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麦悠将那些积蓄在内心深处许久的情绪彻底释放出来，将那些悲伤和痛苦的情绪重新压回心底之后，她才带着林升回到了属于她的居所。
虽然昏暗的灯光、污浊的空气和狭小的空间依旧让林升在心理上感到不适，但是相较于之前自己看见的糟糕景象，林升居然为麦悠能有这样的条件感到了少许的高兴——起码这里的空气呼吸起来没有那种古怪刺鼻的味道了。
麦悠很快就收敛了自己情绪，这个时候她的形象反而让林升的内心有了些许微妙的感觉。
与林升脑海里过去那个天真活泼的可爱少女的形象相比，麦悠现在看起来更像是一个饱经风霜的铁血的领袖，又或者一个身经百战的沉稳的将军。
“所以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我们现在缺乏很多东西，食物、医疗物品在很早之前就已经告急了，老实说，”麦悠说着脸上又浮现出一抹苦涩，“老实说我们撑到现在真的是一个奇迹。”
“还有能源问题，阿斯珀特不久前也失去了最大的能源供给，这样一个封闭圈里，每一份能源供给上的缺失都非常致命。”
“除此以外各式材料，尤其是集成电路板，能够使用的定向打印机太少了。环境上的问题也很严重，随着污染扩大，我们现在能够用于稳定的生产空间也在缩小……”
“好在士气方面不用担心。”
林升好不容易才从一大堆坏消息中听到一条尚且值得宽慰的事情，他刚想说这都是依赖于麦悠和类人们的坚韧，就被麦悠的自我嘲讽给噎住了。
“因为根本就没有那种东西，”麦悠透露出一种对自己的厌恶，“那些厌恶了这样艰苦环境的类人早就离开了，剩下的除了极少数抱着一种所谓的理想的家伙，更多的是对于外在环境的厌恶，而现在他们想要离开也做不到了。”
“麦悠！”
当林升听到麦悠这样近乎无所谓的态度的发言的时候，他差点就站起来驳斥她这样的说法了——什么叫做“所谓的理想”？！
麦悠这样的说法几乎就是否决了过去墨义数百年的努力和他过去几年所做的一切，就像是父母努力培养的孩子在有一天突然无故放弃了生命一样。
“你在赌气。”林升盯着麦悠的眼睛，“我不能认同你将我们过去的努力就那样一句‘所谓的理想’就这样带过了。”
林升说完这句话觉得自己的语气有些生硬，他紧接着用更为柔和的语气对麦悠诉说他的想法。
“你、我、墨义，我们那么多人努力了那么久，麦悠，你应该知道那样的理念实现意味着什么——你也知道这不是为了我或者人类所做的，这是为了你们。”
“为了我们？”麦悠用一种疑惑的语气重复了一遍，紧接着她就像是被惹怒的狮子一样狠狠地将林升抵到了墙上。
“为了我们？！如果你为了我们就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林升，你这样的说法真的让我作呕，”林升能清楚地看到麦悠眼睛里闪烁着愤怒甚至是仇恨的火焰，“你知道什么是一切努力吗？林升！”
“你所想要的理念早就被这可笑的事实给摧毁了！现在留在这里的类人只是一群希望苟延残喘下去的生物罢了——这一切都让你这个人类失望了？不是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林升甚至顾不上自己身上如同散架的剧痛，当他听到麦悠气愤的话语时就急忙喊出了声音。
“我只是想帮助你！麦悠。”
麦悠的眼神仅仅只是柔和了几秒，但紧接着这种温柔就被某种更加坚定的东西取代了。
“总之如果你想要真切地给我们带来帮助，就拿出你的实际行动出来吧，林升。我的事情还有很多，你就当我招待不周吧。”
麦悠松开架住林升的手任由他滑落到地上，当她走到仅仅有几根金属支架横竖拼凑成如同监狱栅栏的房门的时候，她的身体还是停滞了一下。
“总之我还是很高兴能再见到你的，林升。”
林升眼看到那具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消失在屋外，最后他只听到麦悠如同刚见面时的轻柔的声音。
“如果你真的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一切的经历我都记在抽屉里的日记里了。”
等林升挣扎着站起来后，他第一件事就是按照麦悠的说法找到了那本封皮已经有些泛黄的日记，麦悠这本日记的书页里有着一张明显的书签，显然这是她平日里经常翻开的地方。
林升用颤抖的手翻开了它：
“今天林升终于找到他一直寻找的东西，隐者已经召唤他进入大殿一整天了，天知道我和其他人有多为他高兴！虽然我得承认那个家伙在讲故事的时候肯定吹牛了，但是那些事情应该也是他的经历，经受了这样的磨难总得有个好一点的结果吧，要知道他为我们所做的一切大家都看在眼里呢……”
看到日记的第一行林升就忍不住直接关闭了书页——那原本清晰的字迹显然很早就被泪水打湿过很多遍了，泪水干涸所形成的圆形泪渍几乎让每一个字体都显得十分模糊，泪水甚至要花上很多的精力来分辨和揣摩日记上原来的意思。
但他真的很难想象，或者是他压根就不愿去猜想究竟是什么把那个活泼积极，仿佛一切巨大的痛苦都不能加身的女孩子变成现在这样的“成熟”。
这个世界太残酷了，林升想。
经历了那样多的痛苦，林升甚至已经觉得一切针对他的痛苦和磨难他都能承受的时候，这个世界却又把他深藏在内心那些美好的影子给摧毁了，甚至它把那被扭曲的、被毁灭的美好的事物由塞回了原来的位置。
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事物摧毁给人看——这种感觉在林升看来比摧毁他本身更让他痛苦。
努力将内心的不平静给平复下去，林升不想再去看麦悠所记载的美好的过去了，他开始从日记的最末尾的空白往前翻阅，等到第一页出现字迹的页面出现在林升眼前，那其中的内容让林升陷入了死一样的沉默。
这个经历了许多困难的男人的心智险些就这样被一页轻飘飘的纸张上的内容所击倒。
“第一千二百八十天。剩余人数：10123。死亡人数：3人。年龄：15、16、15。死因：呼吸道感染、饥饿。”
“第一千二百七十九天。剩余人数：10126。死亡人数：1人。年龄：30。死因：机械事故。”
“第一千二百七十八天。剩余人数：10127。死亡人数：2人。年龄：50。死因：机械事故。”
“第一千二百七十七天。剩余人数：10129。死亡人数：0人。”
林升注意到这一天结尾的地方少见的补上了一句麦悠的祈祷——“谢天谢地，今天总算是没有人离开我们了。”
……
“第一千一百二十一天。剩余人数：10243。死亡人数：22人。死因：机械事故。”
几乎每一天都有人因为事故死亡，这就是麦悠日记里记载的数据中给林升最为直观的数据——这也让林升想给刚刚和麦悠争辩的自己一巴掌。
每当您想批评别人时，请记住，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的优势。林升莫名想到过去一部老旧的影片里的名句，麦悠所经历的困难要比他想的最严重的情况还要严重数倍。
当生存都成了问题，当每一天死亡都会降临，当任何逃脱的手段都是一种奢望——正如麦悠所说的“付出了一切”，理想的破灭显然也是其中的代价，甚至现在看起来显得还是有些滑稽的代价。
伟大的理想需要伟大的牺牲，但更需要可供理想发芽的土壤。如果当一个社会几乎所有人都被动员起来，所有的劳动力、所有的人道的措施都被使用了，如果哪怕是做到了这样的程度就连生存下去依旧是一个明显遥不可及的目标——林升、墨义……任何人都不能说自己如果之运用麦悠的智慧能够做得更好。
“总之，我现在也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麦悠之前那一声轻飘飘的叹息现在听来是这样的沉重。
林升往前翻了好几页，直到第九百五十天，麦悠关于过去的记载才变得稍微有些详细起来。
“第九百五十天。”
“今天死掉了整整五十人，那些埋在发电系统下的人们已经没有去救援的必要了，甚至我觉得那些牺牲在依旧抱有可能的赴死事业里的人是如此的幸福——起码他们是带着幸福的表情为了希望赴死的。”
“兰斯死了，麦特也死了，所有去抢救发电系统的人都死了。哪怕所有人都知道去那里必死无疑——所以他们最后确实死掉了，而且没能挽回任何局势。甬道的风早就停了，谁都知道当外在的发电设施停止运作的时候，内部能做得只能延缓这一进程。”
“污染也在扩大，处理那些凝结而成的灰块人手早就不够了，就在昨天，那台聚变动力的清扫机器也停止了运行，从天穹落下的残骸还带着如同石板的灰块砸毁了一片田地——我倒希望它砸到我屋子上去，毕竟这样也许明天不会有人因此在饿死了。”
“虽然这样写不是很好，但我现在就是这样想的——死了五十个人，这样粮食上的压力会小上一些，不过这样人手又变地少起来了，我也不知道这两个结果哪个会更好一些，不过现实已经帮我选好了。”
“总之希望每天不要再死人了，求求你了。”
显然往后的时间里麦悠的许愿并没有灵验。
显然类人所处的环境还在变得更加恶劣。
显然自从那一天后麦悠的记载就逐渐变得简略起来，甚至有几天只草草地画上了日期和几个数字，那应该是牺牲的人数。
显然——
林升来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