。

于是,顾远琛幽幽睁开眼来。

这一睁眼,刚好对上一双水润的琉璃眼,这双眼睛的主人正趴在浴桶旁,毫不避讳的打量着她,还饶有兴致的多番细看。

身着一袭白衣的乔三姑娘,与白日里有些不太一样。

而此处,似是军营帐篷。

下一刻,就见乔宁的手朝着浴桶伸了过来。

“你……无礼!”

顾远琛惊梦醒,一双漆黑的眸子一瞬也不瞬的盯着头顶的承尘。

很快,他就察觉到了异样,腰身稍一用力,动作利落的坐直了身子,垂眸死盯着自己的那处,神色僵凝。

片刻后,顾远琛深吸了一口浊气。

他混迹青楼那样久,都不曾唤醒男子最本能的渴望,怎么仅此一个梦……就让他破功了?!

茂生在外面打盹儿,听见动静,隔着门扇询问:“公子到底怎么了?”

须臾,屋内才传出低沉的嗓音:“抬水进来,要凉的!”

茂生揉揉眼,愣了一下,顿时困意全无:“公子!属下明白了!属下都懂!不瞒公子,属下一开始也甚是茫然,但后来就适应了。”

“……”

怎么?茂生竟在他之前?!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