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9

第16章 第三千天

2008年夏天。

古城的雨接连下了十天。

墙角下的青苔碧绿层叠漫溯而去, 张晨星趴在书店的窗台看雨,老猫把头枕在她臂弯上酣睡。

一切安静又了无生气。

她眼底有淡青色,长久不得好眠的人像被抽去一根骨头, 手指一触就能倒下一样。书桌上放着的录取通知书甚至没被打开, 书店却一尘不染。

张晨星不知该做什么,未来一片迷茫,而她没有能力把未来具像化。

叔叔张路清冒雨来了, 拎着一个西瓜、一个卤猪手,还有一盒他从无锡带回的桥头排骨。他敲了敲窗, 见张晨星没反应,就隔窗跟她说话。

“晨星, 叔叔把东西放门口。你婶婶说的话你别放心上, 你如果想去读书,叔叔还有一点钱。”张路清说完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

张晨星推开窗,看着张路清:“叔叔,我不要。让婶婶知道又要来闹。而且…”张晨星想说,而且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你们的圈套。

巨变让张晨星恐惧突如其来的好意,总觉得那好意背后藏着一把刀, 不定什么时候要剐了你。

“晨星, 你是不是怪…”

“我什么都不怪。叔叔你别来了。东西也拿走。我过几天会去看奶奶。”

“你奶奶…”

张路清还想说什么, 张晨星已经关上了窗, 隔绝了那个潮湿的世界。

父亲去世, 她第一次见识到亲情薄凉。

母亲出走, 她彻底了解了人心险恶。

张晨星像一只初生的小雀子,羽翼未丰就被丢到风雨交加的世界里, 飞不高、逃不掉, 蜷缩着身体受着。

日复一日的熬着, 不知何时才能天晴。

张晨星是在此时接到合唱团朱老师的电话的,朱老师在电话里问她:“晨星,我们在上海跟北京的合唱团有一场联合表演,你要去吗?”

彼时的张晨星已经把自己关在房间内六天。这六天,她只吃了四顿饭,整个人快速的瘦下去。

“方红年老师带队的那个合唱团,都是你认识的人。是少年团的告别演出,一起来吧?”

张晨星听到“方红年”三个字,猛然想起梁暮。少年梁暮一身晴朗,谈起理想眉飞色舞,号称要做她一辈子“远方朋友”,是梁暮啊。那一霎那,依稀有光。雀子的翅膀抖了抖,在风雨里走了一小步,想见见那个梁暮,却不敢问他是不是也来。

朱老师的邀请无比真诚,听到张晨星沉默以为她要经过家长同意,于是问道:“要不我问你妈妈?”

张晨星听到妈妈两个字,突然有一点慌张:“不用,朱老师,不用。我去。”

我能为我自己做主了,我妈走了。

她简单装了几件衣服就坐上大巴车随繁星合唱团一起奔赴上海。上海的八月末跟古城一样闷热,两个合唱团的团员在酒店门口相遇,都开心的跑上前去笑作一团。

张晨星下车的时候,梁暮的同伴推了他一把:“去呀!”北方的男孩在起哄,那声“去呀”带着怂恿,无遮无拦。

梁暮走到张晨星面前,拍拍她肩膀:“张晨星,又见面了。”

张晨星有点恍惚,抬头看着他。那一刻她无比委屈,想对他说很多话,终于还是在别人的起哄声里保持静默。

“这是我最后一次在合唱团唱歌。”梁暮以为张晨星困惑他为什么在这里,就对她解释。

“你呢?听方老师说你们这一批也有几个要退团去读大学了。”梁暮问她:“你是不是也不唱了?”

“不唱了。”

一年多不见,张晨星变得话少。那时梁暮他们以为女孩总要经历这样一场青春期的改变,但也只是那么两年。

“今天晚上我们想去外滩听歌,你要一起去吗?”

“不去了。”张晨星拒绝梁暮。她害怕身处热闹之中,那会显得她愈发孤独渺小。提着行李箱跟在领队老师身后排队办入住。两个合唱团各自一队,梁暮隔着三三两两人堆儿看着张晨星。

“别偷看了,直接上啊!”别人对梁暮的踯躅不满意:“至少要个电话号码和家庭住址,老搭着团里沟通写信,什么时候能单线联系啊?”

彼时梁暮还不太习惯开玩笑,被人洞见了心事后脸红了一片,小声告饶:“别闹!”

队友却找到乐趣,声音大了:“晚上就跟张晨星要电话!”同行人笑出声,繁星合唱团的人也转过头看他们,除了张晨星。

梁暮挂不住面子,走也不是,留也不对,站在那里难受得狠。

不知道是谁先发现了梁暮喜欢张晨星,又或者他的喜欢太过明显。每次两个团写信沟通,梁暮总会单独附上一封,说是给张晨星。

他给张晨星的信里从不写过分的话,只是分享一些日常所见锁思,又或者附上一张唱片、一个玩偶、一点吃的。信给出去,就比别人往团里跑的勤,逮着老师问是不是有回信。

在那年的最后一封信里,梁暮问张晨星是否可以把联系方式留给他,这样他可以去她的城市旅行,他们可以一起逛逛老城。然而张晨星没有回信。

到2008,细细算来两个合唱团已经认识了八年。

梁暮从十二岁到二十岁,张晨星从十岁到十八岁,“远方的朋友”伴随他们度过整个青春期。

相识三千天,是梁暮对张晨星的纪年法。

大学里也有女孩喜欢梁暮。

学艺术的女孩大多漂亮个性,又在盛年光景,途经梁暮会报以真诚微笑。梁暮呢,礼貌而疏离,对她们发来的消息只字不回。

那时大家聊起爱情,梁暮头脑里蹿出的是“远方”的张晨星。

二十岁的梁暮下台后等在门口,终于等到缓缓走出的张晨星。

“张晨星。”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叫她名字,跑到她面前,终于鼓起勇气:“晚上要一起去外滩走走吗?”

“明天我们就回去了。”恰好经过的方红年老师看到梁暮的窘迫,说了这么一句。方老师对张晨星顽皮眨眼,来自一个长辈的关爱。

张晨星像被架到火上烤,所有人都看着她。而那时的她对一切失去兴趣,只想在这样的注视中缩回壳里。

于是撒腿跑出了音乐厅。

梁暮跟在她身后,看到张晨星的发圈随奔跑掉落,一头乌黑的长发在夜幕里跳动。他弯身捡起那根发圈,快步追上去。

“张晨星!”他叫她名字,外滩人来人往,有人驻足看着他们。张晨星回过头,夜色很暗,她眼里依稀有泪光。可又像错觉,泪光消失不见。

张晨星走到他面前对他说:“走走吧,外滩上走走,就咱们两个,好吗?”

梁暮点头,走在她身边,手心里攥着她的发圈,有那么几次想还给她,却在看到张晨星的神情后作罢。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张晨星,身上裹着一层悲伤的壳子,行走之间急于避开别人,像经历一场劫后重生。

两个穿着礼服的少年是外滩上的特别风景,他们在外滩走路,就真的是走路。梁暮攒了一肚子话突然不知从何开口,沉默着陪在张晨星身边,从东方明珠塔到半岛酒店。

一直沉默的张晨星忽然问他:“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会难过吗?”

“为什么要死呢?”

“我就是随便说说。”

张晨星的眼亮晶晶的,又有一层薄雾。梁暮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可他就是知道她不是随便说说。

“或许你可以用一样东西代替你的生命。”

“什么呢?”

“头发?”

“好。”

张晨星从她的背包里拿出一把小剪刀,是合唱团的女孩用来剪礼服上的线头,几乎每个人都会随身携带一把。剪刀很钝,张晨星用了很大力气才剪下一缕头发。梁暮接过她的剪刀说:“那我要跟你同生共死。”

“够不够?”二十岁的梁暮痛快的剪掉一缕头发,又看着十八岁的张晨星:“如果你觉得不够,我可以剃光头,你可以剪成齐肩短发。”

“不够。”

“那走。”

他们从外滩一直走到淮海中路,终于找到一家理发店。店面很小,店主叼着烟坐在门口,仰头看着面前那棵梧桐树。弯身拿手边啤酒的时候看到站在面前的两个人。在闷热的上海夏夜里,男孩穿西装、女孩穿礼服,男孩像要就义、女孩似乎想去赴死。

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奇怪的人。店主想。

是男孩先剃的头,用老式电推子贴在男孩脖颈上。店主怕他后悔:“剃喽?剃完了可就不英俊了。”

“剃。”男孩表情坚定,从化妆镜里跟女孩视线交汇,而后闭上眼睛。

梁暮察觉到头顶一丝一缕凉意随掉落的头发而起,电推子的声音迟钝刺耳,一直响在他耳边。等他睁开眼,看到一颗饱满的蛋,梁暮笑了声,在镜子里看着张晨星:“还行吗?你现在后悔来得及。”

“我不后悔。”张晨星坐在镜前,看着自己的如瀑长发,很像一种拖累。

“女孩怎么剪?”店主问。

“齐肩发吧。”梁暮在自己肩头比划:“这样就好。”

“剃光。”

张晨星终于开口,在梁暮错愕的神态中与他对视:“剃光,像他一样。”

店主有点手抖,迟迟不敢动手。

张晨星抓起剪到把额前刘海剪短,好看的刘海变成狗啃屎,声音很轻而语气坚定:“剪吧。”

梁暮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张晨星,天真在她眼底褪去,一层一层的霜裹在她身上,当她的头上出现第一道青皮,梁暮转过脸去,像被谁扼住了喉咙,久久不能呼吸。

那天晚上的外滩,风很闷热,至深夜,周围人渐渐散去,他们并排坐在那,看着夜灯投射在江面上,一个斑斓世界。

“张晨星…你可以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吗?”

“如果我不说,请你永远别问。”张晨星看向外滩,头顶凉飕飕的,风一吹,她抖了抖。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张晨星轻声说,给梁暮讲了一只小鸟的故事。

在她家屋檐下,有两只小鸟在春天时候搭了一个鸟窝。那时张晨星总是爬上梯子,偷偷看那个鸟窝。等她跟爸爸妈妈从外婆家回来,鸟窝里多了几只小鸟。

那小鸟毛茸茸的,看到张晨星惶恐的叫。

鸟妈妈回来了,扑腾着翅膀绕着张晨星飞,希望这个不速之客离它的鸟宝宝远一点。

有一天古城下起暴雨,那小鸟不知怎么落到平地上,在暴风雨中瑟瑟发抖。

“鸟妈妈呢?”梁暮问她。

“鸟妈妈不知道去哪儿了,直到雨停都没回来。”

“那只小鸟呢?”

“被好心人救下了。可它的翅膀断了,不能飞了,没几天就死了。”

张晨星突然有很多倾诉欲望,甚至不给梁暮讲话的机会。她说起她的童年、古城没完没了的梅雨季、跟随合唱团去过的地方…她好像快要把一辈子的话都要说完了。

而沉默,猝不及防地来了。

张晨星停止了倾诉,入神地看着黄浦江上倒映的灯火。

梁暮不知道那天是不是一个好时机,他总觉得有些话如果他不说,他可能永远没机会说了。终于在分别的时候,拉住她裙角,当目光相遇,梁暮眼里的情感呼之欲出。

是澎湃而真挚的情感,始于懵懂的年纪、横跨一整个青春期,终于在20岁这年得以表白:“或许你可以告诉我你的地址吗?我问过方老师,也问过你们朱老师。他们都没有你家的地址。”

“我想给你写信,写很多信;想在放假的时候去看你;想跟你一起看电影。”

“为什么呢?”张晨星问他。

“因为我喜欢你。”梁暮小心翼翼触碰她手背,又缩回手:“你呢?我以为你或许也…”

梁暮太真诚了。

表白又太过笨拙。

张晨星也曾被其他男同学表白,可梁暮跟他们不一样。他陪她剃光头,眼里闪着星星一样的光,触碰她手背的指尖冰冰凉凉。像她头脑中那只惶恐的雀子。

张晨星想起他在信里对她写他的理想、他的生活,偶尔会有苦恼,八年来,只要两个团有书信,总有他那一封。而她也曾捧着他的信夜不能寐,也在十八岁生日前一天想把自己的地址告诉他。

有生之年心动至此,那些可见的痛苦都在这个夜晚被稀释。因为面前站着的、热爱歌唱的少年。

他有蓬勃旺盛的生命力、他有勇往直前的果敢,他身上那被称作理想的烈焰在灼烧。而在这样一个夜晚,他没有多问一句,却选择与她“同生共死”。

张晨星觉得自己好像痊愈了一点。

在经历漫长的暗无天日的痛苦后,老天爷向她丢了一颗糖,她忍不住想尝一尝,甚至希望她从此能拥有一个蜜罐儿。

张晨星微微上前一步,仰头看着他。她觉得自己剃了光头一定很丑,可男孩还是在她的注视下红了脸。当她踮起脚,唇擦过他唇角,梁暮慌乱的别过头去。

呼吸都秉住了。

是那颗糖的味道,张晨星甚至想为此痛哭。

张晨星攥着他衣襟,光头贴在他脸颊上,嘴唇微微颤抖。她不知该说什么,她想说好,可她害怕。老天爷只给了她这一颗糖,此等美味她不敢多用,害怕从此都是苦,而她尝过甜的味道,会让她终其一生怀念。

明明只有十八岁,就好像看完了一生。

“张晨星,你不需要马上回答我,你可以写信给我,写到我家里。”梁暮说了一遍自己的地址,又觉得自己是个傻子,地址那么长,别人怎么记的住。他的手抚过自己的光头,笑了。

梁暮笑起来眼睛微微弯着,月光倾城一样的笑。

“我明天一早就要走,我会把地址放在前台,你去拿。”梁暮心怦怦跳,他很想亲吻张晨星,像她刚刚那样勇敢。可他又觉得,急什么呢!不急!

“你会给我写信吗?告诉我你的地址和答案。”

“会。”

梁暮带着满腔爱意离开上海,那个暑假罕见的没有出门到处拍摄,每天去看单元楼门口的信箱。日复一日,患了失心疯一样。程予秋看着这个性情大变的儿子很有趣,有时会逗他:“你不会在外面拈花惹草怕我和你爸知道吧?”

梁暮对此嗤之以鼻:“你就对你自己的教育这么没自信?”

“那你干什么呢?”

“我练习做收发室大爷呢!”

梁暮的光头起初是长出一层青茬儿,而后蓬勃生长。每当他照镜子,都能想起理发师在张晨星头上推掉第一缕头发的样子。

一个假期过去了,张晨星的信没有来。

张晨星的信始终没有来。

梁暮对此并不相信,他给繁星合唱团打去电话,但团里并没登记张晨星的地址。他在开学前不告而别,去古城待了三天。那三天他什么都没干,走街串巷,两条腿快要走断了。可古城说小亦不小,他走过的街巷里都没有张晨星。

梁暮觉得自己的青春期结束了。

结束于一场情感欺骗。

他甚至无数次怀疑张晨星是一个高端玩家,老天爷给了她欺骗他情感的技能,让他深刻怀疑自己是个傻子,大傻子。

此时的梁暮坐在西湖边,盯着手机。

萧子朋坐到他身边,递给他一罐啤酒:“来,再喝点儿,提前透透,明天估计要喝大的。”

“你老看你手机干什么?你等谁给你打电话呢?”

梁暮没说话。

梁暮是一个非常执拗的人,当年的情感早已随时间淡去,他也不肯再相信“一生一世一双人”的鬼话。他只是觉得张晨星欠他一个答案就得还他一个答案。不然这件事总在他心里,偶尔想起来,自己都会嘲讽自己。

手机亮起,张晨星这一点比她十八岁强了一点,她回复了梁暮:“想完了,不行。”

操。

梁暮心里骂了一句,把手机丢到长椅上,砰一声,吓了萧子朋一跳。他酒刚入喉又咳了出来:“干嘛啊?不过了啊?”

梁暮胸口起伏得厉害,深呼吸好几次才把刚刚那口浊气吐出去。又捡回手机,就着那点微弱的光看看屏幕碎没碎。没碎,省钱了。

“你真是…谁惹你了?”萧子朋问他。

“谁敢惹我?”

“没人惹你你扔手机?”萧子朋嘿嘿一笑:“张晨星吧?只有张晨星脾气臭。你俩臭到一起了。”

“闭嘴。”

梁暮懒得跟萧子朋拌嘴,两个人在西湖边绕到大半夜才回到酒店。梁暮睡意全无,打开电脑看片子。萧子朋也不睡觉,跟他老婆煲电话粥。

两个人讲话腻腻歪歪,一点没把梁暮当人。

萧子朋甚至还要跟他老婆嘲讽梁暮:“梁导二十八了,再有两年奔三十了。你也知道他,恋爱没谈过,连家伙事好不好用都不知道呢!”

“随便找一个?那不行吧,梁导可不是随便的人。”

梁暮拿起枕头砸萧子朋,后者伸手接住对他眨眼:“没事儿,不丢人。洁身自好。”

萧子朋开玩笑有度,在外人面前从不说这些。外人眼中的梁暮,名校毕业、有工作室、纪录片导演,光鲜着呢!这种人情史也单纯不到哪里去。

梁暮懒得搭理他,将电脑扣上用被子蒙住头。手机又闪了一下,竟然又是张晨星,还是那句话:“想完了,不行。”

一次不行,还得再说一次。

梁暮火气又上来了,问她:“你鞭尸呢?谁爱跟你怎么着似的,你发两次干什么?”

“第一次没发出去。”

“谁说没发出去!”梁暮给张晨星截图,顺道对她发火:“你就是故意的!你招猫逗狗呢?”

“你这人忒不是东西!”

张晨星也给他发来一张截图,一个红叹号,真显示没发出去。

沉默来得很突然。

梁暮觉得自己挺委屈,就连手机网络都欺负他。一个迟到八年的拒绝让他颜面尽失,掀开被子把手机丢出去,力道掌握得好,砸到了临床萧子朋脚上。他哎呀一声惨叫,梁暮又把被子捂紧,睡去了。

第二天睁了眼,又是满怀理想的梁暮、号称要用自己的片子改变世界的梁暮。破天荒穿上定制黑衬衫、灰西裤、皮鞋光亮。十足的渣男模样。

会议上有人频频投来目光,刘淼在一边小声给他介绍:“那个是网站的总经理,这几年那个网站的S+自制剧都是她制片出品。”

“那个是影协秘书,跟很多部门能说上话。”

“那个是知名编剧,最近上的大电影她写的。”

梁暮偶尔嗯一声,却不上前主动社交。他不主动,老胡自然不会放过他。带着那些名人走马灯似的来他面前介绍,用老胡的话说:“我必须把你推出去,你这皮囊,不管男女都喜欢。你别误会啊,我不是让你搞交易,我的意思是说你挺赏心悦目的,是敲门砖。”

“敲什么门?权/色之门?要不你杀了我吧!”

大家的眼睛都像摄像机,在彼此的身上找入境角度,到了梁暮这,就要上上下下打量,甚至还要窃窃私语:这个没见过的青年导演入错行了吧?

梁暮皱着眉站在那,连应付都不肯。

萧子朋在一边看好戏,有时会跟梁暮打趣:“要不你牺牲一下?没准明年就能实现理想。”

梁暮冷冷看他一眼:“我准备跟孙妮说,有女孩给你发暧昧短信。”

萧子朋举起手:“我没回啊!我没回!”

“你也没拉黑。这就不对了。”

萧子朋最怕孙妮,拿出手机将那女孩删除,还不忘解释:“工作交集,客户这是,你损失一单生意。”

梁暮见他如此,笑了笑。

那个网站的总经理跟老胡站在一起,不时看一眼梁暮。在会议结束后老胡揭秘:人家说看过你的片子,觉得你镜头语言适合他要做的新片子,想跟你谈谈做新片子摄影导演。去不去?

“给多少钱?”梁暮问。

“这个是赚名气的事,别谈钱。”

“我要名气干什么?”梁暮故意气老胡这个二道贩子,见老胡伸手指他,终于笑了:“回头面谈。”

出了一次差,见了很多人,终于是稍有收获。

回到古城第一件事就是停好车去书店,萧子朋带着看热闹的心态跟在他身后。

张晨星下山了,正在打扫空无一人的书店。看到梁暮和萧子朋二人进来,微微侧过身子让他们找书。

“我可不看书。”萧子朋瘫坐在椅子上,看好戏似的看着梁暮:“我看戏。”

“你帮我推荐一本书。”梁暮拦住张晨星的扫把:“我不知道看什么。”

张晨星顺手从书架里抽出一本递给他,梁暮一看书名、笑了。

《局外人》。

张晨星八成是想气死他。

梁暮接过书,站在那没动。张晨星的扫把碰碰他脚:“让开。”

梁暮就不让。非要张晨星直起腰,冰冷的眼神到他身上,他才肯微微让一让。

张晨星侧过身,从他和书架狭小的空隙里挤过去,萧子朋看到梁暮的脸罕见地红了,而张晨星,没事人一样打扫最后一个过道。

图什么呢?萧子朋替梁暮不值,那么多人等着跟你交朋友呢,你非来这找不痛快。

张晨星的扫把在地上带起的一点点灰尘跳动在夕阳的光影里,她身上有淡淡的书香,不同于任何香水味道,这书香令人平静。

梁暮终于坐下看《局外人》,莫索尔的母亲去世还没看完,张晨星就敲桌子:“不好意思,关门了。”

萧子朋手支着下巴,哧一声笑了。

“我刚开始看。”梁暮指指书:“你看,我刚看开头。”

“那我也要关门了。”

“你关门这么早干什么?”梁暮说:“你也没有约会,也没有聚会,也没有业余消遣,你关门干什么?打坐吗?”

张晨星指指外面:“天气好,你坐外面看,看完放窗台上,我回来收。”破天荒征求梁暮意见:“行吗?”

“我说掌柜的。”萧子朋终于开口:“你说我们梁导会不会不是奔着看书来的?”

“那来干什么?”张晨星转向萧子朋:“来消遣吗?”

“来看…”梁暮在桌下踢萧子朋一脚,希望他不要胡说八道。萧子朋哼了一声,指着梁暮:“你踢到被手机砸青那了!”

张晨星等了几秒钟,见梁暮没有走的意思,转身出了门,把书店留给他们。

她是真的有事。

楚源托朋友给周茉带了生日礼物,周茉今天没空,拜托张晨星去拿。张晨星不喜欢让别人久等,骑着自行车朝约定地点去。

这一天她穿了周茉陪她新买的那件T恤,一条泛白牛仔裤,从自行车跳下来的时候还微微喘着。拿了东西转身的时候听到那朋友应该是对楚源说话:“来的是个短头发的酷妞。”

“是你说的那个吗?”

张晨星没再听,跨上自行车向回走。她不太感兴趣自己在楚源的口中是什么样,总之不会比他离开时更难堪。

萧子朋已经走了,梁暮坐在窗外的路灯下看书。

很高的一个人坐在小凳子上,膝头放着那本书,那姿态有点像过去凿壁偷光的读书人,有点可怜,又有一点欣赏价值。

梁暮听到自行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的声音,回过身看到张晨星。她自行车后座上绑着一个纸壳箱,里面不知装的什么东西。她好像总是在不停奔波,骑着那辆破自行车,从这里到那里,不得闲。

“吃饭了吗?”梁暮问她,又看看表:“来回很快,还没吃?”

“嗯。”张晨星停好车去抱后座上的纸箱,梁暮准备伸手帮她,却见张晨星的手啪一声打在他手背上。

两个人都愣住了。

空气里只有虫鸣,这难捱的寂静令人难受。

“你没事吧张晨星?”梁暮问她。

“你没事吧?”张晨星把车靠在窗台上看着梁暮:“你到底干什么来了?”

“你要答案,我给你了,你还想怎么样?”

“是不是你喜欢别人别人就一定要喜欢你啊?你这样打扰到我正常生活了你知道吗?”

张晨星已经很久没说过这么多话了。梁暮令她困惑,她不明白梁暮为什么一趟又一趟的来,好像过了这么久他们之间的感情还在一样。他们都该知道,那个答案并不重要,即便那时相爱后来也会分开。

不肯跟梁暮对视,目光只是落在他胸口。可梁暮深深望着她的眼神让她羞愧。当她知道梁暮等一个答案等了八年的时候,她就没有停止过羞愧。

她觉得自己有必要跟梁暮道个歉,因为他是无辜的。张晨星深吸一口气,话还未说就被萧子朋打断。

“误会了不是?”萧子朋拎着两罐啤酒往这边走,一直走到他们面前,嘿嘿一笑:“能为什么啊?”

“梁导不好意思说,我替他说了吧!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梁导想拍你,你适合入镜!”

“不…”梁暮要开口,萧子朋又笑着打断他:“看见没?搞艺术的人都这样!不好意思直说。非要拐弯抹角套近乎讲感情。”

张晨星看着梁暮,终于知道他来的原因。这滋味并不好受,也没太难受,反正大多数人都这样,为了利益弯腰,为了利益骗人。

“那我现在就告诉你,我从前不喜欢你,以后也不会让你拍我。”张晨星抱起纸箱:“会员卡办了不会退,但你例外,我退给你。”

萧子朋气人一绝,嬉皮笑脸:“那你把我那个也退了。”

“嗯。”

张晨星进去拉开抽屉拿出四张百元大钞,再出去的时候梁暮已经走出老远。萧子朋靠在墙上朝她伸手:“来,钱。”

张晨星把钱拍到萧子朋手心,听到他说:“你呀,应该说点更狠的。”

“比如你说:就你这失败导演,配拍我吗?”

“或者你干脆说:你怎么跟狗皮膏药似的,是不是没人爱你啊?”

张晨星抿着嘴不讲话,萧子朋切了声:“谁日子好过啊?你日子不好过就天天给人甩脸,别人就要天天哄着你?”

“你扭头出去了,别人给你看店。怕浪费你电,在路灯下看书。”

“懂不懂啊?”

萧子朋替兄弟出完头,拎着酒瓶子攥着钱向外走。走了几步想起梁暮那脾气如果知道他真拿了那钱,肯定要跟他绝交。又掉头回去,咳了一声,敲了敲窗小声说:“对不起啊,我胡说八道的。”

萧子朋把钱放到张晨星的窗台上,找了一块儿石头压上。透过窗看了张晨星一眼。

张晨星呢,好像刚刚那番话对她没有任何影响,拆书动作麻利,甚至接起一个电话。

萧子朋听到张晨星“喂”了一声就不说话,好像对面也没有讲话,就这么僵持一会儿,电话挂断了。

张晨星看着电话发呆。

萧子朋又敲敲窗,将张晨星的思绪拽回来,又说了一遍:“我刚刚胡说八道,你别计较啊。”

张晨星低下头继续拆书,又听到萧子朋说:“我就是替梁暮委屈。梁暮也不知怎么了,得空就往你这跑。就他那脾气,别说打他手了,就是瞪他一眼他都得揪人脖领子让人端正态度。”

“就对你不一样,跟换了个人似的,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我没骂他。”张晨星终于停下动作,抬起头看着萧子朋:“我没骂他。”

“行行行,你没骂,我错了。”萧子朋举手投降,这天怎么聊啊,他说他了那么多,张晨星就说一句这个。感情一点都没听进去!

“你把会员费拿走,让梁暮别来了。”张晨星说:“我不会帮他实现理想,也不想跟他有过多牵扯。”

“我没有时间应付他。”

萧子朋回头看到折返回来的梁暮,他脸色并不好看,有那么一瞬间,萧子朋甚至担心他会冲进去跟张晨星大吵一架从此恩断义绝。结果梁暮切了声,走了。

没有想象中的怒火中烧和激烈争吵。

可他步子迈得大,落地声音重,分明是在生很大的气。

梁暮太好欺负了!萧子朋追上去,拍他肩膀:“你听见了啊?人家烦你。”

“以后别来了啊,或者再来的时候带个漂亮妞,你也让她知道知道你不缺女人。”

“咱不能老让她牵着鼻子走!你也牵着她鼻子!”萧子朋说完叹了口气:“罢了,又不喜欢你,你牵不着人家鼻子。”

“放手吧!”

第17章 3043天

梁暮的气很快消了。

萧子朋火上浇油的本领真是强, 在一边继续说风凉话:“人家说了,让你离开远点,懒得应付你。你以后别去了, 咱们就接受老胡的好意, 去西藏拍那个网红本子吧?”

“不拍。”

“为什么不拍?老胡说得对,咱们不能一条道跑到黑,咱们得懂得变通。以咱们的水平拍一部赚点钱…”

“不拍。”梁暮站下来, 问萧子朋:“你跟她说什么了?”

“我就替你抱不平。”

“你如果不说重话,张晨星也不会说出那些话。她只是不爱说话, 不代表她不好好说话。”梁暮顿了顿:“这点我相信她。”

“行行行!”萧子朋被梁暮气到了,手指指着他:“你为了张晨星跟我吵架!你…你偏心!”

说完这话, 手一收, 严肃不过三秒,笑出来了:“得了得了,你愿意受虐我不管,随你吧!这么多年了,你什么德行我知道。”萧子朋拿出手机打开网上银行给梁暮看:“你看啊,这是咱俩账上的钱, 现在这部片子如果赚不到钱, 这些钱, 省吃俭用够咱俩过半年。半年后, 咱俩抽签, 抽中的人去卖/身。”

梁暮仔细看了眼余额, 满意地点头:“比我想象的多点,不错, 继续努力。”用力拍拍萧子朋肩膀。

“光我努力不行啊, 我没有努力方向啊。”

“咱们的相机也用用, 拍点写真吧。”梁暮大学时获得过摄影比赛大奖,在这件事上亦是拿得出手的。

“你只要肯屈尊,我就敢干!”

“那就拍吧,多赚点钱。”

晚上跟萧子朋吃饭的时候,收到方老师的电话。方老师82岁,身体明显不如从前。如今已不再带着合唱团的孩子们满世界跑了,时常感到孤独。

有时会给几个他喜欢的合唱团的学生打电话,随便聊些什么。方老师问梁暮在哪儿?梁暮说古城。

方老师在电话那头想了想,说:“古城啊…老师在古城有一个萍水相逢的老友。”

“那个老朋友是修书的,开了一家书店。”方老师年纪大了,不记得那年陪他一起去书店的是梁暮,但却记得这么个朋友:“这个朋友呢,帮我修了十二年书。我书柜里的那些孤本都是他帮忙修的。”

“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匠人啊。”梁暮屏住呼吸又听方老师说道:“可惜了,那位朋友英年早逝。”

方老师无比尊敬那位修书先生,在后来的排练中,他甚至用“修书先生”来教育大家:“唱歌是为了什么呢?为了成就吗?那你们不应该参加合唱团,应该去学习独唱。”

“在合唱团里唱歌,也像修书一样,要耐得住寂寞。”

“修一本书,跟咱们磨一首歌,道理是一样的。一点点、用点心、慢慢磨,才能将一本书复原。”

“那位修书先生我记得,方老师还记得他是哪一年去世吗?”

“等我看看啊。”

方老师需要拿老花镜,去他书架上找书。“修书先生”修过的书被方老师放在一起,他一本一本翻,呼吸沉重,过了很久才答道:“2002年,他给我寄了最后一本修好的书。”

“也在赠言里跟我告别。”方老师突然有点哽咽,他对此感到抱歉:“老师年纪大了,你别介意。”

梁暮心里很难过。

他依稀瞥见了当年一角。

2002年他是见过张晨星的,他记得清楚,那一年是在厦门,亚洲合唱交流,两个团作为一南一北的代表,共同参加了那次活动。

那次的张晨星看起来并不开心,梁暮曾在酒店外的公共电话亭看到她打电话。电话中的她不停点头,梁暮依稀听见她问:“爸爸好点了吗?”

聚餐时梁暮问张晨星:“你爸爸生病了吗?”

张晨星点点头:“是的,但我妈妈说爸爸好多了,应该快出院了。”

“那真好。”

回到当下,梁暮觉得无形之中有那么一道绳索牵着他,把他从北京带来这里,让他去寻求真正的答案。张晨星执着于寻找母亲,梁暮执着于寻找答案,他们都是执拗的人。

梁暮真的没去打扰张晨星,因为他要先糊口。

刘淼不是个笨人,真想认真搞一个方案出来,也就几天的事。这几天拉着梁暮没日没夜的远程会议,把梁暮那几个报告吃透,又开始研究各平台的流量分布、用户画像,很快新方案有了雏形。

对应新的方案,梁暮和萧子朋要做更多后期安排:片子结构、叙事方式、预告小片儿,全都要重新准备。

刘淼担心梁暮犯浑不同意,跟老胡先报备,老胡却大手一挥:“你真是不了解梁暮,梁暮是那种只要能把事情做好,你让他全部推翻重做的人都行。”

“你记住,有两种导演最好把控:只要钱的和只要理想的。只要钱的,你多给他本子,大烂本他也会拍,沟通成本低;只要理想的,你就跟他谈理想,他为了理想能死。”

老胡作为圈内有名的大制片,之所以愿意顺带着做“梁暮”,也是看重这点。梁暮这胚子差不了。他心里这样想,表现出来的却还是吊儿郎当不上心,怕梁暮跟他拿乔。

梁暮和萧子朋分工合作,萧子朋去处理接单客户,梁暮在工作室里跟后期重新磨剪辑。

这一磨就是一个多星期,人间蒸发了一样。

周茉往巷口看了很多次,终于忍不住问张晨星:“那个杀千刀的梁暮呢?他怎么好几天没来了?”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周茉睁大眼睛:“你怎么能不知道呢…依照他那死缠烂打的样子,消失了要跟你报备的吧?”

张晨星踩着三步梯打扫书架上面的灰尘,顺手抽出一本书坐在步梯上读。周茉站在她旁边戳戳她肩膀,张晨重抬头看她:“怎么了?”

“你记得我那个主任吧?”

“记得。花花公子那个。”

“他…你说他这人怪不怪,昨天晚上突然问我要不要跟他结婚。他这样多少有点毛病吧?我问他为哪般啊?他说他懒得相亲。我说那跟我有什么关系,他说他看我脑子不太灵光,嫁给别人也是被骗,不如嫁给他。他至少把话都说明面上。”周茉嘶了一声:“你说他,不会是…gay吧?”

张晨星对周茉那个主任的印象并不太好,看起来的确是不够认真:“你怎么想?”

“我当然拒绝他了。他算老几呀?他想结婚我就要嫁给他?”

“那就好。”

“你也不喜欢他对不对?”周茉戳张晨星肩膀:“我就知道!跟我不喜欢梁暮一样!”

周茉其实不讨厌梁暮。

梁暮总来的时候她担心梁暮欺骗张晨星,现在梁暮不来了,她又觉得缺点什么。算来也没几天,就觉得梁暮也算这书店不可或缺的会员之一了。

“他不会出事了吧?”

“不会。”

“那他…”周茉见张晨星眉头皱了,忙举手投降:“不问了不问了,你们俩奇奇怪怪,也不知道到底有什么事这么神秘。”

“当年我们彼此喜欢。”

张晨星突如其来这一句让周茉住了嘴,她的眼睛眨了又眨,又用指关节敲脑门,想把梁暮这个人从记忆深处挖出来。看看当年他们之间可有留下什么蛛丝马迹。

“然后呢?”

“没有然后。”

“现在呢?”

“现在,就是你看到的样子。”

“不是,我是说你现在还喜欢他吗?”周茉突然兴奋起来,抓着张晨星肩膀:“还喜欢他吗?快说!”

“不喜欢。”

张晨星塞给周茉一块儿抹布:“你帮我擦一下窗台上的浮灰。然后…别再提梁暮了。是过去的事,不重要。”

外面乒乓作响,两个人探出头去,看到几个工人在敲管道。

“这是做什么呀?”周茉问。

“检测。”

“检测干什么?”

“说要改酒店。”

“改什么酒店?”周茉眼睛睁大:“都说不许乱改了,又谁出的馊主意?”

之前也有过一次,好多人来到巷子里,勘测的勘测、拍照的拍照,说是这里要造酒店。有的人家高兴,有的人家不高兴。高兴是因为这样的改造会有住房安置,还能拿到一大笔钱;不高兴在于住了很久的地方,不太舍得搬走。

周茉属于不高兴的。

指着那拿着棍子的人说:“轻点敲!你知道这多少年头了呀?敲烂了你赔不赔呀?你们来勘测都不贴公示的,谁让你们胡来的?”

张晨星没讲话,把周茉拉进书店,拿出手机打惠民热线。这种事跟干活的人是吵不出什么的,只有联系相关部门管用。上一次要造酒店的时候,有人专门来跟张晨星谈过,说要给她的书店一笔额外补贴,希望张晨星能在改建书上签字。

张晨星只是问他们:“那这里的书呢?”

“书?”那些人面面相觑,并没想过这些书应该怎么办:“酒店大堂做书吧,你也可以把这些书卖给酒店。”

有一个人自诩脑子转得快,出了这么一个主意。

张晨星态度非常坚决:“我不同意。”

马爷爷缓步溜达到书店,也站那看了会儿,叹了口气。这阵仗他亦是见过很多次,对张晨星说:“古城改造的计划要冷静啊。”

大家住了多少年的巷子了,风里雨里,一代人又一代人在这里长大、离开,也有人守在这。

张晨星的电话又响了,是她不认识的电话号码。

她接起,“你好”一声,对方不讲话,再过一会儿,电话挂断。张晨星一颗心跳得紧,等她再打过去,电话已经关机了。”谁呀?”周茉问她。

“我不知道。”

“恶作剧吧?”

“也许。”张晨星拿起车钥匙:“我出去一趟。”

她得买票去一趟西安。

骑着车出去,看到马路边男男女女站在那说话,那个侧脸她认出来了,梁暮。脚下的自行车骑得快了些,不太想跟他打照面,可对着马路方向的萧子朋眼睛却好使,朝张晨星方向吹了个口哨,梁暮回头看了眼又速速转回去。

“连看都不敢看了?”萧子朋嘲笑他。

梁暮一张脸憋得通红,来了一句:“我他妈没刮胡子!”

大家都笑出声,有人说:“梁导没刮胡子也很帅,糙帅糙帅。”

梁暮对这种夸奖不甚在意,问他们:“晚上想吃什么?”瞟了眼张晨星的背影又速速撤回来,小小动作被萧子朋抓了个正着,后者眉一挑,一副“我什么都知道”的欠揍模样。

萧子朋这种挑衅态度一直持续到饭局酣处,搂着梁暮肩膀说:“兄弟,放弃抵抗吧,我当年对孙妮也是你这种反应!”

“换句话说,你丫又要被抛弃一次了。”

“你这样不行,你得来硬的。”

“孙妮刚开始对我也跟张晨星对你似的,结果怎么着?哥们硬起来了!”

“你没谈过恋爱你不懂,你老顺着她她不珍惜呢。”

梁暮只喝了一小杯酒,却被萧子朋说得上头,实在听不下去的时候拿起酒杯灌萧子朋酒:“谬论!”

“你敢说你不喜欢现在的张晨星?”萧子朋逼着梁暮给他一个答案。

“不确定。”梁暮说:“我只是想跟她聊会儿天,多跟她待会儿。”手指拨拉玻璃杯口,让它东倒西歪:“前两天打盹的时候,我梦到少年的她。”

“我分不清我对她这样,是不是因为执念。”梁暮说着话掏出手机,问萧子朋:“那个钢琴老师姓什么来着?”

“干嘛?”

“谈恋爱。我今天晚上就要谈恋爱。”

“那您请,要不你再多喝几杯?”

“行!”

梁暮从来不喝大酒,这一天被萧子朋一杯又一杯灌酒。本来酒量不好的人,很快就意识模糊,再后来发生什么,他记不清了。

第二天他是被阳光晒醒的。

古城夏末阳光热烈,梁暮捂着眼睛,翻身的时候察觉到身下坚硬,显然不是床。缓慢睁眼,看到有三个人正神情古怪地看着他,像看一个怪物。

这三个人他认识:马爷爷、周茉、张晨星。梁暮眼睛动了动,视线可及的书架和那扇他每次站在那说话的窗,终于反应过来:他躺在书店的地上。

我怎么会在书店里?

腾地坐起来,手摸到自己脸上的连鬓须,心里骂了一句:我他妈没刮胡子!

第18章 3044天

周茉捏着鼻子:“酒气熏天!喝了多少啊这是?”又伸手指他:“马爷爷你看!他怎么像个野人一样!胡子那么长!”

梁暮听到“胡子”二字登时脸红, 瞥见张晨星:她抿着嘴,快笑出来了一样。

“我怎么在这?”梁暮问张晨星。

“一群人把你抬过来的。”周茉替张晨星回答:“醉成一滩烂泥!”

“?”

“为什么把我抬到这里?”

“那你得问问萧子朋了。”

“哦。”

梁暮觉得自己被扒光游行了,因为面前三个人看他的神情属实算不上正常。

“我…给我口水喝?”梁暮问张晨星。

“没有。”周茉继续嘲笑他:“大半夜一群人抬着一个大活人, 把整个清衣巷的人都吵醒了!这下好了, 没人不认识你了,梁导。还喝水呢!哪有脸喝水。”

周茉说的梁暮一点印象都没有,终于从地上站起来坐到窗边。马爷爷背着手在书店里踱步:“听说你无家可归了?”

梁暮头脑里又画问号, 快嘴周茉替马爷爷解释:“说你被房东赶出来了,没地方住了。一群人把你抬到这, 原因是你在这里就认识张晨星,其他人都是客户。”

“混得挺惨啊小伙子。”马爷爷高度概括了梁暮的现状。

张晨星把水杯和水壶放到桌上, 转身出去了。梁暮看到她从窗前经过往巷子里面走, 有心想跟出去,却被周茉按在椅子上。

“你怎么不说话?”

“说什么?”梁暮心想:说我无家可归?我他妈也不知道我怎么就无家可归了。

“你要是实在没地方住,我家里倒是有一间空屋子,可以收留你几天。找到房子你再搬出去。”马爷爷说。老人心眼好,见过梁暮几次,都觉得这个年轻人不坏, 甚至有那么一股子正直。如今走投无路, 帮他一把也行。

梁暮心说我那工作室够我在里面撒泼打滚了, 怎么就没地方住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身子探出窗透气, 看到张晨星手里提着袋子, 脑子突然就转了那么一下。于是坐回椅子,面露难色:“不方便吧?马爷爷。”

“有什么不方便的?就我和你马奶奶两个人。”

“那我…就谢谢马爷爷了。”

说话间张晨星走回来, 把袋子放到桌上:“吃。吃完了赶紧走。”

“行, 吃完了我就跟马爷爷走。”梁暮打开餐盒, 清汤面,张晨星买的。

“跟马爷爷走?”张晨星没懂梁暮的意思,看着马爷爷。

老人叹了口气:“马爷爷收留他几天,等他找到房子再说。谁这辈子都会遇到难事,互相帮帮忙。”

“马爷爷的恩情我没齿难忘。”梁暮真诚地笑笑:“也谢谢张晨星和周茉。”

梁暮刚醒的时候在心里把萧子朋骂得狗血淋头,这会儿觉得他也不算一无是处。但那连鬓须着实惹人厌,起身走了。

周茉追了出去,她好奇梁暮能折腾出什么花样来,结果人家拐进了理发店。那理发店开了几十年,去的都是附近街巷的老人,梁暮冷不丁走进去,吓了理发爷爷一跳。

“刮胡子。”梁暮说。

“那你坐这。”理发爷爷让他仰躺在椅子上。

周茉快要笑死了。

她还是第一次见梁暮这么肤浅的人,又饿又穷无家可归,还要刮他那破胡子。理发爷爷见周茉笑,就用方言问她:“男朋友啊?”

“不是不是,张晨星的狂蜂浪蝶。”

理发爷爷仔细打量,点点头:“倒是貌相好。”

随着理发爷爷动作下去,下颚线渐渐清晰,搭配一张棱角分明的脸,相当养眼。

“我算是知道梁暮为什么不吃饭也要刮胡子了。”周茉给张晨星发消息:“这个人沉迷自己的美色,自恋呢!”

等梁暮回来,酒气还在,脸却清爽了。坐下去安心享用张晨星亲自买的面条,脑子里打着各种幼稚的坏主意。待梁暮跟马爷爷去看住处的时候,周茉跟张晨星小声嘀咕:“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张晨星不傻。

梁暮怎么就没地方住了?萧子朋那人八百个心眼,不定趁梁暮喝醉动什么坏心思。梁暮索性装起了糊涂,想来他们俩真是半斤八两。

但张晨星不说。

手机响了,是一个新的陌生号。张晨星接起电话,这次她没有讲话,而是屏息倾听。对面很安静,没有一点声音,只有偶尔忍不住的呼吸声。

周茉开口要问,张晨星对她摇摇头。

这样持续了十几秒,对方挂断了电话。

“第几个了?”周茉问她。

“应该是第三个。”

“什么第三个?”梁暮和马爷爷看房回来,路过窗口听到这句,身子探进来问。

“张晨星第三个追求者。”周茉张口胡诌,不肯跟梁暮说实话。张晨星叮嘱过她,不想跟梁暮牵扯太多。

“空气追求者?”梁暮打趣一句,跟马爷爷道了回见,回工作室收拾行李电脑去了。

梁暮喜欢马爷爷给他安排的住处。

南方古城的小院子,院里种满了花。梁暮的房间外墙上爬着绿植,郁郁葱葱。房间里是雕花床头的木床,一张实木书桌摆在窗前。马爷爷把儿子的房间借给他住了。

梁暮在这座古城第一次真正体会了安定感,虽然有那么一点愧疚,但很快愧疚又被顽劣驱走。

回到工作室,看到里面东倒西歪的睡着,他挨个把人提醒,嘴里不饶人:“干嘛呢?鸠占鹊巢?”

“是你家吗就在这睡?”

萧子朋揉着眼睛出来,看到梁暮慌忙举手投降:“你那屋没人睡啊!我跟他们说了!你有洁癖!不许进你房间!不许坐你床!”

言罢跟在梁暮身后看他收拾行李,知道自己的计谋得逞了。忍不住跟梁暮邀功:“看见没?就要这样,揣着明白装糊涂,慢慢混到人家身边去。”

“住哪儿啊?”萧子朋问:“书店里打地铺?”

“马爷爷家。”

“真不错嘿!反正咱们刚交了片子,距离去跑宣传还有个把月,你呢,就趁着这个把月好好圆梦。咱们最近的几个活也都在那附近,你每天溜达着都能过去。”

“我算是把着张晨星脉了,她就是嘴狠,开门之后是一点没生气。我琢磨着没准儿走之后还能照顾你,至少给你盖个被子….”

“没有。”

萧子朋听到”没有”两个字,哈哈大笑起来。这个张晨星是有点意思的,不知怎么,萧子朋突然觉得她挺可爱。毕竟是梁暮酒后拍桌子要跟人家理论的人。

梁暮哼了声,走的时候头也不回,十分绝情。

梁暮觉得这种体验很新奇。

他在院子里拍花花草草,马奶奶端给他一碗酒酿圆子。糯米粉搓成的圆子珍珠般大小,上面撒点桂花。白的圆子,黄的桂花,喝上一口生津暖胃,颇有那么一点神仙日子的样子。

“给晨星送去一碗,让她关门后来吃饭,今天你们马爷爷过生日。”马奶奶腿脚不太好,让梁暮帮她跑个腿。

梁暮端着搪瓷碗出了小院,右转走个五七步,就到了书店窗口。也不进去,身体探进去:“周茉呢?”

“去取蛋糕。”

梁暮将搪瓷碗放到桌上:“马奶奶给你的酒酿圆子,你吃完我带走。”

张晨星拿过碗准备吃,看他堵在窗子那里不动,好好的书店被他挡去大半光线。就放下碗,看着他。

“怎么了?快吃,马奶奶等着刷碗呢!”

梁暮对自己的新角色很满意,突然觉得有马爷爷马奶奶傍身,跟张晨星说话都比从前有底气。

“别挡光。”张晨星低下头盛了一口塞进嘴里:“还有,我从不让马奶奶刷碗。”言外之意你别给自己加戏了。

梁暮跟没听见似的,走进书店,大剌剌坐在张晨星对面。

“马奶奶说待会儿让你去家里吃饭。”

“知道。”

张晨星自己是不过生日的。

每年马爷爷过生日,她也只是准备好礼物,提前给马爷爷。可今年马爷爷孤单,因为在广州工作的儿媳生病了,儿子飞去照顾。

张晨星吃饭很安静,像害怕发出声音就会吵到谁似的。梁暮靠在椅背上看她,目光把她包围得缠密。

“你是不是不服输?”张晨星突然问他。

“什么?”梁暮从神游中被拉回来。

“你是不是觉得我不配拒绝你。”张晨星干脆放下汤匙:“你想报复我。”

“我这么闲?”梁暮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怎么在张晨星心里他就是这么龌/龊的人了?

“你刚刚看我的眼神不干净。”

“你都没看我!”

“我感觉得到!”

张晨星因为音量提高,脸也腾一下红了,想再给梁暮几句狠的,又觉得跟他说那么多没用。起身去洗碗,被梁暮抢过。梁暮刚刚的确是没想什么正经的,又被人看透了,就觉得羞愧。

洗碗的时候为自己叫屈:“你不要冤枉好人。是你觉得我让你给我当年的答复,就还是喜欢你。然后你就想多了,觉得我对你动了什么歪脑筋。人绝对没那么复杂。”

两个人站在水池前,眼睛撞到一起。梁暮满脸的“正义”,读书时候学的东西算是派上用场了,气提起来、神情绷住,坚决不肯在跟张晨星的对视下显颓势。

张晨星看到梁暮的眼睛,是一双好看的眼睛,但那眼神奇奇怪怪,像他这个人一样。

“咱们得重新认识一下,我现在是清衣巷的新人、马爷爷的租客、你的邻居。你不能总戴着有色眼镜看人,懂吗?”

梁暮装得越正经,张晨星看他越幼稚,启唇吐出一句:

“狗屁。”

第19章 3045天

梁暮没想到自己竟然成了一个“狗屁”, 一时之间愣住了,连反驳自己不是“狗屁”的理由都没想出来。

倒是周茉及时归来,人未到声先至:“秋老虎太毒了, 把我晒黑了!”

“诶?你们两个在干什么?”

“没什么。”梁暮颇为感激周茉这个时候回来, 提溜着搪瓷碗向外走,出门前威胁张晨星:“等我跟你算帐!”

周茉看他拐进马爷爷家,手指伸出去指着:“他, 我怎么觉得他尾巴翘起来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周茉在梁暮身后走了好几遭, 实在忍不住就戳梁暮脊梁骨:“也没有尾巴啊?我怎么觉得你抖起来了?”

“懂个屁。”梁暮对“屁”这个字非常敏感,活学活用送给了周茉。马爷爷马奶奶在一旁笑年轻人拌嘴, 张晨星低头吃饭, 默不作声。

“我们为马爷爷唱生日歌!”周茉提议。

“等等。”梁暮讲求氛围,拿出音响,又用手机打出一束简光来:“来吧!”拿起筷子,跟着音乐打节拍,脖颈和肩膀微微跟随节拍摆动。先唱中文版《生日歌》,眼落在张晨星身上, 她并没唱歌, 却是在认真听的。

“没唱够。”换成英文版、法文版, 梁暮上了瘾。回到多年前, 在合唱团里, 每个月团里会给当月的团员组织生日会, 大家一起唱生日歌。那时他们唱生日歌,要唱七八遍, 各种语言, 随性而唱。只要有人起头, 大家都能迅速接下去。繁星合唱团也如此。

周茉认真看梁暮,突然觉得,他眉眼间的热忱像极了十几岁的张晨星。那时的张晨星,从清衣巷这头走到那头,不知惹多少少年心慌。

“祝马爷爷生日快乐!”大家齐齐为马爷爷举杯,马爷爷也举杯:“爷爷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么多语言的生日歌,今年这生日过得值。”

梁暮笑了,杯沿轻磕在张晨星酒杯上:“下次你唱,我给你和声。”

大家都安静下来,看着张晨星,举着的酒杯亦没有放下,都在期待张晨星的答案。

“嗯。”张晨星嗯了声敷衍梁暮,后者也见好就收,不再逼她。

这个晚上平淡而温馨,年轻人托腮听马爷爷讲清衣巷的故事。几百年前,古城里每条巷子住的人分得清楚,隔壁巷住商贾、清衣巷住读书人。所以你看清衣巷还存的那几块石头上的字,是故人刻的。

“那块写着“汀花雨细、水树风闲”的,相传是晨星祖上刻的。”

“咱们清衣巷自古住的就是闲散文人,不求腾达不慕虚荣,清茶一盏、旧书一卷足以。”

“这样的日子,胜在悠哉,输在清贫。那些离开的年轻人,大概是不肯在这里熬光景。”

“外面的世界多好。”马爷爷看着眼前三个年轻人:“可能过几年,你们也不在这里了。”

“不可能。”周茉指着梁暮:“他过几天搬走就不在这里了。”

梁暮叹了口气:“听说房子不好找。”大有在这里长住的架势。

“不好找就住在这里,也不要你房租,得空帮我们老人家跑跑腿。”马奶奶说:“我们俩现在四条腿当两条用,一人只有一条好腿。”

本来是心酸事,可说出来又带着一点好笑,梁暮忍不住笑了。

马爷爷说起清衣巷满是感慨,马奶奶在一边拍他:“你是不是岁数大了?谁要听这些有的没的。孩子们要听风花雪月。”

大家笑了起来,周茉嚷嚷:“风花雪月也要听,有的没的也要听。”

梁暮的头脑里已经在构建一个故事。

从前他在古城里走街串巷,自认是最懂这座古城的他乡客。今天住进了清衣巷,又自觉是巷中人。他有一种说不清的宿命感。

这天晚上古城下了一场秋雨。

随着一场又一场雨,秋意渐浓,再过个把月,就是古城的秋天。

张晨星搬了把小凳坐在屋檐下看雨。

母亲离开那天也下着雨。张晨星睁开眼,看到壶内的水开了,白色的水蒸气笼罩半个房屋。她跳下床推开门,门脚擦过地面,推起地面的积水。大雨倾城,天昏地暗,雨滴落在她脸上。

“妈!”张晨星再喊一声,顺手撑开门边放着的那把直柄伞,悠闲穿过小院走进书店后门,书店空无一人,只有那只老猫窝在窗台上,看到张晨星的时候“喵”了一声。

“八成是出去切肉了。”张晨星嘟囔一声。

这一天是她的生日,每年生日这天,妈妈总会为她做一桌菜,也会为她买一个小蛋糕,办一个简单的生日宴。张晨星会邀请周茉和楚源来家里吃饭、庆祝生日。她哼着歌回到后院,将开水灌进热水壶,踢掉被水打湿的鞋子又回到床上,听外面的雨声。

一直等到十点多,书店里有人喊:“人呢?”

张晨星再跳下床,冒雨跑进书店:“马爷爷来啦?”

“来了。”马爷爷把茶缸子放到桌面上:“你妈呢?”

“切肉去了吧?今天我过生日呀!”

“对对,小晨星今天成年了,变成大晨星了。”马爷爷笑了下,指着张晨星被雨淋湿的头发:“快去擦擦,换件衣服,别感冒了。”

“行!”

张晨星又冒雨回到后院,关上屋门,走到毛巾架前,拿毛巾的时候看到旁边的化妆桌上压着一张纸。张晨星好奇的拿起来,看到上面的字。她始终不肯相信这是母亲留给她的最后一封信,不足100字,内容单薄,要她保重。

张晨星以为这是一个玩笑,母亲在她成年第一天跟她开的“成年”玩笑,把那张纸放到桌子上,打开抽屉,果然有三万块现金。三沓、每沓一万。

妈妈的电话关机了。

张晨星觉得这个玩笑开大了,她不喜欢,去书店气哼哼坐着。还跟马爷爷说:“我妈妈不知道从哪里学的这么没劲的玩笑,假装离家出走。”

马爷爷也觉得这是玩笑,直到那天的大雨在下午停了,灼热的太阳炙烤得人睁不开眼,空气潮热人在其中似困兽犹斗,“切肉”的妈妈并没回来。

张晨星坐在书店外,看着这条悠长小巷,偶有游客挎着相机走进来,穿着旗袍撑着油纸伞的姑娘故作愁思。来来往往那么多人,没一个人是她的妈妈。

张晨星是在傍晚崩溃的。

太阳最后一角消失在对面屋顶,巷子里那几盏门灯亮了起来,孩子们喧闹着归家,好朋友拎着蛋糕笑着跑过来,跑到张晨星面前:“你看!这蛋糕”

在木凳上坐了一整天的张晨星终于收回望向巷子口的目光,扯着脖子喊了一声:“不过了!”

天崩地裂,泪水如洪水顷刻而至,淹没整个世界。

从此以后生日变成刺。

马爷爷的生日令张晨星想起很多她从前刻意逃避的事。或许是气氛足够温馨、马爷爷讲的故事太悠长,又或是梁暮的歌声太动人。

“张晨星。”

她转过头,看到梁暮爬梯子攀在墙头:“走啊?”

“?”

“你今天不梦游了?”梁暮没有打伞,头发在细雨中湿漉漉的:“病好了?”他嘲笑张晨星,却不承认自己多少也有点病。

两个人穿过蒙蒙细雨,梁暮不知哪里搞来几片叶子拧成蓑笠状扣在张晨星头上,还将身子后仰眯眼看了看:“像个杀手。”

张晨星戴着那么个“叶帽子”,察觉到雨声落在头上格外清晰好听,就随他去。

“我记得你是五月生日。”梁暮问她:“对吗?”

“我不过生日。”

“我过生日。”梁暮说:“再过十天是我生日,你提前准备准备,礼物不用送太贵的,我看你送马爷爷的礼物就不错。”

梁暮像个泼皮无赖,硬生生挤到张晨星的“教室”里,还要坐第一排。伸手指着前方路口:“比赛吗?你赢了我消失三天,我赢了你明天早上请我吃面。”

还不等张晨星回应,梁暮“三二一”兀自窜了出去。身后没有声音,他放慢脚步回头看,却看到张晨星风一样经过他身边,率先到了路口,又折返到他面前:“三天。”

她跑得急,微微喘着气,“叶帽子”早被她不知跑到哪里,几根微湿的短发贴在脸颊,像一只迷路的兽,带着一点攻击性。

梁暮的心被搔了一下,又一下,在雨夜里缓缓红了脸。张晨星却转身而去,把他丢在原地。

第二天书店一开门,他还是扎进书店里。

张晨星对他伸出三根手指头,提醒他遵守诺言。梁暮却摊开手,假装不懂。

张晨星没对付过这样的无赖,有心想打走他,可他已经转身出去了。回来的时候拎着两份面条,推给她一碗,自己吃一碗。整个过程没有一句话,像在拍默片。

马爷爷讲的清衣巷故事让梁暮着迷,人站在步梯上问张晨星:“文史类在这一排?”

“嗯。”

张晨星整理好账目给代理公司寄走,回头看到梁暮在步梯上坐着,膝上放了几本书,认真翻着,这个情景好看是好看,只是偶尔有人逛书店,到梯子前,又要掉头从另一个过道绕过去,挺碍事。

张晨星走过去,敲了敲书柜:“你,那边看去。”

“这里舒服。”

“这里碍事。”

梁暮回头看了眼游客,笑了,不情不愿从梯子上下来,人刚坐下就听见张晨星跟他约法三章:“第一,不许挡道;第二,不许胡说八道;第三,不许偷小朋友寄存在这里的吃的。能做到就在店里看书,做不到我退你钱,你再也别来。”

“没了?”

“我想起来再加。”

“行,你的书店你说了算。”梁暮抱着书坐到窗边去,打开电脑一边看书一边记笔记,看起来非常忙活。他敲电脑的速度快,书店安静,没人的时候键盘声音格外大。

张晨星塞上耳机干活,偶尔一次抬眼,看到梁暮嘴角挂一抹坏笑,得逞了。

梁暮的乐趣就是逗张晨星说话,好话坏话均可以,哪怕说他是“狗屁”他都不会生气。

萧子鹏问他:“第一天当邻居感觉怎么样?”

“非常不错。”

“犯贱。”

“关你屁事。”梁暮回他:“我要拍清衣巷了。”

“没有人关心一条破巷子。”

“我关心。”

梁暮想,清衣巷有很多故事呢,这也会是发生在每一个地方的故事。他灵感迸发,手在键盘上不停的敲,以至于张晨星站在他面前很久他才发现。

“怎么?”梁暮问她。

“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敲键盘轻点!”

张晨星快被梁暮的键盘声烦死了。

他年少时非常讨人喜欢,长大后却这样死皮赖脸。他的键盘声扰得她头疼,他本人也令她头疼。可无论你对他什么态度,他都不肯走。

他不走,那她走好了。

张晨星把书店丢给梁暮,坐到天黑才回去。梁暮已经帮她打扫好书店,黑着灯坐在窗前等她。

“我真的很烦人是不是?”梁暮问她:“打扰到你的生活,让你在外面待了这么晚。”

张晨星没有回答他,她知道那个“是”字很伤人。

她知道自己有性格缺陷,不讨喜、不想跟人说话,不想置身于热闹之中,想跟很多人和事撇清关系。

她甚至对梁暮表现出的亲近产生了惶恐。而她,不想有任何这样的情绪,她只希望梁暮能离她远点。

“行了,我知道了。”梁暮起身向外走:“我走了啊!”

第20章 3046天

第二天两个人在书店门口遇见的时候, 梁暮手插在裤袋里,目不斜视。

都是要奔杂货铺去,梁暮去买水, 张晨星去买胶带。两个人都不讲话, 也没因为遇到对方就改变自己步履节奏,一个在前,一个在后。

梁暮觉得自己后背发烫, 走了十数步突然停下脚步盯着张晨星:“你是不是偷看我?”

张晨星觉得他的搭讪无聊,并没理他。

杂货铺里满是东西, 通过仅够一人行,梁暮拿水动作慢吞吞, 张晨星等在那很久, 不见他选完。

“幼稚。”她轻声一句。

“你说谁幼稚?”梁暮故意瞪眼睛吓她。

“你。”张晨星捏着他T恤袖口向外拉:“挑完了让开。”

“说点好听的。”梁暮对她咧咧嘴,又紧接着一句:“狗屁不算好听的。”

张晨星淡淡看梁暮一眼,转身走了,不买了。

梁暮顺手拿了胶带一起交钱,跟在她身后,经过书店的时候把胶带从窗子顺手扔进去, 没跟张晨星多说一句话。

回到马爷爷家, 看到马奶奶正在浇花, 就接过水壶浇花。量血压的马爷爷从窗口看到梁暮紧抿着唇浇花, 一张脸没有笑模样, 生气了。

马爷爷都不用想, 八成是在张晨星那里吃瘪了。年轻人不懂迂回,那点心思都写在脸上。吃饭的时候总是故意逗张晨星说话, 一双眼像长在她身上一样。他自己的心思他可能自己都没看懂, 但别人懂了。

周茉偷偷跟马爷爷说:“那梁暮八成是喜欢晨星。”

“晨星知道吗?”

“晨星当然知道, 晨星又不傻。但晨星不喜欢他。”

年轻人的事马爷爷管不了,但那花再浇可就要淹死了。就敲敲窗:“年轻人,那花可没招你。”

梁暮回过神来,抱歉的对马爷爷笑笑,拿了一台小机器出门了。

梁暮消解的方法就是拍素材,拍很多素材,待他回家后把这些素材重新拼接,能变成很多不同的故事。本质上他跟张晨星是一类人,他们都不太喜欢与自己不相干的热闹。

周茉下班路上看到坐在巷口的梁暮就凑过去跟他说话:“干嘛呢?”

“拍素材。”

“能养家糊口?”周茉故意气他:“没认识你之前我以为导演都挺有钱呢。”

梁暮没搭理嘴欠的周茉,依旧盯着机器。

“跟张晨星生气了?”周茉又问。

梁暮觉得太逗了,是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出他在张晨星那里受委屈,他长了一张被张晨星欺负的脸吗?

周茉蹲在一边笑,过会儿说:“张晨星不是生来就这个样子。你认识从前的她就应该知道。如果不经历那些事儿,她也不会是现在的她。”

“你呢,多点耐心。等逮着一个好时机,我给你讲讲这些年张晨星经历过的事儿吧。绝对比你拍纪录片精彩。”周茉摇摇头:“哦不,纪录片没这深刻。”

“今天不是好时机?”梁暮指指自己:“我无所事事,你刚下班。”向一边看看:“显然也没人约你…可以聊一个小时。”

“现在为时过早,又涉及张晨星隐私。”周茉觉得自己应该多观察观察梁暮,至少看明白他是不是跟别人不一样。戳戳梁暮手背:“你是不是喜欢张晨星?”

“她那性格有人喜欢吗?”梁暮说:“她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喜欢她的人不遭罪吗?”

“是挺遭罪。那你往前凑什么啊?”周茉故作神秘地问:“单纯对张晨星好奇?”

“不好奇。”梁暮收拾设备向回走,周茉跟在他身后,到了书店梁暮并没停留,直接回了马爷爷家。

“他怎么了?”周茉指着梁暮消失的方向问张晨星。

“我不知道。”

“你俩吵架了?”

“没有。”

周茉坐在那歇会儿,手机一声接一声响,打开来看,同事的八卦群里传来一张照片:唐光稷跟一个女孩在餐厅里。

“唐主任相亲了。”发照片的人说。

周茉切了声把手机丢桌上,跟张晨星念叨:“唐光稷太有女人缘了。”

“今天没捎你回家?”

“捎了啊。”周茉掐着指头算了算:从她下车到这会儿,不过四十分钟,人家已经跟女孩坐在餐厅了,这一天像花蝴蝶一样,飞到西来飞到东。

张晨星抬眼看到周茉蹙眉,这可不是什么好表情,她显然上心了。终于把手里的活放下,坐到周茉面前:“说说吗?”

“说什么啊?唐光稷吗?”

“嗯。”

“今天发现他人也挺好。”周茉说:“今天窗子被人砸烂了,秋老虎那么毒,清洁工阿姨去吃饭,他帮忙扫的。”

周茉有点困惑:“他看起来也不像表面那么惹人厌。”

张晨星认真倾听,她对唐光稷印象不深,没法断言,但周茉显然动摇了。依张晨星对周茉的了解,如果下次唐光稷再问她要不要结婚,她没准儿头脑一热就答应了。

“冷静。”张晨星劝她:“想想上次。”

“放心。”周茉拍拍自己脑子:“我现在不好骗了。”

“那就好。”张晨星把备用钥匙推给周茉:“我明天要去西安,钥匙你一把,马爷爷一把。”

“你给我不如给梁暮,你看他天天闲成什么样了,而且他也愿意帮你。”

“我不用他帮。”

“干嘛唯独要跟他撇清关系?”周茉觉得张晨星对梁暮不太一样:“他已经住在清衣巷了,是清衣巷的人。我刚刚看他在路口拍素材,他拍的清衣巷可真美。没有感情是拍不出这样的画面的。”

“我知道。”

张晨星当然知道。

梁暮从小就这样,对喜欢的东西倾以无限热情。有那么一两次,张晨星会觉得自己当不起梁暮这样的热忱。

“张晨星,你有想过找到阿姨…找到你妈妈以后,你还想做什么吗?”周茉问她:“有其他的打算吗?”

“没有。”

“那远的不说,近的,梁暮,你准备拿他怎么办?一直冷着他吗?那要是无论你怎么对他,他都不走呢?”

“梁暮让我头疼。”

“那不如去面对。”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

直到梁暮站在窗外叫张晨星吃饭:“马奶奶叫你吃糖醋小排。”

“我也去。”

马奶奶无锡人,糖醋小排做得超级好吃,周茉也跟在后面去蹭饭。她们进门了,梁暮却要出门了。

他罕见穿衬衫西裤皮鞋,人都比从前看着严肃几分。

“去哪啊?”周茉问他。

“约人了。”

穿成这样出门,说是“约人”分明就是“约会”,一直到出门都没看张晨星一眼。

“你们俩挺奇怪啊。”周茉说:“你们不会吵架了吧?”

“没吵。”

“那他怎么没跟你说话?”

“他没礼貌。”张晨星胡诌了一个借口,低头吃饭。手机却响了,竟然是梁暮。

在他们翻一下就到头的对话框里,梁暮发来一个定位:“你来。”

“什么?”

“来。”

那个定位是古城边上的一个广场,平时张晨星几乎不去那里,印象中那个小广场已经荒芜了。

“我为什么去?”张晨星问他。

“我跟你告别。”梁暮说。

“?”

“来。”

梁暮也学张晨星说话风格,就一个字“来”。这风格倒不难,他跟别人说话也这样。只是乍用在张晨星身上,倒是有那么一点新鲜。

张晨星穿上一件薄外套,那个广场有□□公里,她的车刚骑出小巷就被人拉住车把。

穿正装的梁暮一脸严肃:“下车。”

张晨星下了车,他长腿一迈,接管了张晨星的自行车,丢给她一句:“上来。”

张晨星那辆破车不一定能禁得住他们俩坐,她站在那不动,并用僵持的姿态请梁暮下来。

“你上不上?最后一次了,快。”

最后一次了。

这几个字有那么一点魔力,张晨星坐在自行车后座上,还没坐稳,梁暮一脚蹬了出去,慌张之中她伸手一把攥住他衬衫衣摆,连带着捏了他皮肉一把。

骤然的疼让梁暮心里“我操”了一声,表面却忍着,脚蹬得勤,怕张晨星后悔一样。

初秋晚风吹着他们的衣裳,梁暮身上淡淡的皂香钻进张晨星的鼻孔里,手里紧攥着的是他的衬衫,但手指不受控感受着的却是他的温度。

张晨星抬头看到天上的星星,只有一两颗,隐隐约约,像跟着他们在走。

前面有路颠簸,车跳了跳,张晨星在后座歪了一下,梁暮已经迅速单脚停车,一条手臂探到她身后:“你坐稳,路不好。”

索性拉起她细细的手腕环到自己腰间,连带着将她人也向自己后背带:“让你占点便宜吧。”

“男女有别。”

“你当年亲我的时候怎么不说男女有别?”

“当年的事不做数。”

“那现在也不做数。”梁暮的手又探过去,一把将她手腕拉过。张晨星细细的手腕像常年饥饿的人,梁暮的拇指在她突出的血管处摩挲一下,心里有点疼,也有点痒。

“别松开了啊,摔坏了我可不管。”梁暮威胁一句,又载着她在夜晚疾驰。

梁暮是个怪人,比我还怪。张晨星心想。

那个小广场仍旧没有多少人,然而却有一处聚集着数十个人。一个大屏幕立在广场上,准备在初秋的夜晚来一场露天电影。

古城已经很多年没放过露天电影了。

张晨星猛然想起儿时,爸爸妈妈牵她手去戏台附近看露天电影或皖南皮影。

屏幕前有人在忙活,嚷嚷的最欢的那个人是也穿着衬衫西裤的萧子鹏。夜色中他对梁暮招手,视线一转看到张晨星,也笑着对他摆手。

“等我啊,干完今天的活,就跟你告别。”梁暮指着一把椅子:“你就坐这等我,如果你提前走,那我就不走了。天天去你书店烦你。”

“自己权衡啊!”扔下一句狠话走了。

广场上的人渐渐多了,大屏幕上放起了《怦然心动》,梁暮带着一个耳返,捏着对讲器,手掌松松叉在腰上,一直在不停说话。随着他讲话,广场上的景象变了,棉花糖、爆米花、汽水摊、瓜子篮,人声攒动。

他们还原了90年代的古城夜晚。

张晨星坐在那竟有久违的感动。

随着影片播放至尾声,有光束打在一个姑娘身上,张晨星突然意识到这是一场求婚。

男人和女人相识于少年时代,一直走到今天,广场上有很多他们的亲朋好友见证了这一场温馨的求婚仪式。

广场上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布置都有电影的质感,何等用心。

“怎么样?我们梁导降维谋生。”萧子鹏递给张晨星一瓶汽水,一包瓜子,还有一个用纸折成的三角纸篓用来装垃圾。

“谢谢。”

“坐着啊!”萧子鹏风一样又跑了。

他们一直忙活到十点多,周围人群散去,工作人员开始撤场,梁暮才坐回张晨星身边。

两个人看着忙碌的众人很久,梁暮“哧”一声笑了。

“这就是我用来谋生的手段之一。好玩吗?”梁暮偏过头问张晨星。

“还行。”

“就还行?这个程度是还行?”梁暮皱起眉:“你再说一遍。”

大有“你可以不喜欢我,但不能质疑我能力”之意。手扬起像要打她,最终轻轻落在她脑后,只那么一下,又收回去。

当然没有什么告别,不过是把她骗过来而已。

这世界上的夜晚也不一定全都是百无聊赖,也不一定全都是踽踽独行,总有那么许多地方有光亮、有人烟,你置身其中却不用努力融入。

你在这里就算融入了。

萧子鹏对他们挥手:“你们怎么来的?”

“骑车。”

“自行车?”

“对。”

萧子鹏对他们抱拳:“在下佩服。张晨星姑娘的自行车我是没力气再骑一次了,二位请便吧!”撒丫子跑了。

“出息!”梁暮笑他一句,站起身:“走吧!”

两个人走到车边,张晨星率先跨上去:“我这车支撑不了两个人一起。”

“那还不简单。”

梁暮又横在她车前,攥着她车把:“一起走回去!反正你每天都要走。”

“告别呢?”张晨星问他。

“告个屁别。”梁暮一副不同于工作时的无赖相:“我付了马爷爷房租,我名正言顺。我在你书店办了卡,我是合法会员。你当前不经我同意亲了我一下,我现在得讨回来。”

梁暮的脸作势前倾,张晨星的拳头已经挥了出来。

第21章 3050天

梁暮没想到在一个由他亲手制造浪漫的夜晚里, 又被张晨星打了一拳结束了浪漫。

张晨星这个女人瘦巴巴的,但力气真不小。握紧的拳头挥在他左脸上,让梁暮呆愣在原地。

过了很久才说:“我逗你你没看出来?我都没挨着你。”

“开无聊玩笑, 挨揍算轻的。”张晨星用力将车拉出来:“打死你也正常。”

“……”

“你先别走。”梁暮捂着脸说:“你帮我在地上找找我牙?”

“再装?”张晨星不信梁暮, 却还是把车放在那,到他面前手捏着他脸,左右各看一眼:“你别碰瓷, 我没使劲。”

“那你也不能动手。”

“就许你胡闹?”

张晨星有点急了,她生气的样子终于像个凡人。梁暮垂首笑了, 过去跨上她的车:“上来。”

“你下去,这是我的车。”

“马爷爷说他不舒服, 让我带药回去。”

“那你打车。”

“这打不到车。”

梁暮最知道什么事情什么人能拿住张晨星, 果然,张晨星坐到后座上。归去和来时不同,马路上空无一人,他们的车影不断交叠树影,风将张晨星的短发吹起,一片黄叶飘飘忽忽落在她身上, 气氛至此, 梁暮却没再耍赖。果真去24小时药店买了降压药, 载着她回去了。

在张晨星开锁的时候问她:“明天去哪?”

“西安。”张晨星说完把一把备用钥匙丢给他:“辛苦你, 不忙的时候帮我看一眼。”

梁暮攥紧这把钥匙, 嘴上还犯欠:“那季卡过期了我可就不能再续了。”

“嗯。”

“注意安全张晨星。你知道我的号码, 也有我的好友,如果有事你可以放心打给我。”

“再见。”张晨星走进去锁上门, 听到梁暮的脚步声渐远。整理行李, 冲澡, 忙活了很久才回到床上,看到梁暮发给她一张照片:他被她打红的脸。照片里的梁暮微微仰着脸,露出好看的下颌线,也不知到底在展示什么。

“活该。下次再胡闹我还打。”

梁暮发来一大串哈哈,又对她说:“晚安,张晨星。”

这个夜晚张晨星睡得很好,梦里尽是秋夜晚风,还有落到她身上那片黄叶,第二天一早,她背着行囊出发。打开书店门,却看到梁暮站在晨曦之中。看到她开门就笑了:“果然是清早出发。”

他赌张晨星会在无人的清早出发,不跟任何人短暂告别。他五点就等在这里,等了将近一个小时。

张晨星看到梁暮的笑容,没由来心慌。梁暮将背包从她后背扯下来背在肩上:“送你去车站。我还没看过这座古城的黎明。”

古称的黎明真美。

他们并排坐在公交车最后一排,沐浴着晨光。街边有戴着蓑笠的老人在卖秋莲,手执一片带露珠的莲叶,那露珠随着动作在叶片上滚动。公交车驶过古城渐醒的街道,那站台像古凉亭,就连普通的街道都好像被着了秋色。

梁暮看外面的风景,偶尔看张晨星的侧脸。

如果她的眼睛不看向你,那这张脸看起来是那么温柔,就连参差不齐的短发都被黎明渲染得风情。

这一霎那的失神让梁暮想跟随张晨星去西安,可理智又把他拉回来。够了,再多,张晨星又要不自在了。当她背着大包消失在人潮的时候,梁暮被那种要命的孤独感撅住。而张晨星,察觉到梁暮的视线定格在她后背上,她没有回头,却突然明白了送别的意义。

她上了火车,开始了又一次跋涉。

这一次她要先去华山。

那张照片里的人,坐在景区的售货亭前,身后是连绵群山,周围是人头攒动。张晨星不知她选的地方对不对,她尝试着联系发帖人很多次,但都无果。

火车上她的电话响了一次,是一个新的号码。这一次她接起,深吸一口气说:“再打过来我就报警。”

对方挂断电话,她拨过去,再一次关机。

张晨星标记这个电话:陌生4。她总觉得这些电话是“她”打来的。她如今已经称呼妈妈为“她”了。她或许遇到了什么难事,或许良心苏醒,才会在消失八年后打来这些静默的电话。每当接一次这样的电话,张晨星都觉得自己距离真相更近几分。

当她到了华山脚下,拿出照片给商铺的商家看,并问人家:“请问见过这个人吗?”

那店主点点头又摇摇头。

“见过?”

“说不准。”店主说:“看着眼熟,但这里往来人太多了。”

如果她真在山上卖东西,那这里总该有人认识她、见过她。可她在山脚问遍所有店主,都没人拿得准。

终于有人凑上来,那个人脸上一道道深沟皱纹,拿过她的照片仔细看,又认真思考:“这个人我好像见过。”

“在哪里?”

“在我家附近的山上,不在这。”那人肯定地复述道:“对,我见过。当时她也是捧着一本书,我还想这人挺漂亮。”

“可以给我一个地址吗?”

“可以。”

张晨星递过纸笔,一双常年劳作的手,指间都是皴裂。扭扭歪歪写了一行字,不会的用拼音代替。写完叮嘱张晨星:“那地方不好走,到了村子里你就提我,王老三,到时候就有人带你上山了。”

“谢谢。”张晨星把纸笔装好,问王老三:“那要是别人不相信我呢?叔叔你跟我合个影吧?”

“不用不用,提我名字就行。”王老三摆摆手走了。

张晨星在山下问遍了人,最终决定还是上华山。

她背着很重的行李爬山,走走停停、快快慢慢,竟又偶遇过王老三一次。

他对张晨星憨厚地笑,张晨星还他一个微笑,低头啃面包。王老三凑到她面前问她:“要找的是什么人?”

“小姨。”

“一个人来的?”

“对。”

王老三叹了口气:“一个人出来找人可不安全,要注意啊,这世道坏人多!”他递给张晨星一瓶水:“别光吃面包,喝点水。”

张晨星把水推还给他:“谢谢,我带水了。”

“带水好带水好。”王老三看着张晨星的行李:“你一个人背着这样的行李,能爬完?”

“待会儿就存了。”

“反正我爬不动了,要不我帮你看着?”

“不用,谢谢。”

张晨星抬头认真看了王老三一眼,漫不经心问他:“你也一个人来玩?”

“我也来找人。”王老三拿出一张照片,照片破旧,上面是一个小男孩:“自己来华山玩,走丢了。”

张晨星看了眼,没再继续问,把垃圾装进口袋跟王老三简单告别。

张晨星用了两天时间走华山路,没错过任何一个商铺,偶遇了那王老三四次。终于在第四次,他走上前来问张晨星:“下山就要去了吧?不行我带你去。”

“爬山太累了,下山后我想找个地方休息两天。”

“那山上的小商贩也不安稳,不定什么时候就走了。要找人就赶早啊。”

“要么您给我留个电话,我去之前给您打电话。”

王老三想了想,终于点头:“行。”

张晨星拿了他的电话,一头扎进下山人堆里,消失不见。张晨星找了家青旅住下,看到周茉发给她书店照片。里面不同于往日,人很多,竟然有三个人在排队结账。她发去一个“?”,周茉得快:“梁暮、萧子鹏拉来一个旅行团。”

“怎么拉的?”

“要说这梁暮做导演啥也不是,拉生意还真的绝。”她又给张晨星发了几张照片:萧子鹏站在巷子口,身边是一行字-古镇最老书店,向里走。活生生一个移动招牌。

“不光这个,我昨天晚上听他打电话:你把人带过来就对了。天天带人逛商店你把古城底蕴都逛没了,我给你出路书!”周茉索性打来电话,张晨星小声接起,听她叽叽喳喳:“这还不算,人家问他带到书店有提成么?他说有一条老命,问人家要不要。”

周茉在电话里咯咯笑:“这个梁暮有点意思。”

张晨星嗯了一声,那天梁暮送她到车站,跟他说保证,还说了一句什么她没听清,现在想来应该是:书店交给我了。

他真把自己当作了书店的主人。

“怎么样啊?有眉目吗?”周茉问她。

张晨星拿起手边那张写着电话和地址的纸,眉头微微皱起:“没有。”

“那就早点回来。”周茉说:“天气预报说那边要降温了,你衣服带够了吗?”

“我晚几天回去,我再去几个地方。”

“那你注意安全。”

“我知道。”

张晨星手边有一张地图,上面是她画的几个圆圈。她至少还要再去四座山,其中也包括王老三告诉她的那一座。

但那座山距离城市很远,只有山脚下和山腰有两个小村落,甚至没有一条修建好的完整上山路。

青旅房间里陆续住进了人。

张晨星从上铺下来去卫生间,看到几个姑娘坐在餐桌边聊天,看到她就对她招手:“hello。”

“hello。”

张晨星回一句,进了卫生间,出来的时候听到姑娘们在聊天:“那个地方一个人不能去,山路不好走、说是也有人在那里失踪。”

“但我想去,这是我这次必须要打卡的地方,www.youxs.org,对我来说不难。”

张晨星看了眼说话的姑娘,虽然只穿一件T恤坐在那里,但身上肌肉线条很美。

“你自己吗?”其他人问。

“我在召集旅伴,四个人以上就去。”说完扭头问张晨星:“你去不去?”

“我不去,谢谢。”

那姑娘举起一张纸:“是你的吗?”

是那张写着地址和电话的纸。

“我刚刚在地上捡的,你要去的这个地方在我想穿越的这条线路上。”姑娘笑了:“不如一起。”

这样的巧合不多见。

张晨星点点头,回到床上。有人掀开帘子,是那个姑娘:“你不会真想一个人去吧?然后打一个陌生电话?在群山峻岭里。”

“我还没想好。”

“你不像这么没脑子的人。”姑娘索性找根笔,牙齿咬着笔帽,在一张纸上写下自己的姓名和电话递给张晨星:“王笑笑。我这几天都在城里玩,如果你真决定去,刚好我在凑人穿越,不差捎上你。”

“我没有经验,也没有装备。”

王笑笑笑了,敲敲她床沿:“你知道我们户外爱好者最信奉什么吗?”

张晨星摇头。

“相信队友、安全回家。”

王笑笑拍拍张晨星膝盖:“等人齐了你再决定也不迟。”

“好,谢谢。”

张晨星从华山上下来,两条腿已经快废掉了,晚上躺在床上,翻身的时候只要碰到膝盖内侧,腿就很疼,根本无法入睡。

梁暮给她发了一张今日营业数据图,在他的努力下,今天书店卖掉72本书,收入1748元。

“谢谢。”

“明天去哪?”

“还在西安。”

“好。早点睡。”梁暮说:“做个美梦,没准儿等你睁眼,就见到想见的人了。”

第22章 3054天

张晨星第二天睁眼的时候已经是中午。

青旅的窗对着的那棵树冠秃了一半。她的腿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 下床的时候甚至在抖。青旅的人已经走光了,只有王笑笑坐在开放区里看书。

“起来了?”她主动招呼张晨星。

“是。”张晨星从自助柜里买了一份泡面和榨菜,坐在餐桌旁。

王笑笑起身从冰箱里拿出一个速食鸡腿放到她面前:“加点肉。””不了, 谢谢。”

“别这么客气, 都在外面玩,多个照应。”王笑笑拿起鸡腿撕了一块肉塞进嘴里,以示没毒。

常年玩穿越的姑娘, 身上带有一股洒脱。她问张晨星来自于哪儿、来做什么,那张地址和电话是怎么回事。张晨星话不多, 但每一个问题都认真回答她。两个人一直聊到午后,王笑笑去接第一个队友, 张晨星出门去城墙。

有时会看到周茉的前方播报, 梁暮又在书店搞了哪些花样。经过一个周末的相处,周茉已经把梁暮当自己人了。她对张晨星说:“这么搞下去,老书店会成为古城一景了。”

傍晚的时候,书店没有人。周茉跟梁暮一起打扫,梁暮像张晨星一样,把每一个角落的灰都掸一遍, 这令周茉感动。她跟在梁暮旁边说:“你还挺有主人翁精神。但是不是换个人你就不这样了?”

“那你可是不了解我们梁导。”萧子鹏拎着酒肉进来:“我们梁导, 把别人的事当自己的事办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然穷横穷横的, 也交不到这么多朋友。”

“那也就是说张晨星不是例外?”周茉歪着脖子问梁暮。

萧子鹏嘴快:“那算例了大外了。至今唯一一个对梁导冷嘲热讽梁导不还嘴的。”

“那…”周茉还想问, 萧子鹏手一挥:“别那那那了, 酒肉给你们马爷爷拎过去!马爷爷准我今天蹭饭!”

周茉切了声, 拎起东西就走。萧子鹏一屁股瘫在椅子上,揉着自己腰:“我说兄弟, 我算是出卖色相了吗?那旅行团甭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是不是多看我几眼?如果不是我, 也拉不进这么多人来。”

“待会儿多吃点。马奶奶的饭也不是谁都能吃的。”

“这就完了?”

“不然?”

“你给我放几天假, 我要回北京见我媳妇儿。”

“三天。”

“抠死你。”萧子鹏哼了声:“你宁愿帮张晨星看店也不回去看你爸妈,你这个不孝子。”

“他们出去玩了。”

“你们家真是…”

说话间周茉回来叫他们吃饭,几个人把书店关了去马爷爷那。这个晚上老老少少都喝了酒,张晨星在的时候不讲话,好像有她没她都一样。张晨星不在,却句句不离张晨星。

马爷爷聊张晨星小时候聪慧可爱,周茉说张晨星少女时代被男生追着放学就往家跑,梁暮说张晨星参加合唱团比赛总被安排站在第一排。

说着说着就都有点醉意。

周茉拉着梁暮衣袖对他说:“你要是没想好,就离张晨星远点。别有一天她把你当自己人了,你走了,那太伤人了。”

周茉说着说着就哭了:“张晨星太可怜了。”

梁暮第一次从周茉口中听到了一个完整的张晨星,是他曾窥见其表象,却无法想象内里伤痕遍布的张晨星。他拍纪录片,见过很多人,他以为他已经见到了生活无穷无尽的苦,可在这个晚上,张晨星的故事令他崩溃。

萧子鹏在倒下前鼓掌大喊:“去找她!去找她!”嚷嚷完一头倒在桌脚。

周茉被妈妈架走前拉着梁暮的手:“去找她,你会去找她吗?”

这个晚上像一部充分应用蒙太奇手法的电影,将光、人物、故事、记忆、场景进行排列组合,在梁暮头脑中构建了一个新的世界。

第二天当他睁开眼,感觉昨晚的一切像一场梦。他打开手机,看到自己竟然真的买了一张去西安的机票,与此同时让他焦虑的是周茉发来一条消息:你联系张晨星了吗?我联系不到她。

“联系不到是什么意思?”梁暮问她。

“就是电话不接,消息不回。”

梁暮打给张晨星,果然,她不接电话。上一次他们说话是在前天晚上,他对她说:“没准儿睁眼就能看到想见的人。”

张晨星没有接电话,因为她不想让别人担心。但还是给周茉回了一条消息:“有点忙,我没事。”

周茉告知梁暮的时候,他已经在去往杭州萧山机场的途中:“你把张晨星住的民宿告诉我。”

“我去找你。”梁暮对张晨星说。

“你别来,我要去下一个地方了。”

“那我就去下一个地方找你。”

“不用。”

张晨星和王笑笑埋头在地图里,王笑笑将各个点标记清楚。到了傍晚,张晨星独自出发了。

第二天张晨星站在山脚,抬头是奇石险山,山间林叶殊色,是人间罕见的美景。

有一条游人可走的线路,但秋季山间气候变幻,来此山游玩的人并不多。

张晨星将背包留在青旅,只带了增减衣物和干粮,只身一人向上攀爬。偶尔遇到稀疏游人,会有人好奇问她:“一个人来这么荒凉的山?”

“是的。”张晨星点头与之别过。

山路崎岖蜿蜒,走出几公里,路愈发难走,到了徒步人的天堂。张晨星走到一个凉亭处终于打了王老三的电话,对方接电话的声音似乎不耐烦。

“说话啊!”

“王叔叔,我是在华山遇到你的姑娘,你给了我你的电话,说可以带我找人。”

对方安静两秒,口气好了起来:“你呀,你在哪里?”

“我在你写的地址这座山腰里。现在天快黑了,周围没有人,叔叔你能来接我一下吗?”

“你等着!我去接你,别乱走!有狼!”

张晨星挂断电话,日头已经西下,她找出薄羽绒服穿上身上,简单喝了一口水,然后在原地踱步。周围已经空无一人,山间气温骤降,紧接着下起了雪。

张晨星出生在南方古城,古城一年大概只飘一次雪,那雪薄薄一层覆在房顶,眨眼就化了。她鲜少见到这样的大雪。

起初是一片片雪花,不出几分钟就变成鹅毛大雪。随着降雪,气温不断下降。张晨星开始觉得寒冷。

她双手不停的搓在一起,脚在地上跺着,冷得受不了的时候又给王老三打电话:“叔叔,下雪了,太冷了,要不我先下山好吗?”

“不用下山,叔叔快到了。给你带着棉袄了!”

“谢谢叔叔。”

张晨星挂断电话,不停的在地上小步快跑。

雪来得快,去得也快。顷刻间这山岭已经是另一副模样了。一切暗了下来,黑夜中刮起了大风。张晨星站在半面破旧的墙后躲风。

而恐惧藏得很深,不易看见。

无数母亲离开后的瞬间在她脑中走马灯一样的闪现。

十八岁的她,被朱兰关在门外,奶奶的拐棍儿敲在地上,对她说:“你走吧!你不要来看我!”

那一年她背上行囊去远方读书,火车站拉起横幅,家长拉着孩子的手走过去,而学长不可置信地问她:你一个人来的?

那一年她在寻人网站上发了第一条寻找母亲的帖子,从此踏上无尽的寻亲路。

这似乎都不算太苦,最苦的是张晨星慢慢看透了人心。在去往一个小城的火车上,一个陌生人说见过她的妈妈,单纯的她满含热泪跟着那人走。如果不是偶遇车祸,她可能终生窝在一个小山村里再也不能出来。

又或者英俊的学长在夜晚约她出去对她表白,在她严辞拒绝后散布的那些谣言。

又或者她试图修复仅剩的亲情,在十九岁、二十岁的年纪年纪里一次次拎着东西去看奶奶,又一次次被拒之门外。

从此她不敢与人深交、不敢托付。

张晨星看到了无数人性的薄凉和丑恶,渐渐的,她只肯相信书。

黑夜催生的恐惧将人淹没。

张晨星站在那里,看到远方有一点光亮,光亮由远及近,那人看似质朴的脸渐渐清楚。张晨星想:请你一定是个好人。

王老三走到她面前,四下看看,问她:“你一个人来的?”

“是。”

“一个人走这么远?”

“对。”

王老三递给张晨星一个黄棉袄:“穿上,别冻坏。”张晨星穿上那个棉袄,身体瞬间裹上一层暖意。那黄棉袄上散发的不知是什么味道,牛粪或是什么,她穿起来却意外合身。

“走吧。”王老三说:“再不走狼来了。”

“行。”

张晨星跟在王老三身后,他们在漆黑的夜里前行。脚下都是硬石子,有时拦路横出一块大石头,张晨星看不见,一脚绊倒在那里。

“当心脚下!”王老三说:“这地方爱收人,总有人在这走失。”

“我们要去哪?”张晨星问。

“我带你翻过去。”

“但后面是野山。”

“你妈就在那边。”

“你怎么知道那是我妈?”张晨星问他。她从来没跟他说过,她只说那是她小姨。

王老三没有回答她,手电压得黑了点。他们不知走了多久,夜越来越深,月亮却出奇的亮。他们行走在山脊之上,月光洒下来,连远山轮廓都能看到了。像一只只张着血盆大口的巨兽,试图吞没一切。

王老三关了手电,走到张晨星身边:“你累不累?”

“累。”

“再坚持坚持。”

“我们走多久了!”

“五里路吧。”

张晨星拿出手机,手机上并没有信号,抬头时看到王老三也看了眼她手机。

“这里一直没信号吗?”张晨星问他。她好多了,至少没有牙齿打架,走了这么久,身上也渐渐有了汗意。只是腿软腿酸,没有任何跑的力气。

“这鬼地方有时候有信号,有时候没信号,看命。”王老三嘿嘿笑了声。张晨星看着月光之下啊他脸上的纵横沟壑,没有讲话。

再走半个多小时,张晨星看到前面有一个手电亮了几下,王老三的手电也亮了几下。

“有人来接?”张晨星问。

“嗯。不然咱俩待会儿喂狼了。”王老三带张晨星向前走了一段,大概还有几米的时候让张晨星停下:“你在这等着。”

好在这一天月光够亮。

张晨星看到对方三个人一直在盯着她看。其中一个人甚至走到她面前,绕着她走了一圈。

待价而沽。

张晨星突然想到这个词,此时的她是舢板上的鱼,任人宰割了。

“多大了?”那人问他,讲话的时候一股劣质香烟味和臭味钻进张晨星鼻孔里,她突然弯身吐了。

“吓的。”那人小声笑了,用脚踢张晨星腿:“问你呢,多大了?”

“我要找我妈。”

“还他妈找你妈,以后你妈找你吧!我再好好问你一遍,多大了?”

张晨星看到他眼里闪着凶狠的光,那光穿透她身体,好像要豁开她的五脏六腑。

“二十六。”张晨星从包里拿出水漱口,经历一天的长途跋涉,夜晚的寒冷,那水已经冻上了冰碴儿,喝一口,牙齿酸疼。

她听到那人说:“长得还行,但26大了点。少2000。”

“别啊,她身体好,你看走这么远都没事。”

“身体不好我们也不要。”

“你看她也是个傻子,连跑的动作都没有。”

他们站在远方嘀咕,终于一个人从兜里拿出一沓现金,拍给王老三。然后那个人又到张晨星面前,扯着她衣领:“走吧!”

“你放开我。”张晨星对他说:“我自己走。”

她眼睛看了眼四周,眼底的光一点点暗了下去。前面山脊旁就是一个陡坡,人滚下去头磕到石头上八成有去无回。

如果没人依靠,那滚下去是最好的选择。张晨星这一步迈得特别坚定。

后面一切发生的太快,眼前乱了起来,有人喊着冲了出来,有两个人被按倒在地,另外两个人拔腿窜逃,她看到有人在后面猛追,喊声穿透了黑夜。

直到看到王笑笑的脸,她开始剧烈的颤抖。王笑笑跑到她面前,一把抱住她,在她耳边说:“相信队友,安全回家。”

她的怀抱无比温暖,张晨星的牙齿磕在一起,头靠在她肩膀上,听到她一遍遍说:“相信队友,安全回家。”

“你胜利了,张晨星。”

“你胜利了。”

张晨星轻轻点头,再抬眼时,看到面前的梁暮。

他将剧烈挣扎到王老三按趴在地,配合警察为王老三铐手铐。但他一直看着张晨星,愤怒、心疼。他站起来的时候甚至踉跄一下,一步步走向张晨星,眼底渐有湿意。

他从古城到西安,张晨星早已离开青旅。梁暮几次打她电话她都不肯接,只告诉他她没事。梁暮问了很多青旅的人,直到有人把王笑笑的联系方式告诉他,而他联系王笑笑,知道了那个疯狂的计划。

梁暮无比后怕。他们在另一条小路上一直跟着张晨星,梁暮甚至不敢轻易眨眼,他怕张晨星不见了。

“你的队友不仅有我们,还有你的朋友。”王笑笑对张晨星说:“你从来都不是一个人。”她拍着张晨星肩膀:“张晨星,你不是一个人。”

那么多人在你的生命里往来,来的时候不通知你,走的时候告别潦草。但终究是有那么几个人,永远赶不走。张晨星所剩不多的珍贵的人,多了梁暮一个。

他走到张晨星面前,拉住她的手,张晨星下意识抽回,却被他紧紧握着。

她的手冰凉凉的,指腹粗糙。梁暮只是那么低头握着,握了很久。任交握的双手把自己的温度传递给她,希望能让她在这暗无天日的生活中再感受一丝暖。

他本来有千言万语,此刻却什么都没说。

他想说你不用做任何人的英雄,你只需要好好活着就很好;他想说你不必一个人走这么黑的无望的山路,你可以选择更容易的生活;他想说你可以有情绪,可以恐惧、痛哭,可以扑向别人怀里。

但他什么都没说。

影片赏析课上老师曾说:“你看,最深刻的情感往往是暗潮涌动,被克制的亦是无法磨灭的。”

他握着了很久,直到她的手不再冰冷,才缓缓松开。从冲锋衣兜里拿出一副手套戴在她手上。

“你怎么来了?”张晨星终于开口。她有很多问题想问梁暮,他出现在这里实在太令人意外。

“说来话长。”梁暮蹲下去检查张晨星的裤子和鞋,又扯下她的背包:“下山还要三个多小时,你可以吗?”

“我可以。”

“不可以也没关系。”王笑笑揽住张晨星肩膀:“这么多队友呢,扛也要把你放下山。警察叔叔也不会不管我们。”

“谢谢。”张晨星为自己刚刚对王笑笑的怀疑羞愧,她以为她不会来了。

下山路越走越温暖,渐渐有微光照亮山脊。周围连绵险峻的群山竟是比昨天看起来温柔。就连枯草和山顶的惭色残雪都有了温度。

梁暮走在她身边,这么久了,他终于说了一句:“下山请你吃碗臊子面吧。”

臊子面。

在几个小时以前有那么一瞬间张晨星以为自己要么死要么一辈子住在栅栏里。

“我请大家吃一碗臊子面吧?”张晨星对王笑笑说。她不常跟人交往,不常与人建立深厚感情,却大胆的将过命的冒险交与她,而她,亦勇敢的接住了。

王笑笑那么勇敢。她笑着点头:“行啊!你得给我来瓣蒜,再加个肉夹馍。”

那天分别时,王笑笑抱着张晨星,小声对她说:

天大地大,要去冒险。

但要相信队友,安全回家。

别做独行客。

张晨星回抱她,王笑笑颈肩感受到热意,她没有揭穿张晨星。过了很久与她分开,在夜幕中挥挥手,就此离去。

第23章 3056天

梁暮坚持要坐卧铺返回古城。

火车晃晃悠悠, 张晨星靠在窗棂上,眼睛快要睁不开,头一点一点。坐在她对面的梁暮看她这样, 笑了。

张晨星睁开眼看着梁暮。

“旅途这么长, 你就准备坐着吗?那卧铺白买了?”

“我不同意买卧铺。”

“但是已经买了。你不睡它也在那。”

张晨星想了想,的确是这个道理,躺下去睡了。

梁暮和衣在她对面, 看她睡得很沉。经历了长途跋涉和高压的人,睡觉的时候却意外平静, 没有想象中的皱眉苦恼。

他的心放下了,也在火车上补眠, 这一睡睡到傍晚, 车程睡去一半。窗外景色已十分柔和,睁眼时发现张晨星已经醒了。

卧铺车厢灯光昏暗,她开了照明灯,在啃一个苹果,一手按在书上。梁暮坐起来,很高的一个人, 快顶到上铺了。敲敲桌子吸引张晨星注意力:“饿吗?”

“可以吃泡面。”

“这趟车的餐车可以单点炒菜你知道吗?”

“不知道。”

“你的火车都白坐了, 张晨星。”梁暮嘲笑她一句, 带张晨星去餐车。梁暮和萧子鹏有一年实习坐过这辆车, 非常奇怪的是, 连接西北和南方的火车, 餐车上却炒的一手好川菜。

梁暮点了三个菜,破天荒要了一听冰啤酒, 跟张晨星坐在窗边吃饭。两个人一起吃饭的机会不多, 没想到第一顿单独吃的饭竟然是在火车上。火车不知驶过哪个城镇, 亮起夜晚的灯。

张晨星安静吃饭,梁暮安静喝酒,两个人都没端着,三个菜两份饭吃得干干净净。

“饭量不小啊。”梁暮笑她,又为她买了罐酸奶:“回去之后什么打算?还走吗?”

“暂时不走。”

“既然不走,你帮我个忙行吗?”

“什么忙?”

“我在筹备拍新的纪录片。”梁暮对张晨星说:“需要你帮我做幕后指导。”

“我不懂拍纪录片。”

“我拍清衣巷。”梁暮说:“以清衣巷为背景展开的故事,马爷爷说你爷爷、你爸爸当年都写过巷志。你可以找出来让我看看吗?”

张晨星看了梁暮半天,竟然叹了口气:“你每次选的题材,都是不会火的。”

“你又知道什么会火?”梁暮欲敲她脑袋:“你开那书店都快倒闭了。”

张晨星偏着头躲开,认真喝酸奶。

梁暮喝酒过脸,一听啤酒脸就通红,像个关公。

“别人会以为你喝多了。”张晨星说。

“我又不耍酒疯。”

话是这样说,可当他们回到软卧车厢,两个上铺下车了,门一拉,就他们两个人,就显出了逼仄。

梁暮扯了扯衣领故意吓张晨星:“这酒后劲挺大。待会儿我如果犯混蛋,你怪酒就行。”

张晨星去把门打开,坐在过道里。

梁暮头靠在窗户那一侧,双手交叠在脑后,腿在床上搭在一起,看到张晨星些微窘迫,突然笑了。

“你坐一整夜吗?”梁暮问她。

张晨星不看他,微微侧向那一侧窗外。梁暮微微眯着眼看她,许是酒精作用,此时看张晨星比从前风情。头发长了一些,随她垂首遮住半边脸,细长手指捞起头发别在耳后,露出一张温柔侧脸。

梁暮想把唇印在她侧脸上。

终于是他不自在,坐起身来,扯过被子盖住腿。

“你冷了?”张晨星在窗上看到梁暮动作回头问他:“你如果冷,可以关上门。”

梁暮自觉自己的大红脸已经看不出脸红,但他却能觉出烫来。

“你进来咱们聊聊《清衣巷志》。”

“这么聊吧。”

“……张晨星你真…难缠。”梁暮摇摇头,扯过她的书来看,终于让自己冷静下来。

两个人经历了一场共患难,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但梁暮说不清。如果真的要找出点什么,大概是张晨星对他的态度比从前好了些。

过了十点,软卧车厢都关了门,张晨星也回到她的位置,将门拉上。梁暮的酒下头了,面色恢复如常,回来的时候脖子上挂着毛巾,手里拎着他的便携牙缸。

“你去,这会儿人少。”

“好的。”张晨星从包里拿出自己的洗漱用具站起身,与梁暮擦身而过。张晨星第一次发现梁暮竟然这么高,而她的身形太过细瘦,被他身影牢牢罩着。

“你让让?”张晨星催梁暮让开,他磨磨蹭蹭,不知道在弄什么,堵住狭小的过道。

“你不会挤过去?”

“我挤不过去。”

张晨星又要急了,梁暮忙举手:“行,你挤不过去。您请吧。”给她让出一条路来。

关了灯后车厢一片黑暗,车轮在铁轨上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透过沾枕的那一侧耳朵一直响到心里。

“张晨星。”梁暮在黑暗里叫她名字。

“嗯?”

“还怕吗?”

“怕。”

张晨星没有说谎,那种恐惧还停留在她心里,就像当年那次一样,过了那么久,她都不敢轻易和陌生人说话。

“你把手给我。”梁暮说。

张晨星不肯伸手,在她看来这样的动作太过暧昧,而她并没准备跟梁暮有些什么。

“什么思想!”梁暮哼了一声,支起身体,手探过去,沿着床边摸索到张晨星的手,轻轻勾住,拉过来。两个人的手在过道上悬着,张晨星的手被梁暮紧紧握着。

“睡吧。”

张晨星闭上眼睛,困意渐渐来袭,睡得安稳。

她才走了七天,古城就正式迎来了秋天。

有黄叶从树上翩然落下落到河面,又沿河飘向远方。两个人把行李放到书店,都有一点想念河边的桂花香糕。难得张晨星不抵触,跟梁暮一起去河边。

清衣巷里的人见惯了张晨星独来独往,顶多身边跟着周茉。这一次不一样,她走在清衣巷的“新人”身边。

清衣巷不大,东边有事西边三秒就知道。梁暮住进马爷爷家那刻起,就已经在清衣巷拥有了姓名。不同的是,在清衣巷人眼中,所谓搞艺术的文艺片导演,无非是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流浪汉。

再看张晨星就有点同情。

面馆的中年老板、老板娘在门口休息,看到两个人走过去又拎着桂花香糕走回来,一前一后,像不相干的两个人,但又有莫名的关联。

“晨星诶。”老板叼着烟招呼张晨星:“新卤的鸭腿,你拿走两个。”

“好的,谢谢。”张晨星给老板带了西北羊肉,老板很开心,非要还张晨星两个鸭腿。装袋的时候顺道盛了两碗面,淋上肉浇头让张晨星一起带走。只是在张晨星临走的时候说:“搞艺术的可不兴谈恋爱,吃不饱饭,男女关系理不清。回头日子闹腾着嘞!”

张晨星想了半晌才明白老板的意思,对他解释:“我们只是朋友。”

“只是朋友?”

“对。”

“那行。嫁人要嫁楚源那样的,有能力赚钱、有眼界,心里有你,不挨饿。”老板娘看着他们长大,多少知道一点楚源和张晨星的事。

“梁暮是好人。也饿不死。”张晨星只是替梁暮辩驳,即使不想跟他怎么样,也不太希望别人误解他。她听萧子鹏念过一嘴梁暮的工作,虽然拍纪录片一直赔钱,但他接那些单子却是实打实赚钱的,只是左手到右手。总之他饿不死。但也做不到像楚源那样挥金如土。

“哦哦,那我们就放心了。新卤的鸭腿,快回去尝尝。”

“谢谢叔叔。”

张晨星拎着鸭腿和面条向回走,周茉休假,正在那里捏桂花香糕吃。看到张晨星跑到她面前,就差跳到她身上了:“星星!”

周茉只字不提张晨星的遭遇,只是拉着她说个没完,张晨星面条快吃完的时候听到周茉说:“我明天去领证。”

张晨星的面汤差点喷出来:“领什么证?”

“结婚证。”

“跟谁?”

“唐光稷。”

梁暮一副看好戏的姿态靠在椅子上,周茉真是激进,这一点可以跟张晨星中和一下。

“你爸妈知道吗?”

“知道啊。”周茉说:“唐光稷前天来过我家了。我妈说他人模狗样的,挺好。”

“唐光稷的狂蜂浪蝶?”张晨星想到周茉的脾气,她是无论如何不会忍受这些的。

“那我不管。我们协议结婚。”

“协议结婚?”

一边的梁暮没忍住,噗一声。周茉瞪他一眼:“你看什么热闹啊?”

梁暮耸耸肩,无所谓一样。

“协议结婚就是,他爷爷说他如果今年结婚,年底就把名下的几个商铺给他。”

“那跟你有什么关系?”

“然后他到时候给我一个。”

“你们合伙骗老人商铺?”

“我没骗啊。”周茉撇撇嘴:“唐光稷说老人着急让他结婚,商铺不重要,重要的是让老人开心。”

周茉答应的时候的确头脑一热。

与头脑一热一起的是那天喝了点小酒,跟唐光稷滚到一起。她对婚姻没有小女孩的期待,就觉得一套商铺呢,加上男人的工具也好用,长相也合心意,结就结呗。

张晨星不知该说什么,她只是觉得周茉肯定会因此受苦。只好再劝她:“你要不要再想想?”

“不要不要。就这样!”

“公正了?说给你的那套商铺?”梁暮问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写了个说明。”

“你法盲吧?”梁暮嘲笑她:“就你这脑子还契约婚姻呢!把自己卖了还要别人帮忙数钱。”

“我就赌他有良心。”

“你就赌你自己能留个全尸吧!”梁暮替张晨星把想说的话说完了。

周茉跟张晨星不太一样,她没亲历过什么难事,觉得人心大概都是善的。张晨星后来不再说话,周茉看出她的担忧,就给唐光稷打电话:“我明天不领证了。”

“原因呢?”

“我冷静下来了。”

“……”

周茉挂断电话,看到张晨星微微舒了口气。她抱着张晨星脖子撒娇:“张晨星你别走了,你不在我就容易头脑发热。你在我就会清醒。”

梁暮切了声,拎起自己的行李走了。

待他走远,周茉对张晨星说:“梁暮是个好人。”

“是。”

“那我以后要对他好一点,再也不给他甩脸色了。虽然我从前对他甩脸色,他也没吃亏…”周茉说完自己笑了,小声说:“如果我身边有一个梁暮这样的人,我二话不说立马扯证。”

在周茉心里,梁暮对别人太好了,太义无反顾了,这样的人值得嫁。

梁暮回到房间,看到王笑笑发给他的消息:“张晨星怎么样?需要心理辅导。”

“她没表现出来,但我知道。”梁暮回:“谢谢你。”

“下个月去古城看她。”王笑笑说:“你要加油啊!”

“加什么油?让铁树开花吗?”

梁暮具有自嘲精神,也仅仅是这样而已。这次去西安他想清楚一件事,他是一个贪心的人,他不想只做张晨星的朋友,那远远不够。他要做她的男朋友、爱人。

“慢慢来。”王笑笑说:“多好的姑娘、身体也好。队友们想拉张晨星进队呢,说她体力耐力都过关。”

“打住。”梁暮叫停:“别折腾她了。”

梁暮想:瘦得跟竿似的,还要背那么大包、走那么远路,风吹日晒雨淋。遭的罪还少吗?

他破天荒一天没在张晨星眼前晃,反正有周茉在,就算人多也能忙过来。他去逛了个街。

古城有一条商业街,商品琳琅满目。有一家店铺很有趣,卖的东西是店主自己手作的,护手霜、胭脂,大多数人买来玩。

梁暮一个铮铮汉子站在那些瓶瓶罐罐前有几分惹眼,惹不少人侧目。他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最终买了个小罐子走了。

是在晚上,张晨星坐在院子里看书,梁暮扛着马爷爷家的梯子走了周茉的老路。他坐在墙头假装征求张晨星同意:“我下去了啊?”

张晨星还没说话,他人已经落地了。走几步就蹲在张晨星面前。

张晨星有点害怕,她害怕梁暮说过类似于表白的话。她觉得她的拒绝会伤害到那么善良的他。

可梁暮什么都没说,盘腿坐在地上,从兜里拿出一个小罐子,打开,拉过张晨星的手。

她当然会撤回,梁暮当然不允许。

他从罐子里抠出一小块霜乳涂在她手背上,轻轻晕染开,轻声说:“秋天了,记得爱护自己的手。”

张晨星抽回手藏在身后,垂眸看仰着头的梁暮。他像一个大男孩,眼睛干净单纯明亮,在秋日月色里氤氲出无边无际的暖来。

“你耍什么流氓?”张晨星小声斥责一句。

“帮你涂护手霜是耍流氓?”张晨星可真是破坏氛围高手。

“这次是护手霜,下次是唇膏,然后是身体乳。”

梁暮眼睛亮了,张晨星指了一条明路啊!

第24章 3057天

梁暮的目光分明是她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 可张晨星的话也仅仅是字面意思而已。

对峙片刻,张晨星意识到梁暮那奇怪的目光来自于什么了,来自于男人奇怪的延展和想象。护手霜、唇膏、身体乳, 在梁暮的意识中已经变成了奇怪的东西。

“总之送给你, 记得抹。”梁暮站起来要走,才想起梯子在墙外,而书店门锁着。一时之间有点尴尬, 对张晨星说:“你帮我开门。我在这里多待一会儿,你就更危险一点。”

“你不是有备用钥匙?”张晨星问他。

“哦对。”梁暮摸摸兜:“我没带。”

张晨星拿梁暮没有办法。他好像知道耍无赖管用一样, 频频如此。去门口给他开门,他又靠在门上不走, 问她:“你想不想吃点宵夜?”

“?”

“听说老城有个馆子做炒螺蛳好吃, 我想去尝尝。”

“秋天的螺蛳不好吃。”

“解个馋。走不走?”

“不走。”

“行。”

梁暮点点头自己走了。再过一会儿,他又爬了墙,对张晨星举举手里的袋子,着实没少买。自顾自翻下来,放在那张小桌上,又找了把椅子坐下。

餐盒打开是油爆螺蛳的香味, 还有糟鸡、油炸臭豆腐、茴香豆。

“你不过了?”张晨星看着这几个食盒, 从老店买来的, 着实不便宜。

“打个牙祭, 当过年了。”梁暮逗她, 又问她一句:“在你心里我是不是穷的揭不开锅了?”

“比我强点, 有限。”

梁暮扬扬眉:“行吧,好歹比你强。”给自己倒一碗黄酒, 戴上一次性手套挖螺肉。

“不戴手套好吃。”张晨星说, 的确是, 那油爆的汤汁沾在指尖上,吮一口,最入味。

梁暮有点为难。他的轻微洁癖不允许他那么吃,要是那样,干脆别吃了。忽略张晨星这句话,也不过度勉强她吃,兀自吃起来。

“啄螺蛳过酒,强盗赶来勿肯走。”张晨星念了一句。古城人喜欢在清明前后食螺蛳,素有“清明螺、鲜过鹅”的说法。儿时清明前后,母亲会买来螺,做酱爆螺蛳,有时还会入汤。那时的他们会在院中摆一张小桌,父亲吃螺蛳就酒,常常念出这么一句来。

“既然谚语都说了,不如吃点。”梁暮推给她手套和牙签,逼她吃了一颗。

张晨星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好像这个院子又活了起来。深藏于记忆中的香气和笑声被这一道油爆螺蛳勾了起来。

将酒杯朝梁暮推了推:“给我一点黄酒。”

梁暮给她倒了少得可怜的一口。

“再来点。”张晨星说。

“我怕你不胜酒力,万一喝多了对我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我去哪讲理啊!”

张晨星自己拿过那一小坛黄酒,给自己斟满一小碗,兀自喝了一口。

她几乎没有喝过酒。

少时在合唱团唱歌,最忌讳抽烟喝酒,因为伤嗓子。那时团里有男同学因为青春期叛逆,沾了烟酒,合唱时老师能听出瑕疵来。梁暮也如此,在合唱团的日子里对自己要求高,青春期的烟酒他缺席了,后面再也没补回来。酒,浅尝辄止;烟,一口不抽。

两个不太喝酒的人凑到一起也算新鲜。

就那么碰了碗喝了一口,都没法发出“斯哈”的好喝声。梁暮要面子,还能装一装,点点头:“黄酒不错。”

张晨星则面无表情。但她姿态刚硬,端起碗又来一口。然后把碗放在一边,学爸爸的样子,拿起一个方形环棱螺来,轻轻一挑,螺肉出来,牙齿咬住。螺肉而已,吃出了一点文人骚客的感觉来。

梁暮看呆了。

张晨星陷入模仿之中,无暇顾及梁暮。她脑海中是旧日欢声笑语,一个人演绎了一场“螺宴”。

这顿宵夜吃到最后都没什么交谈,张晨星站起来的时候酒意瞬间上涌。梁暮眼疾手快扶住她,温热的身体隔着薄薄衣料传递,梁暮握着她手腕的手不自主用力,差点做了畜生。

“喝多了?”他问张晨星。

“我没喝多。”张晨星推开他,又揪着他衣领将他拉到面前,恶狠狠地说:“你这个居心不良的狗屁。”

“……”

梁暮的大脑飞速旋转,准备陈述一下自己没有居心不良也不是狗屁。话还未出口,心脏就爆炸了。

醉酒的张晨星女士轻轻亲了梁暮一下,薄薄凉凉的唇贴在他唇角,还来不及回应,她已经推开他。像一场轻飘飘的梦。

再看张晨星,晃进房间,侧卧在床上阂目睡去,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梁暮站在那看她半晌,企图找到她的破绽,然而张晨星根本没有破绽。

她已经睡着了。

酒后入睡的人,鼻息比从前重,微微红着一张脸。头发凌乱散在枕间,嫣红的嘴唇微张。此景此境,换谁都做不成那个柳下惠。

张晨星可真放心他。梁暮扯了她的被子胡乱盖在她身上,转身快步走掉,可谓是落荒而逃。

张晨星第二天醒来看到书店已经开门,马爷爷坐在那看书。看到张晨星老花镜移到鼻尖:“喝酒了?”

“喝了一点。”

“喝多了?”

“梁暮说的?”

“你脸上写着呢。”

“哦。”

张晨星回去照了眼镜子,里头的人短发蓬乱、眼底有红血丝、脸庞浮肿,果然是醉态。又洗了第二次脸,抹了水乳,感觉气色还是差,又涂了一层粉底液。这瓶粉底液是周茉送给她的,应该有两年了,还是全新的。

低头看到那个国风小罐,梁暮送她的护手霜。想了想涂了一层在手上,这才出门去。

梁暮睡到中午才来,带着他的电脑,看到张晨星扭过脸去,也不跟她讲话,拉过步梯去找资料。

“你找什么?”张晨星听他找书动静不小,终于问他。

“巷志。”

“这里没有。”张晨星说:“我给你。”

“谢谢。”梁暮不看张晨星,这让她觉得奇怪,问梁暮:“你躲我干什么?”

“?”

“你做亏心事了?”张晨星又问。

“我?”梁暮指指自己,想起张晨星那个若有似无的吻,到底谁做亏心事了?他好奇张晨星是不是真忘了,就把她堵在后门书架那里,避开马爷爷的视线,小声指责张晨星:“你昨天晚上轻薄我。”

“狗屁。”

“……”张晨星推开他:“别挡路。”板着一张脸去自己的房间拿书。

巷志不是商品,并不准备出售,如果有借阅,也要好好爱护。盯着梁暮洗了手,端坐在桌前,才从自己房间的书架里捧出一摞来。

梁暮以为所谓“巷志”只是类似于哪年命名、哪年改建,又在哪年出了大人物。但面前这些显然不是。

“从上至下,由近及远。”张晨星说:“小心翻阅。”说完把梁暮那杯水拿走,生怕他不小心弄洒。

张晨星回到书桌前,把手机静音,去检查她刚收的这批书。卖书的姑娘拖着两个行李箱来,看张晨星把这些书抱出来整齐摆放在桌上。她要去其他城市生活了,在这座城市的东西都已清理干净,只有这些书让她依依不舍。临走的时候一步三回头。

张晨星随手翻开的这本,她在《昆虫记》旁抄了一首情诗,落款时间是2006年。2006年,应该是她十几岁情窦初开的年纪,在读一本与爱情完全无关的书时想起了她当时喜欢的男孩。

所以她舍不得。

所以她离开时频频回首。

张晨星看了很久,小心合上书,抬头看梁暮,他正对着第一本巷志皱眉。那本应该是四百年前由张晨星的祖辈所著,是竖版小楷粗绳版,用的是繁体字。后来几经周折,破损不堪,最终由张晨星的太爷爷修复。

马爷爷对着张晨星指指梁暮,走了。

“读起来困难?”张晨星问他。

“嗯。”

她搬了把椅子坐在他旁边,拿过那本巷志,给梁暮念了起来。

梁暮听到了一个动人的故事。

一条经历一千四百余年的小巷及住在巷子里人的故事。他好似看到一个个鲜活的渺小的个体站立在历史长河之中。

这种感觉太奇妙了。

“你要都看完吗?”张晨星读了十几页,停下问梁暮。

“都看完吧。”梁暮指指那些书:“全都是竖版繁体?”

“都是。”

梁暮藏住窃喜,面有难色一样:“那你得多辛苦。”

“付钱。”

“什么?”

“我给你读书的钱。”

“行。”

什么钱不钱的,满身犟骨头的张晨星坐在他旁边乖巧读书,这体验多少钱都值。

“一本五百?”梁暮故意开个好价,谁成想张晨星说:“不用,一百就行。”一码归一码,不讹人。

“成交。”梁暮拍拍她肩膀:“喝口水,继续吧!”

他耳中听的是故事,眼前坐的是张晨星这个人,突然有点理解了“君王不早朝”。什么理想不理想,先把理想放一边。人趴在桌子上,脸对着张晨星,一动不动看她。头脑里已经拍了一部爱情电影,个别镜头应该过不了审。

这场面太过诡异,以至于周茉和唐光稷进门的时候都愣住了。

“你们在干什么?”周茉指着梁暮:“你离张晨星那么近干什么?”

两个人回过头看到周茉,以及她身后的唐光稷。

唐光稷生着一张南方男人的桃花面,含笑对他们点头。

“唐光稷,我未婚夫。”周茉指指唐光稷,又揽着张晨星胳膊:“你打过照面的,我唯一的好朋友张晨星。这位是书店的客人梁暮。”

“书店客人?”梁暮眉头一皱,对周茉说:“我建议你重新介绍一下。”

“就不。”周茉歪着脖子气他。

“未婚夫?”张晨星重复一遍这个词,周茉点点头:“对,我们去婚前公正。然后领证。”一点没有对她和唐光稷的情况进行粉饰。

“领证之前想请你吃个饭。梁暮勉强带着吧。”

张晨星有点生周茉的气了。

“我不吃。”她生气的时候并不会藏起情绪、生气了就是生气了。她气周茉对自己的婚姻大事处理得太过潦草。但她又不会表达,只能通过这种方式。

周茉看到张晨星生气了,追着她去了后面。

剩梁暮跟唐光稷面面相觑。

梁暮这个人爱憎非常分明,当下的情况是:让张晨星生气的,那他也要讨厌她。周茉脑子真是进屎了。

唐光稷倒是厚脸皮,自己给自己倒了杯水,自在的翻书,两个人谁都不搭理谁。

里面周茉坐在张晨星旁边,碰碰她胳膊,张晨星没反应。

“张晨星你是不是觉得我在儿戏啊?”周茉小声说:“可是现在的婚姻不就是那么回事吗?你看咱们初中同学,结婚前爱得要死要活的,不影响结婚后打破头、离婚后老死不相往来吧?”

“那是别人,跟我无关。”张晨星说。

“胡说,你连陌生人都关心,不然你在陕西为什么冒那个险?我知道你爱我,但我是成年人了啊,反正婚姻就那样,我为什么不选一种我觉得不错的方式呢?”周茉头贴在张晨星肩膀上撒娇。

“这是不错的方式?”

“对。不追求爱情,我就追求我高兴。”

“你为什么高兴?”

“因为我觉得好玩啊。”

“你上一次觉得好玩,那人差点没命了。”张晨星说:“你自己又好到哪去?到时候再来一次头破血流吗?”

“人,不会两次都在同一个地方跌倒。哪怕我要倒,死也要换个地方。”

周茉也是个倔人,唐光稷的商铺看似有吸引力,但张晨星知道,她就是觉得日子过得平平无奇,给自己找点高难度的东西。

她不知道该怎么劝周茉,而她对唐光稷的确喜欢不起来:“我不想跟他吃饭。”

“那就不吃。”周茉说:“这个狗人不配。”

张晨星偏过头看周茉说唐光稷名字的样子,又觉得哪里不一样。

“别管了。”周茉说:“不吃了。那你会给我做伴娘吗?”

“做伴娘要穿裙子吗?”

“要啊。”

“高跟鞋?”

“也要。”

“我不太行。”

周茉手环住张晨星的腰:“你行,你可太行了。刚刚梁暮看你的时候,脑子里在演小电影呢!”

“狗屁。胡说。”

“你自己没感觉到?”周茉啧啧一声:“那眼神黏糊糊的,忒烦人了。不如你也别追求爱情了,单纯就嫁一个对你好的。你绝对能拿捏住梁暮。”

“没有谁拿捏谁。”

“对对,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周茉大笑出声:“你俩,早晚得有事儿!”

第25章 3061天

梁暮接连看了几天巷志。

这几天老胡和刘淼联系过他几次, 又改了两版纪录片的推广方案。

老胡问梁暮在做什么,梁暮说他在看古书。

在老胡心里梁暮是个怪胎,别说看古书了, 如果有一天他说他去看古墓他都信。只是叮嘱他, 资源方要来古城来,让他招待。

也不说男女、也不说什么情况,让他随时等通知。

梁暮对这种故作神秘的事提不起兴趣, 他的清衣巷志已经听到了第四本,张晨星带着一点南方口音的吴侬软语颇得梁暮心意, 甚至觉得自己的日子赛过活神仙。

这种好日子结束在萧子鹏从北京回来,号称一个人太孤独, 每天睁眼就往书店跑。梁暮觉得他不配听张晨星读巷志, 又多少有点碍事,就赶他走。

“你那几个客户处理完了?”

“哪几个?”

“拍孩子成年礼mv的和离婚纪念视频的。”

“小董在跟。”

小董是工作室的员工,因为老板们总做甩手掌柜,可以说靠一己之力撑起了工作室的服务工作。

“小董在跟,你也得去现场看看。”梁暮说:“别老天天在书店混着,你又不看书。”

“工作室你是大老板, 你都不管。”

“我一个客户抵你仨。”

萧子鹏朝书店里看看, 对梁暮扬眉:“你八成是对人家图谋不轨, 嫌我碍事。”

“我是嫌你碍眼。”

“这张晨星头发长了一点, 你别说嘿, 更好看了。”

“五百。我消失三天。”萧子鹏出价, 梁暮痛快的拿出手机转账:“滚。”

“行。三天后我再来。”

“你等等。”梁暮突然想起什么,回到书店拿出指示牌:“再加一百, 去拉客。”

“…”萧子鹏一咬牙:“行!我为你们夫妻俩拼了!”

梁暮挺喜欢“夫妻俩”这词儿, 爽朗一笑。

他又打起了别的算盘, 白天书店人多,张晨星没时间给他读巷志,那就只能晚上。周茉下班后被唐文稷扣着培养感情,书店后院只有梁暮和张晨星。这样一想,就觉得思路打开了。

萧子鹏还是管用。

他拿着指示牌往那一站,吊儿郎当的花花公子气质又惹人注目,不出一会儿就跟两个导游聊上了。聊着聊着就带人去书店。

“老书店”跟别的书店不一样,没有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一排一排高高的书架,还有那些书墙,进门就闻到书香。店主坐在那修复旧书,又让书店的质感更上一个台阶。

来古镇玩,除了江南烟雨,最吸引人的就是这样罕见的手艺。这在其他地方没有的。

游客觉得这书店的门脸真的不吸引人,进来又别有洞天。有一部分人能沉下心来,就留在书店里翻起了书。

梁暮觉得此情此景甚是满意,甘心充当店员。偶尔听到有游客说:“你看,小两口经营这么一家书店,也是一种幸福。”梁暮暗戳戳一股甜意留到心里,忍不住看了眼张晨星。幸好她正沉浸在修书里,对陌生人强配的姻缘听不见,不然她肯定要说出:我们不是小两口,只是普通朋友罢了的话来。

萧子鹏为了赚那一百块钱真是跑断了腿,这一天在他的努力下,书店的营业额首次突破了两千元。张晨星看到他瘫在椅子上连贫嘴的力气都没有了,有那么一点不忍心。

“要么,我请你们吃晚饭吧。”张晨星说。

“行啊!面条吗?”萧子鹏不挑嘴,那面条也很好吃。可张晨星摇摇头:“吃点别的?”

她不常请客吃饭,对老城区饭馆的印象还停留在儿时父母带她去的那几家。马爷爷马奶奶去老街坊家里拜访,周茉直接去集合。于是她一个人带着梁暮、萧子鹏步行前往。

从巷子后头出去、过桥、拐进另一条巷子。

那酒家还开着,进门就看到老店主在忙活,看到张晨星甚至愣了一下,然后敲着脑袋说:“你是清衣巷书店的?”

“是。”

“好多年不见了,出落得这么水灵。”

张晨星微微红了脸,问萧子鹏:“你想吃什么?”

“我没吃过啊,听你的。”

张晨星也不再推脱,对店主说:“醉膏蟹、笃螺蛳、蒸三臭、三鲜汤、花雕鸡、青菜油渣、酥耶。”点的都是这里的名菜,想请辛苦的朋友吃好一点。

梁暮听到第一个菜,就觉得今天吃得太奢侈,已经心疼张晨星的钱包,这一顿饭吃掉她一半的盈利,让她的收入回归到每天的水平。但他坐在那没动也没多言,照顾张晨星的自尊心。心里却对她这骨子里带来的实在真诚感动。

萧子鹏也觉得张晨星点得狠了点,问店主:“是不是多了?就四个人。”

“够吃,不会剩。”店主去后面报菜单,再来的时候端来四碗桂花藕粉:“你小时候爱吃的。送你们。”

开了多少年店,从前的老顾客爱吃什么心里还记得。

周茉进门看到桂花藕粉,像看到宝贝,坐下就往嘴里送了一口。等菜端上来,周茉忍不住了:“你们吃大户呢?”

“我冤枉。”萧子鹏双手举起:“张晨星点的。我一个菜都没点。”

“你疯了啊张晨星。”周茉一阵心疼,快赶上张晨星一个月伙食费了:“他们逼你请客了?”

“不是。是我要请客。我自己想吃。”张晨星给周茉夹了一筷头蒸三臭:“你爱吃的。”

张晨星不是奢侈的人,但也不是抠门的人,她知恩图报。今天萧子鹏和梁暮在书店忙活一天,好多人让张晨星手写了名片带走。他们这么努力帮她,她心里感动。但她又不知道怎么表达。那就请客吃饭好了。

“赚了多少钱啊要吃这么贵!”周茉嘟囔一句,萧子鹏伸出两根手指:“两千。而且,我刚刚给张晨星接了一单生意。”

萧子鹏刚刚没来得及说,这会儿想起来了,从兜里掏出一张名片:“长期旧书修复,差不多一个月十本左右。破损程度么,就是轻微破损。那大姐大方,一本两百。”

“用不了这么多。”张晨星说。

“你做的是生意,给你多少钱你就拿着,管他呢!”萧子鹏嘬了口螺:“大姐说家里藏书多,都要打理。她朋友也搞这些。你如果会打理字画,那就更贵了。你会吗?”

“会一点。”

萧子鹏眼睛睁大:“牛逼啊张晨星!”拍拍梁暮:“看见没?这才是饿不死!这做的都是富人生意。”

“不至于。”张晨星说:“我是小打小闹,有专门做文物修复和字画修复的人。术业有专攻。”

“你别小打小闹了。我们梁导上顿不接下顿,要不让他给你打工吧!”萧子鹏开始动歪脑筋,梁暮那鬼性格到了张晨星这里大变活人一样,现在有点期待他们俩滚到一起。

张晨星没听出他的画外音,只是认真说道:“梁暮有自己的理想。”

萧子鹏听到这句,乐了。

梁暮一直没说话,用心品尝张晨星斥巨资请的地方菜。竟是比他从前吃的那些山珍海味不知好吃多少。

吃完之后周茉去单位学习,萧子鹏去看看那成年mv的夜场拍摄,梁暮和张晨星沿河边消食。

张晨星从前没问过梁暮的工作,这会儿却突然问起来:“你每天在书店里,那你的工作呢?你不用管你的工作吗?”

“我应该没有几天清闲了。”梁暮给张晨星讲他接下来要做的事,上一部纪录片快要上映了,他要参加各种宣传活动;下一部纪录片已经在筹备,就是张晨星每天在读的巷志。见张晨星皱眉,猜她似乎没有听太明白。就认认真真给张晨星讲一部纪录片是如何诞生的,从选题策划到拍摄剪辑到后期宣发,无一遗漏。

这是张晨星第一次对他工作感兴趣,这让他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了巨大的进步。

他误会了。

张晨星不是对他的工作感兴趣,只是觉得他看起来过于游手好闲了。她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表达的:“原来你不是干半年游手好闲半年。”

“?”梁暮震惊地看着她:“在你心里,我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人?”

张晨星看他一眼,那眼神分明是:你不是吗?

梁暮被张晨星气笑了:“你真看得起我。”他为了自证清白,拿出手机来,把之前保存的宣传日程给张晨星看:“你看!”马不停蹄,二十几个城市。高校演讲、沙龙分享、影视排片会、网站线上宣传视频,密密麻麻满满当当。

张晨星扫了一眼,点点头:“你倒也不必自证…我也不太关心。”

她今天说话太过气人,梁暮掐死她的心都有。忽然意识到不对。张晨星一般不这么说话,这么说话就是他惹到她了。

“你不对劲。我惹你了?”梁暮拉着她衣袖:“你停下,说清楚。”

“别人说开个夫妻店也挺好的时候,你需要澄清;或者你干脆别来,那就不是夫妻店。”张晨星说:“造成这样的误会不好。”

“我管的着别人的嘴吗?”

“你能管的着我的名声。”

“合着你今天下了血本请吃饭是为了跟我撇清关系?”

“算是原因之一。”

“行。”

梁暮要被张晨星气死了,转身就走,走了几步想起天黑了她一个人不安全,又冲她凶:“你快点跟上!”

张晨星这东西怎么这么气人呢?喝了酒揪着你脖领子亲你,不喝酒就要跟你撇清关系。梁暮一边走眼一边扫张晨星:那你不如天天喝多得了!

两个人走到书店,话也没有一句,梁暮径直拐进马爷爷家。

第二天梁暮没来书店,他出差了,是个急差。

是在第二天一早接到的电话,给张晨星看到的那对烧烤夫妻,丈夫在一个夜晚烤串时一头倒在地上,走了,连抢救都没来得及。

梁暮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觉得眼前蒙上了一层灰。他其实多少能够接受生老病死天命无常,但这次切切实实发生在他身边,发生在他的角色身上,这让梁暮难过。

他和萧子鹏赶到那的时候,人已经火化了。

妻子一个人坐在烧烤摊的位置上择菜,看到梁暮和萧子鹏的到来,说了一句:“你们来啦。”

梁暮蹲在她面前,看着她红肿的眼睛,知道她刚刚哭过。他不太会安慰人,只是低头帮她干活。

起初他们是不同意拍他们的。

他们说:“小日子平平淡淡,赚的钱也够生活,还能攒下钱买套小房子、把儿女养大,够了。不需要出风头。”

“导演啊,那个纪录片,把我们的那段剪掉吧?”妻子突然说:“我想起来就难受,我怕…”

“好。”

梁暮拍拍她手:“好。”

他和萧子鹏在那座小城待了几天,大姐坚持要出摊,说她不能闲下来。那梁暮和萧子鹏就做她的帮手,在她的指导下干活。熟客夜晚来吃东西,看到有新人就会问,妻子会淡淡说:“走了。”

老胡不同意剪掉,对梁暮说:“剪掉你的纪录片就不完整,这是一个宣传的好契机,这个意外本身比任何宣传都管用!”老胡甚至说:“这是老天爷给你的机会,你的纪录片意义上升了一个台阶。”

“不能这么做。要尊重别人的意愿。”

“那你去说服她!”

“现在吗?在她刚失去老公的时候?是人吗?”

“谁他妈要做人啊?这是你的机会!”

梁暮率先挂断电话,嘴里骂了一句:“去他妈的!”谁他妈要在别人伤口上撒盐,谁他妈要赚那黑心钱!

梁暮心里很难过,萧子鹏也难过。帮妻子卖烧烤的时候就更加卖力。到第四个晚上,连熬了四个大夜后,梁暮觉得头晕了那么一下。

就那么一下,他突然感受到了丈夫临走前的感觉。

太辛苦了。

离开小城的时候他整个人像丢了魂一样,回到清衣巷一头扎进自己的房间里,任谁叫门他都不开。老胡的电话来过几次,他都拒接了。

他给老胡发了条消息:“理想是我的,钱是你的。你要赚钱我知道,但大姐不同意我们上线这个故事,我们就不能上线。”

“我们不能失去一个,再逼死另一个。”

“给别人留条活路。”

“随便你。”老胡说:“片子要重新剪,钱不光是我的,你违约你就要负责任。”

“嗯,我负。”

负责任,无非就是要赔偿。合同里写的清清楚楚,如果因梁暮方导致无法如期上线,梁暮需要支付制作费用的30%作为违约金。

30%,260万。

梁暮的良心和底线值260万。

他看着这个数字,笑了。

第26章 3065天

不管是260万还是2600万, 在梁暮眼中都是一样的。他恪守自己的良心和道德底线,输得起。

“咱俩命不好。”萧子鹏跟他一起坐在深夜的街边,掏出一根烟来。

“你不是要备孕?”

“备什么孕?不备了。”萧子鹏狠狠吸了一口烟, 孩子不能随便要, 那是要经过深思熟虑做好万全准备把她迎接到这个世界上的。如果他一事无成,那以后怎么面对孩子呢?

“你去跟刘导吧。”梁暮说:“我知道他挖你很久了,给你开出的条件应该更好。”

“去他妈的。”萧子鹏说:“我看不上那个人。”

梁暮笑了。

他们能玩到一起, 也能工作到一起,从本质上来讲, 他们俩是一路人。但推迟上线的决定是梁暮做的,萧子鹏不应该跟他一起承担这个后果。

“别的不说, 我出一百万。”萧子鹏说:“工作室是咱俩的, 这个片子的执行合同我虽然没签字,但你征求过我意见的。”

“不必。”

“滚蛋吧!别找我跟你绝交。”萧子鹏把烟屁股掐灭丢到垃圾箱里:“你去想160万的办法,我明天回趟北京。我这人一辈子吊儿郎当,唯一值得骄傲的就是我娶了一个好媳妇。”萧子鹏笑了:“刚刚电话里跟我说呢,做人要有良心也要有底线,她支持咱们。之前要换房留的一百万, 先借给我用, 让我以后还给她。”

“不行。”

“你屁话太多。一起扛。”

梁暮看着夜晚的落叶和微风, 还有街头匆匆行走的人, 第一次觉得迷茫。他从来都是意气风发, 遇事就上, 命运没让他功成名就,但也没一瞬间让他背上260万的赔偿。这是第一次, 他感觉到压力。

也是第一次觉得理想这个东西, 或许就是扯淡的。

“或许我们一辈子也就这样了。追逐理想、为理想买单, 一辈子一事无成。”萧子鹏说:“但我觉得挺有意思,至少守住了良心。”

“嗯。”梁暮轻轻嗯了一声。

第二天在书店门口碰到要去邮局的张晨星,就对她点点头。他已经有几天没看到张晨星了,秋天温度降了一些,她在T恤外面套了一件过臀衬衫,那衬衫的袖口被磨掉了色,看起来像一件做旧风的衣服。

周茉从来都羡慕张晨星这一点,那衣服无论是十块还是一百块,或是上千块,穿在她身上都有属于她的风格。

张晨星隐约感觉到梁暮是遇到什么事的。前一天马爷爷还跟她说:“梁暮自闭了。出了个差回来就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一直不出来。”

张晨星没有多问。她去过一次其实,站在他窗外很久,听到他在里面讲电话:“260万我任赔,你别想让我出卖良心。”

张晨星不知道这是什么事,但260万显然不是小事。

张晨星没有260万,如果她有,她会毫不犹豫给梁暮。

这会儿两个人碰见了,梁暮看她推着车就问她:“去邮局?”

“嗯。”张晨星指了指后座:“寄书。”

“为什么不选□□?”

“我习惯了。”张晨星习惯了在书店和邮局之间往来,她喜欢那个邮局,又老又破的邮局。那天听人说为了顺应时代发展,邮局要包装升级,张晨星就想趁着它还是老样子多去几次。

“我要去那附近走走,我带你?”梁暮问她。

“好。”这一次张晨星没拒绝,给260万一个面子。把书从后座上卸下来,梁暮跨坐上去,她抱着书坐在后座上。梁暮这一次没有使坏,自行车平稳穿行在古城的街道上。

张晨星察觉到梁暮有一点不一样,他话少了。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这不太像他。

张晨星不知道的是,梁暮一直都不算话多的人,他只是在她面前不一样而已。

停好车后接过张晨星怀里的书,帮她抱到邮局里。邮局的大姐看到张晨星就说:“我们下个月要停业,如果要寄东西,打电话给我们就行。会安排其他网点的人去取。”

“为什么停业?”梁暮问。

“要装修啊。”大姐说:“这两年老邮局业务不好做,上头说要升级。喏,你看,我们要门脸升级。”

梁暮忽然觉得有点可惜。

这家坐落于街口的邮局,在南北向古路的尽头,身后就是古老的护城河。它的老旧跟风景融合在一起,是这座古城最具价值的城市名片。

门脸升级,意味着它要现代化,意味着又一个时代的终结。

“我这几天来拍点视频可以吗?”梁暮问大姐。

“你跟我们经理打个招呼,反正也要改造了,留点念想多好。”

张晨星抬头看了眼梁暮。

他好像没被260万压垮,还是那么个人,跟她一样,对老东西的消失感到遗憾的人。

都是年纪轻轻,但有一点怀旧的人。

那天从邮局出来,两个人都不太想回去,张晨星去买了两瓶汽水递给梁暮一瓶。

“你请我喝汽水?”梁暮问她。

“嗯。”张晨星嗯了一声。

“为什么?”梁暮又问。

答案说出来应该会伤人:因为觉得你可能揭不开锅了。张晨星没有说话,两个人坐下木质长椅上,喝了一口,把汽水放到一边。

“这个城市我快要不认识了。”张晨星突然说。她很少主动说起什么,梁暮觉得意外,偏过头看她。

“其实有时候我也会想不通,是不是要把一切都变成新的,才能代表它好。”张晨星表达能力有限,但梁暮听懂了。他没有说话,因为这个问题他回答不了。

两个人坐了很久才向回走,梁暮推着自行车,张晨星跟在旁边。路遇下班的周茉,在路边让唐文稷对他们按喇叭。

张晨星走过去,看周茉对唐文稷摆手:“回见吧。”

“明天九点民政局门口见。”唐文稷对张晨星笑笑,视线拉到周茉身上:“别迟到。”

“行。”

周茉挎着张晨星胳膊,小跑到梁暮旁边:“好久不见啊梁导。片子不是快上线了?还有时间压马路?”

张晨星轻轻捏了周茉胳膊一把。

“暂时不上了。”梁暮对她们的小动作视而不见,径直回答。

“为什么?”

“遇到点意外。”

“那太可惜了。”周茉说。

“还行,比你随便嫁人强点。”梁暮对周茉的草率夸不出来,尽管他们都是年轻人,年轻人都喜欢冒险。但在婚姻这件事上,梁暮觉得自己的观念快要入土了。他想象不到跟不爱的人结婚是什么样的。至少他身边的人都为他做了表率,方老师和师母一辈子相濡以沫;他父母吵吵闹闹又离不开对方到今天;萧子鹏更是。

又或者这样的人才算另类吗?

“梁暮!”周茉用力跺脚:“你怎么回事!管那么多。”

“我管你干什么,跟我有半毛钱关系吗?”他说完骑上自行车走了。秋风把他的衬衫吹鼓出一个包来。

“梁暮没事吧?”周茉问张晨星:“那次吃完晚饭你们发生什么了?”

“我们没发生什么。”

“那他怎么那么奇怪?”

“我不知道。”

张晨星嘴严,不想说她听到梁暮电话的事。

“梁暮移情别恋了!”周茉突然笃定地说道:“他这种反应,分明就是对你的感情过去了。”

“我们之间本来也没什么。”

“那是你这么想,从前梁暮对你的心思那都写在脸上呢!”

周茉顿了顿,又来一句:“男人果然都善变。”

张晨星没接茬,只是安静地走着。晚上她坐在院子里看书,听到一墙之隔处,马爷爷在跟梁暮说话:“你要回北京?”

“是。”

“还回来吗?什么时候回来?”

“看情况。”

“你跟晨星说了吗?”

“没说,她应该不会关心这个。”梁暮说:“我的钥匙先放在您这,房间里新养了一盆花,我明天一早搬出来,辛苦马奶奶帮忙照顾。”

马爷爷沉默很久,又问他:“什么时候决定的?”

“刚刚。”

很多事情堆在一起,梁暮无暇顾及。老胡给他发消息,让他回北京当面谈。梁暮知道这一去不仅仅是260万的事,他还要解决很多人的情绪问题,以及这部纪录片的去留。

“你还是跟晨星说一声。”马爷爷叮嘱梁暮。

“好的。”

梁暮不知道该怎么跟张晨星说。

他想在张晨星面前保留一点颜面,至少不该是那个一无所成的纪录片导演。但他目前就是如此,不仅如此,很多事情急转而下,他快被逼进死胡同了。

再晚一点,梁暮做好心理建设,终于扛着梯子翻墙。张晨星耳朵里塞着耳机,正在认真看一本书。

梁暮在墙头拍拍头,张晨星仰头看他。

“我能进去吗?”梁暮问她。

“你之前没征求过我意见。”张晨星说。

梁暮从墙上跳下来,像之前几次一样蹲在张晨星面前,笑了:“我跟你告个别啊。”他的笑容一如从前一样干净清澈,带着一点温度。深邃的眼眸里像落了一片叶子,漾起一层涟漪。

“嗯。”张晨星嗯了一声,低下头去。

“我回北京办点事,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道还回不回来。”梁暮看着张晨星,想到要离开她离开古城,真是钻心的疼。

“一切顺利。”张晨星说。

“行。”梁暮拍拍她的头,还想说点别的,但他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太过矫情。

“书店生意怎么样?”

“托你们的福,好起来了。”张晨星终于看向梁暮。

“那看来我们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拯救了一家濒临破产的书店。”梁暮自嘲道:“生意好点这很好,我希望你以后赚更多钱。”

“买自己喜欢的东西,照顾好自己。”梁暮轻声说。

张晨星想起妈妈离开那封信,也让她照顾好自己。她并不理解,有些人出现的时候不征求你的同意,强行挤进你的生活,让你措手不及;离开的时候轻描淡写,好像他们的到来本来也就是一件普通的事。

“不用你管。”张晨星说:“管好你自己。”

张晨星面无表情说的这句话把梁暮逗笑了:“好,我会管好自己。”

“那我走了,张晨星。”梁暮不想让自己的坏情绪影响张晨星,她已经很不容易了。张晨星什么都不再说,送他到书店门口,从里面打开门锁,又冲他伸出手。

“什么?”

“备用钥匙。还给我。”

“……”

“你不是不回来了吗?你拿着我书店的备用钥匙,万一丢东西我第一个就找你。现在就还我。”

梁暮觉得张晨星说的有道理,从口袋里拿出钥匙放在她掌心,心倏地空了一下。

“走吧!”张晨星推他一把,关上门。

外面没有脚步的响动,梁暮并没走。他站了很久,手贴在门上。秋天的古城夜晚万分静谧,叶子落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梁暮那声叹息张晨星也能听到。

这一夜梁暮无法安睡,只要想到张晨星推他那一把,心就会很疼。第二天一早他走出清衣巷,先回了趟工作室用一上午的时间交代后面的客户和工作,然后跟萧子鹏直奔高铁站。

“要破产了,飞机都舍不得坐喽!”萧子鹏自嘲道。

梁暮却笑笑,站在高铁站门口,不到最后一刻都不肯进去。

“你又不是不回来。”萧子鹏说:“复杂的话从头开始,简单的话峰回路转。早晚还要杀回来的。”

“我知道。”

“那你怎么不进去?”

梁暮没有说话。

在最后最后的关头,萧子鹏开始催他:“快点,时间快到了。”

梁暮却看到张晨星出现在车行道对面。

她拿出手机,示意梁暮接电话。

梁暮接起,还来不及开口就听张晨星说:“我有十三万,这几年攒下的。我去周茉银行咨询了,书店能抵押贷款六十万。”

“什么?”梁暮以为自己听错了,不可置信地看着马路对面的她。明明只是一条车行道,却隔了很远一样。

“我一共有73万。你还差187万。”

梁暮眼睛腾地红了,张晨星这个大傻子。

“能用钱解决的问题永远都不是问题。”张晨星又说:“别好像快要活不下去了似的。”

她不太会说话,其实她想表达的是我知道你遇到了困难。因为你是我最珍贵的朋友,我愿意倾尽我所有帮你。

我希望你能好。

梁暮背过身去:“留着自己花吧你!”挂断了电话,通红着眼睛恶狠狠回头看了张晨星一眼,大步走了!

第27章 3067天

梁暮坐在窗边, 看着火车渐渐开离古城。

头脑里是刚刚在马路对面的张晨星,以及她说的那些话。张晨星知道他身负巨债,但一句都没问过他。没问他260万是做什么用, 也没问他遭遇了什么事。

她只是默默地盘算了自己的家产, 准备把身家性命交出来,帮他渡过难关。在她对一切还未知的情况下,她选择无条件相信他。

梁暮从没见过哪个人像张晨星这么傻, 傻到让人心疼。

因为有这样一个张晨星,让梁暮重新相信了生活。

真奇怪, 在他意志消沉这些天里,一度怀疑过自己和生活, 可张晨星只说那么几句话, 就把他从黑洞里拉了出来。

“别看了。”萧子鹏说:“再看你可能就要跳车了。”

做兄弟这么多年,第一次见梁暮舍不得离开一个地方。

“在想什么?”他又问。

“我只是在想,张晨星今天会不会好好吃饭。”梁暮说。没有任何惊天动地的念头,只是希望张晨星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忘记他带给她的烦恼。好好度过这美丽的秋天。

“张晨星?没准吃得比从前好一点。终于甩开了你这个橡皮糖。”萧子鹏开玩笑,拍拍梁暮肩膀:“但说真的, 从前我老是觉得你挑剔, 活该你孤独终老。今天的张晨星让我觉得, 如果不是跟她在一起, 那你就孤独终老吧。”

“你等了这么多年, 值得。”

“我终于相信了, 你一直单身,无非就是为了遇到一个她这样的人。”

遇到一个傻子。

萧子鹏心里想。两个傻子碰撞到了一起, 也算绝配了。

梁暮笑了:“那我可能要孤独终老了。因为她不爱我。她一颗赤诚的心是为朋友跳动的。”又或许在此刻, 爱与不爱并不那么重要了, 重要的是张晨星这个人。

“把你的钱留好,别被人骗走了。”梁暮给张晨星发消息:“我会自己解决,如果我倾家荡产了,就去你那里蹭饭。”

“你养我。”

张晨星一直在忙,书店抵押的手续很复杂,各种资料都要准备,她在家里翻箱倒柜,周茉在一边看着她。

“张晨星你脑子不灵光哦!”周茉制止她:“你总共才见过梁暮几次,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家住在哪里啊?万一卷了你钱跑了,你上哪儿找他去?”

张晨星从抽屉下面抽出一张有那么一点年头的纸来,放到周茉手中,轻声说:“梁暮家的地址。”

周茉愣了,那纸上印着上海酒店的logo,黑色签字笔一笔一划写着他的地址。

那年在上海,离开酒店前,张晨星特地去前台拿了梁暮留给她的地址。她答应过要给他回信告诉他她的答案。尽管这么多年过去了,很多事早已物是人非,但她欠梁暮一个答案。

“有他地址怎么样?他可能搬家,可能逃到国外去,或者干脆就耍臭无赖。”周茉劝张晨星冷静。

“我劝你不要跟唐文稷协议结婚,但你们今天还是去领证了。”张晨星说:“如果梁暮骗我,我失去的是几十万。唐文稷骗你,你失去的是一部分人生。”

周茉被张晨星说得哑口无言,指着张晨星:“你!你现在嘴怎么这么厉害!唐光稷骗我我去他家里打死他,梁暮骗你你就只能吃哑巴亏!”

“半斤八两。”张晨星把资料都装进口袋,认真地看着周茉说道:“我相信梁暮。无论从前还是现在,他都没变过。”

“反正我不同意!这是你全部的家当!书店没了等于要了你的命。”

张晨星不再说话。

她这人就是这样,一旦打定了主意没人能改变,哪怕这个人是周茉。

周茉对此亦是十分清楚,抿着嘴坐在张晨星床上一言不发。

张晨星坐在她旁边,打开手机,看到梁暮发来的消息。梁暮竟然说让她养他,这话怎么听怎么不对劲。于是给他回了一条:

“你又不是我儿子。”

周茉瞄到梁暮消息,微微放下心来:“你看,人家梁暮也不想让你帮他。人家自己有办法解决,你就别往前凑!”

张晨星“嗯”了一声,把手机丢到一边,躺在床上。周茉也躺到她身边。

“你走吧,晚上是没法抵押贷款的。银行关门了。”张晨星说。

“等唐光稷接我呢。”

“今天要孩子吗?”张晨星问道。

周茉咯咯咯笑起来,床随着她的笑微微的颤,半晌后才说:“协议结婚要什么孩子!回头我大着肚子,他拈花惹草,还不够我生气的呢!我就糊弄几年,把商铺弄到手,以后跟你开“老书店”的分店!”

张晨星扭过头看了一眼周茉,她顺势将头靠过去:“唐光稷都没有你有安全感。你是会为了我不怕死的人,他,没准以后碰到事丢下我就跑。”

“协议婚姻。”张晨星提醒她,协议婚姻,别有过多指望。

周茉撇撇嘴,听到有人在墙头喊:“周茉!”

她坐起来往外看,唐光稷也学会了,顺着梯子爬上了墙头。

这情形太搞笑了,她又咯咯笑了,跳下床:“我走了,你给我开门。”

张晨星送周茉出去,只是对唐光稷微微点点头。她对不喜欢的人不太会装出热情来,看他们向外走,就关上了门。

周茉和唐光稷一前一后走,想到下一天要去见唐光稷那一大家子人又有点发怵。但她想得开,做戏么,谁不会啊。

上车后系上安全带,没由来问他一句:“如果我现在跟你借80万,你借不借?”

唐光稷看她一眼:“干什么啊?缺钱?”

“对啊。我急需80万。”

“你是想看你这场婚姻值不值80万吧?”唐光稷笑了:“给你。”

“我以后还你。”

“不用。我虽然没有多少钱,但80万拿得出来。”

“那260万呢?”

“260万你就要等等了。瞬间能拿出260万的人少,我要卖商铺了。”唐文稷停下车看着周茉:“结婚第一天,就准备接管我财产了?”

“嘿嘿。”

周茉咧嘴笑了笑,脑子里还是80万:“那你明天记得借我。我当牛做马还你。”

“你需要告诉我你要80万干什么?”

“投资书店。”

周茉顺口胡诌。她并不觉得唐光稷会借给她80万,但在第二天上班以后,周茉看到他在办公室里折腾电脑,找借口进去了一次,看到他在卖股票。

到了中午,分三笔三个银行到账了。

周茉看着手机里的数字非常激动,立刻打给张晨星,听到她周围有车水马龙的声音,就问她:“你要去哪?”

“去银行。”

“因为我不让你在我们银行抵押贷款,你准备换银行了是吗?”周茉笑了:“不用去银行了,我借你80万!”

三言两语把唐光稷的事说了,对张晨星说:“我脸皮厚,能开口。如果梁暮骗你,你就当你把书店卖给我了。以后你们都为我打工。”

梁暮不知道两个小城女孩正在为了80万争先冒险,他在老胡的工作室里,被一群人围攻。

所谓的围攻无非是让他吐口。

刘淼说:“从宣传的角度讲,把烧烤老板的故事当作先导片放出去,加一些情怀进去,一定能引起观众的关注和共鸣。咱们的纪录片成功一半了,名利双收很有可能。”

“你把人当成商品?”梁暮问她。

“纪录片可以当成商品。”

“我的不是。”梁暮说:“那是活生生的、有感情的人。”

老胡在一边点烟,跟其他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但他沉得住气,想看看梁暮是真准备破罐子破摔了,还是只是试探。

“你说,咱们多付点钱给烧烤大姐,她有可能同意吗?”老胡问。

“给多少钱她都不会同意。”萧子鹏说:“你没看到她当时的状态。”

“现在呢?毕竟过了几天。情绪消解一点了,转眼一想,多拿点钱造福子孙,自己也早日退休。两全其美。”老胡说这些话的时候,看到梁暮的眉头皱了。

“不然你们怎么拿出260万违约金来?这倒是小钱,片子上线,赔了,我做了对赌呢。”老胡继续抽烟:“你胡哥不差这点钱,但你胡哥不服。平常干什么都要由着梁导,但这次不行。我手里没跑过任何一个机会。”

“用人命换的机会!”梁暮打断他:“胡哥直接说你的想法吧!”

“我的想法?上也得上,不上也得上。人已经到那边了,已经见到烧烤大姐了。我不信这世界上除了你们两个,还能有金钱摆弄不动的人。”

老胡是彻头彻尾的商人。

人猝然离开,别人看到的是悲痛的情绪和生活之重;他和他的团队看到的是可以做文章的机会,看到的是比预期回收还要高的前景。

梁暮从前对他是有一点感激的。

在一次次碰壁以后,老胡拿着他那简单得可怜的介绍说:“年轻人嘛,总要尝试。市场早晚要回归内容本身的,我要做这个。”

如今想想,老胡那时的意思应该是:做内容没准儿还能赚点钱。

“所以呢?”梁暮问。

“所以现在这件事我接手了,你不需要管了。总有一天你会感谢我。”老胡猛吸了一口烟:“这个世界不是按照你想象运行的。”

梁暮和萧子鹏互看一眼,站起来走了。

烧烤大姐发来消息,对梁暮说:“他们说多给我钱。如果不上,你要赔很多钱,是真的吗梁导?”

“别理他们。”梁暮说:“按您自己的想法来。”

“她会屈服于金钱吗?”萧子鹏问:“那可是不小一笔钱。”

梁暮没回答这个问题,他说:“我回趟家。”

梁暮满18岁以后,父母把名下的一套房子过户给了他。房子地段不错,虽然只有60平左右,但能卖上好价钱。刚刚老胡的话,让梁暮真正意识到一个问题:他得有自己的钱,自己管理自己的内容和公司,不然他永远没有话语权。

他觉得自己顿悟得太晚了。

顿悟的代价太高昂了。

他要他的纪录片独立。

梁暮到家的时候程予秋叫的餐已经到了,她不爱做饭,因为她认为油烟会伤害她吹弹可破的皮肤。但儿子终于舍得从古城回来,她多少要做做样子。

叫了烤鸭和鱼头泡饼,还有一些小菜。

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吃一顿所谓的团圆饭。见梁暮心不在焉,程予秋跟梁晓光交换一个眼神,敲敲桌子:“说吧,你老子老娘看出来了,你有事。”

“我想卖房。”

“你赌博了?吸东西了?搞出去一套房?”程予秋问。

“不是。”梁暮三言两语说了现状:“我需要卖房。”

“不孝子诶!”程予秋敲他脑袋:“当初要你学艺术是指望你养我呢,结果你想折腾我棺材本?”

换成谁的父母都接受不了。

但梁暮父母不一样,程予秋就是心直口快,见梁暮低头不语,就叹口气:“依你自己。反正那套房子是留给你结婚用的,现在看来你这辈子八成是不会结婚了,那就随你处置。只是家里剩下的钱不许你再打主意了。我程予秋总不能露宿街头吧?”

“你露宿街头?”梁晓光哼了声:“你少打点针就好了。”

父母开始拌嘴,梁暮在一边听着。一件大事三言两语就决定了,这倒是梁家风格。

梁暮从父母那里出来,先给萧子鹏发消息:“备孕吧,不需要你的100万。”

又给张晨星打去电话。

经历了那么多天的彷徨,而做决定只是一瞬间的事。

此时已经是深夜,张晨星接电话时身边有狗叫的声音,梁暮问她:“你出去走路了?”

“嗯。”

“又看到了你的流浪“天团”?”

“嗯。”

“你的书店抵押出去了吗?”梁暮问她,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他笑了。

“约了明天交资料。”

张晨星是认真的,她不能用周茉的80万,因为那会让周茉在婚姻中处于弱势地位。张晨星只是不爱说话而已,但她是非分明。

梁暮无比感动,他觉得他面对的是一个巨大的世界,而他的后背面向古城。如果有一天他真的一无所有露宿街头,古城里一定有那么一个人,她喝汤,把肉捞给他。

“我的问题解决了张晨星。尽管代价很大,但非常值得。用你的话说:能用钱解决的都不是大事。”

“我明天一早就让工作室的人去拍邮局,如果你愿意,可以带他一下吗?你比他更懂邮局的意义。”

“还有,我处理完这边的事情就回去,短则十天半个月,长则三五个月,但我会回去的。”

“等我回去,我请你吃个饭吧?或者看场电影。”

梁暮终于鼓起勇气正式约张晨星出去,尽管他现在焦头烂额,所谓的“问题解决”不过是刚刚开始。但他真的很想跟张晨星一起坐在古城的秋天里,开始一场漫长的约会。

第28章 3069天

“省省钱吧。”张晨星打断了梁暮不切实际的想象:“把这精力用在正事上。”

梁暮满腔浪漫主义被张晨星浇灭了。张晨星真是氛围破坏高手。

“那就在家里看。”梁暮说:“省钱。”

张晨星身边的猫叫了一句, 似乎不满她一直讲电话,盆里的牛奶空了她都没发现。

“挂了。”张晨星直接这么一句,认真照顾她的“深夜护卫”们。想到梁暮说他挺过了难关, 又觉得老天爷或许是慈悲的, 不会把人逼到绝路上。

猫还没喂完,就看到周茉气哼哼回来,身后跟着插兜的唐光稷。两个人看到张晨星就停下来, 周茉指着唐光稷:“不送!”

“那就不送。”唐光稷转身走了。

张晨星看两个人的姿态挺奇怪,尤其唐光稷, 像做了什么坏事没得逞。周茉蹲在张晨星身边摸摸那只老猫,对她说:“唐光稷有病, 非要睡一张床。我说我们是协议结婚, 不用睡一张床。他说协议婚姻也要演真点。我说家里没别人,演什么演。他说只有培养良好的演戏习惯平时才不会露馅。”

“他脑子坏掉了。”张晨星总结。

“对。睡一张床还想跟我动手,让我把他踹床下了。”

“那是另外的协议。”张晨星又总结。

“对,得加钱。”

周茉说了一通,心情大好。太晚了不敢回家怕爸妈追着问,非要在张晨星床上挤一宿。

张晨星冲个澡出来, 看到周茉坐在床上瞪着大眼睛看她。

“怎么?”

“你别剪头发了啊。”周茉说:“这样真好看。更好看了。”

张晨星有几个月没剪头, 头发已经及肩了。这会儿发梢滴着水, T恤湿了一小块贴在肩上。

“理发店的爷爷回乡探亲一直没回来。”张晨星说。这几年一直是那个爷爷帮张晨星剪头发。他不像别人会发出类似于真可惜、留点一点也好看的感叹。剪头发就是剪头发, 从来不多说。

“回来我也不许你剪了。”

“多好看啊。”

张晨星对头发没有过多感觉, 她只是觉得短发方便。她甚至对自己的相貌、身材都不太关注, 素面朝天就素面朝天、瘦杆就瘦杆。

“最近还有陌生号码吗?”周茉问。

“没有了。”

“警察怎么说?”

“民警说可能是诈骗电话。也有可能是恶作剧。”

“他不说话,也没有经常打。估计警察同志也不好界定。”

“嗯。”

张晨星后来曾拨打过那些电话, 但都没有回音。寻亲网站上越来越多的人在发帖子, 她后来又重新发了一些, 有人安慰她、有人询问情况,但都不再有确切的线索。

网站后台疏于管理,开始有一些无关主题的灌水贴。大家希望管理员能删除,但管理员已经消失半个多月了。

寻亲会的赵叔叔管理这个论坛,十几年从来没出现过这种情况。有人知道张晨星和赵叔叔在同一个城市,就拜托她去看看。

张晨星是在第二天一早去的。

赵叔叔的家也在老城区,门口卧着一条老狗。木门上的对联已经脱了色,张晨星记得这副对联,是前年过年的时候赵叔叔亲手写的,也给了张晨星一副。

她在外面叩门叩了很久,里面终于有了一点响动。再过一会儿,有人开了门。

张晨星看到了一年多未见的赵叔叔,仅剩的可怜的花白头发不做打理,老花镜的度数好像更加大了。看见张晨星有些高兴,但嘴角提起又很快放下了,没有精气神了。

“赵叔叔。”

“晨星啊。”

“您怎么了?”

“叔叔生了一场病。”赵叔叔请张晨星进门,他的妻子宋阿姨给张晨星泡了一杯枸杞水。

两个人看起来都很疲惫。

“其实去年就检查出来了,前列腺癌,不要命,就是行动不便,也辛苦。两个月前又查出了尿毒症,每周要去透析。”赵叔叔对张晨星笑笑:“是不是有人让你来找我?论坛没人管理了。”

“是。大家不知道您生病了。”

“不知道入土前能不能找到我女儿了。”

宋阿姨听到这句,在一边抹了把眼泪。张晨星不知道说什么能安慰到他们,坐在那里低头抠手指。

赵叔叔叹了口气。

他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而寻找是无望的。

那个论坛只有很少的人会上,越来越多的无用信息,他已经没有精力管理了。

“你帮叔叔管理吧,叔叔把权限给你。”赵叔叔说:“可是晨星,它应该作用不大了。如果我们还想帮助别人,我们应该换一种方式。”

张晨星没有讲话。

她其实是知道的。这两年她收到的线索越来越少,而她不知道是否还能有其他出口。

“我们可以拍视频发到网上去。”赵叔叔说:“可惜赵叔叔没有那么多钱。”

张晨星不知道怎么安慰赵叔叔。

赵叔叔一直在帮助别人,以缓解自己内心的罪恶感。可他年纪大了、生病了,他没力气坚持了。

张晨星从赵叔叔家里出来以后一直缓不过神来,说不清自己心里的感觉,好像又有一个人要消失在岁月尽头了一样。她想她会永远记得每当赵叔叔看到有人提供妈妈的线索的时候,兴奋地打给她。这种兴奋好几年如一日。

他永远为别人服务。

可是属于他的时代快要结束了。

梁暮工作室的员工打给她,第一句就是:“晨星姐姐,梁导说让我找你。”

张晨星想起梁暮说要拍邮局的话,她以为他临时起意随便说说而已,不成想是认真的。

约好了在邮局集合。

大大小小的机器摆了一整张桌子,两个姑娘一个小伙子站在桌边等她。

他们自我介绍,短头发的姑娘叫小樱、长发的姑娘叫罗罗、小伙子叫阿强。

张晨星有点局促,她没想到是这么多人。

“梁导说让我们好好拍。”小樱说,她打开了电脑,拿出提前做的功课,一些拍摄方案。

张晨星不太懂他们的工作模式,别人问她她就说好,只是安静的跟在旁边。只是偶尔会讲几句这个邮局的历史。她的角度不太一样,刚好能弥补团队在这个方向的知识缺陷。

中间休息的时候,张晨星突然问小樱:“一般拍一段视频要花很多钱吗?”

“什么样的视频?”

“比如拍一些寻人的视频。”

“如果是公益性质,那就是团队拍摄和剪辑和差旅费用,这个要看每一个单独的情况。”

“如果节省着花呢?”

“如果在咱们古城拍,拍摄剪辑一天不到1000就差不多。”

张晨星点点头,她记得赵叔叔的话。虽然他只提了一句,但在张晨星看来那似乎是一种托付。

张晨星没有远大的使命感,但她知道:受人所托、忠人之事。

拍摄结束后她回到家里,拿出自己的存折,上面有十三万四千两百块钱,是她这几年风里雨里一点点攒下的钱。张晨星从存第一分钱起就没想过用这些钱干什么。之前周茉要她拿出一两万出去旅行,或者给自己多买一些衣服。

可她没有这些欲/望。

今天再看这张存折,她突然找到了方向。

张晨星主动给梁暮打了一个电话。

梁暮那边有点吵,他好像是在一个片场,周围有音乐的声音。

“等一下,张晨星。”梁暮很诧异张晨星主动打给他,心里的愉悦快要漫溢出来,小跑着找了一个安静的地方,微微喘着。

“有事吗?”梁暮轻声问她。

“我想做你的客户。”

“你想什么?”梁暮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想找你帮我拍视频,很多视频。”

梁暮被张晨星逗笑了:“预算多少啊?我很贵。”

“十万。”

“行,勉强能接。”梁暮逗她:“但我谈客户,可不是打电话就能行的事。你问问小樱他们,客户得上门请我才行。”

“哦。”

张晨星挂断电话。

完了,张晨星又不识逗了。梁暮打回去,张晨星拒绝了。再打,她还是拒接。

“逗你呢。你的活,不用钱。”

张晨星没有回复他。

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因为那天晚上,她正式成为论坛的管理员。有很多无用的消息要处理或者删除、要重新梳理寻亲会的通讯录,如果有新的可靠消息、而相关人未读,她要告诉别人。

张晨星不回复梁暮、也没跟他过多沟通,却在第二天下午背起行囊出发了。

她是在深夜下高铁的。

距离她上一次来北京,已经七年了。

八年前,她坐慢车耗时十几小时来过一次,一个人去了一些曾听到过名字的地方,吃了一碗卤煮,又悄然无声的离开。

而今交通那么发达,从古城到北京,不过六七个小时。

北京的夜晚跟古城并不相同。这里无论几点,哪怕是在深夜,街上都行人如织。她再次打给梁暮,而他并没睡。

梁暮在跟律师研究合同,找出有利条款,跟老胡和其他人谈判,把那部纪录片彻底买过来。

看到消失二十四小时的张晨星的电话,他有一点意外。

“消气了吗?昨天逗你的。”他走到外面,接通就对张晨星解释。

“我上门请你接单。”

“什么?”

“我在火车站。”张晨星说:“我需要跟你当面谈谈,我很有诚意。”

梁暮握着电话,很久没有言语。

他随口一说,认真的张晨星就千里迢迢来了。她总会让他震惊,总带给他新奇。她总是说很少话,却用行动证明一切。

“方便吗?”张晨星问他。

“我去接你。”梁暮挂断电话,回去拿外套。律师惊讶了:“不是说今天就研究完?”

“明天吧。”

他飞奔到停车场,开上车去接张晨星。这种感觉很奇妙,他曾在二十岁那年的一整个夏天期待收到她的信或在这里见到她,而命运,终于在二十八岁这年,将张晨星推向了他。

才几天不见,他跑向她的脚步就如此急促而匆匆,好像慢了她就会消失了一样。

张晨星站在过街天桥下,穿一件休闲外套,那个旧背包在她脚边放着。看到梁暮向她冲过来,突然回忆起少年时代偶有的遐思。

伸出手将伸出手臂的梁暮挡在一臂以外,掌心贴在他胸口。梁暮的心跳得太快了,鼓动在张晨星掌心之下。

“你为什么来了?”梁暮问她,手握住她手腕,在将她拖进怀里或向她迈进之间抉择。

张晨星却抽出手:“我当面请你接活。”

“诚意足够了。”梁暮终于还是拍拍她肩膀:“无论什么活我都接。”

“我不会让你赔钱。”张晨星说:“我有存款。”

“你反正今年一定要把你存款花完是吧?”梁暮笑了:“我虱子多了不痒,不差你这点钱。”

“你还没问我是什么活。”

“我说了,什么活我都接。”梁暮顿了顿:“但如果你跟我仔细说说,我能把活干得更漂亮。”

“好的。”

“那…今晚?”

“嗯。”

梁暮转过身去,不想让张晨星看到他脸上得逞的表情。再转回来的时候面色如常,甚至皱着眉:“那去哪呢?二十四小时餐厅太吵,马路上夜晚太冷了。”他故作沉吟,把所有公共场所都否定了。

“开房。”张晨星说。她看到了梁暮孩子一样的顽劣,又坚信他人格高贵。与其去上述任何地方,不如坐在一个安静的地方把重要的事情说完。

她太过坦荡,反倒是梁暮局促起来:“孤男寡女,倒也…”

“狗屁。”张晨星打断他,目光穿透他的皮囊,直直到他心底:“速战速决。”

“我车里…也行。”

“走吧。”

张晨星跟梁暮走到停车场,他的车不是在古城那一辆,这一辆很旧,两个人坐上去甚至会显得拥挤。梁暮从后座拿起一瓶矿泉水拧开让张晨星喝,听到她肚子咕噜一声,又下车跑向麦当劳。

再回来的时候怀里抱着一个袋子,把薯条汉堡鸡翅一一拿出来,摆在前方。

“刚好我也没吃。”梁暮说:“下顿我带你去吃好的,我从小吃到大的。”

“我们只有几个小时时间。”张晨星说:“我的返程票是明天一早。”

“?”梁暮扬眉:“你就是为了跟我过一夜?”

“半夜。”张晨星纠正他。然后一边啃汉堡,一边对梁暮说了她的想法。

她想帮很多人拍寻亲视频放到网站上统一传播,让越来越多的人看到。她只是有这么一个念头,还来不及想以后的事情。

梁暮一直认真听张晨星说话,也没再说他不要钱的话。他了解张晨星,如果他不要钱,她会找别人的。

“这个活你接吗?”

“接啊。”

梁暮靠近张晨星:“好了,说完正事了。接下来,花好月圆夜,干点什么呢?”

第29章 3070天

他看着张晨星, 终究是只敢过嘴瘾。一只手探过去找到按钮,另一只手按着椅背,破车上的破椅子吱吱呀呀向后展开。

“你睡会儿。”梁暮说:“没几个小时了。”

张晨星点点头, 真的放心睡了。

梁暮带给张晨星巨大的安稳感, 那种感觉像是她从高空中掉落,突然有一张巨大的网接住她。

车在平稳的行驶,张晨星睡得深沉, 不知过了多久,察觉到眼前有光影在闪, 车厢里有影片对白的声音。她睁开眼睛看到前方的巨大屏幕,转过头看到坐在驾驶座上聚精会神看电影的梁暮。淡淡光明在他脸上明明灭灭, 棱角分明的侧脸带着英俊和正气。

张晨星想起周茉说梁暮的话:“相貌真好。”

她就那么看了梁暮一会儿, 也说不清心底的感觉,只是有点庆幸,经过那么多年,梁暮没有变成那个泯然于人海的人。他仍然是那个他,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不同的他。

梁暮察觉到微弱的声音, 转过头来, 视线对上张晨星的。他没有说话, 但他非常感激张晨星的到来。她让他觉得这世界上有那么一个人愿意为了你, 不管多远, 风尘仆仆而来, 这是何等幸运。

他甚至知道张晨星不是为了所谓的工作来找他,她单纯就是怕他被击垮, 想亲自来看看他, 陪他待一会儿。

哪怕她一句安慰的话都没说。

“我好了。我已经在战斗了, 你别担心。”梁暮说。手放在张晨星头上轻轻揉了揉,这一次张晨星没有闪躲,轻轻“嗯”了声。扭过头去看电影。

24小时汽车影院,在夜晚会亮起一些灯,周围停着一些汽车,梁暮选了一个安静的场次,影片里的背景音乐委婉而动听。有温暖的情愫在车厢里蔓延,让两个身处彷徨和困境的人得到短暂的休憩。

梁暮有点舍不得这个夜晚结束,然而天还是快亮了。驱车带张晨星去喝他从小就爱吃的清真早点。太早了张晨星吃不下,梁暮给她要了一碗甜豆浆,又打包了烧饼夹肉给她带走。

开车去火车站的路上,张晨星看着外面的街景,突然问:“你们合唱团在这附近?”

“对。你怎么知道?””明信片里看到过那栋楼。”

梁暮顿觉百感交集。

“张晨星,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

“嗯。”

“我见过你爸爸。”梁暮说:“十二岁那年去古城参加比赛,曾跟随方老师在古城里游荡,走进了一家书店,遇到了一个修书先生。”

“那天我和方老师看他修书看了很久。”

“是你爸爸修书的场景,唤起了我对光影的执着。”

想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有时梁暮想起会觉得唏嘘。

“后来,你爸爸帮方老师修了很多书,他们成了“君子之交”。

张晨星没想到会在这个早晨听到梁暮提起爸爸,她觉得自己心里筑起的大坝好像决堤了。

进站的时候只跟梁暮说了再见,就背着大包消失了,头也没回。

在火车上靠在椅背上睡了一觉,这一次她的耳机里播放了音乐。

“乘着歌声的翅膀,

亲爱的请随我前往。

…”

火车由北方驶向南方,仿佛带着她回到梦开始的地方。

火车在午后到达古城。

张晨星突发奇想走回去。路她很熟悉,只要顺着公交车线路走就好。古城又不大,从这里到那里,途经一条条老街。黄叶簌簌落下,青砖路曲折蜿蜒。偶尔碰到放学的高中生,骑着自行车过去,笑声能传很远。

周茉觉得张晨星出去一趟不太一样了。

具体哪里不一样她说不太清楚。

就绕着张晨星转圈:“梁暮没欺负你吧?”

“什么?”

“对你动手动脚?”

“他敢吗?”

张晨星反问道。

周茉想了想梁暮只是嘴损而已,人倒真是不坏,就摇摇头:“他不敢。他怕你。”

张晨星笑了笑,指指书店外:“你老公。”

周茉抬眼看到窗外的唐光稷,竟然有点脸红:“谁老公!”

唐光稷走进来,对张晨星点点头。

“吃晚饭了吗?一起吃个饭?”唐光稷邀请张晨星。他当然知道张晨星讨厌他,他也没多喜欢张晨星,但做人得有礼貌。

“没吃。”周茉说,用力捏张晨星手,让她一起去痛宰唐文稷一顿。

张晨星并不想去,但看到周茉的神情,就点点头。

周茉真是不给唐光稷省钱,她挑了一家人均七百的日料,古城唯一一家。张晨星还没进去就觉得心疼。

“这附近有一家淮扬菜,也不错。”她提议换一家。总觉得吃个饭而已,三个人花出去两千多,会让她肉疼。哪怕这钱不是她的。

两千多,能帮助两三个人。

她心里是这么想的。

“就吃他!”周茉也心疼,这家馆子开了两年,她都没吃过。她也不是奢侈的人,但她就是想花唐光稷的钱。

“这不是在吃饭,这是在割肉。”张晨星说。

“又没割你的肉。”

两个人站在那像两个小孩子犹豫不决,小声讨论去还是不去。这在唐光稷看来很新鲜,至少他没见过心疼别人花钱的姑娘。尽管周茉说得狠,但她的神情也不自在。好像就是为了较什么劲一样。

“走吧!”唐光稷手插在兜里,招呼她们走:“我都不心疼,看你们俩操心的。”

“走。”周茉推着张晨星向里走,跟着唐光稷走到靠窗的位置。窗外就是江南庭院深深,种满了草树,一个昂贵的私家花园。吃过饭的客人可以去里面品茗散步。

“点菜?还是按套上?”

“按套上,都吃一点,好吃了再叫。”唐光稷擅自作主,又叮嘱:“给女士们来一点酒。上次喝过的那款酸甜女士酒,热了喝。”

“我不喝酒。”张晨星说。

“我也不喝酒。”周茉说:“来热茶。”

她才不会喝酒。唐光稷眼里冒着贼光,显然要把她灌醉。她才不上当。

唐光稷笑了:“那就不要酒。给我老婆来壶茶。”他故意的。上次来是家里安排的相亲,这才多久,有老婆了。服务生表情复杂的看了周茉一眼。

周茉倒是自在,大大方方地说:“等咱们离婚了再来庆祝一次。我这辈子就吃两次这家,一次结婚一次离婚。”

张晨星在一边看他们俩唇枪舌战,倒是有那么一点夫妻的样子。奇怪的般配感。

周茉懒得搭理他,美食上来就敞开了吃。

倒也不见得有多好吃,但食材是真的新鲜,做法也多,直接入口也不寡淡。

唐光稷在那里照顾她们,倒茶、加菜,倒也贴心。

“看见没?这都是久经沙场历练出来的。”周茉说:“据说我们唐主任相过六十多次亲。古城里有头有脸人家的姑娘都见过呢。”

“倒也没那么夸张。但三十个有了。”唐光稷对周茉扬扬嘴。

“那又怎么样,最后还不是要协议结婚。”

“主要是别人要的商铺更多。”

唐光稷不愿意在嘴上吃亏,直把周茉气的恨不得剐了他。这顿饭吃得精彩,散伙的时候周茉坚决不跟唐文稷走。

“那个破家我不回!”

“我妈晚上要视频。”唐光稷说。老人可能也觉得这婚结得蹊跷,有事没事查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破绽。

周茉不跟钱计较,但坚持要先送张晨星回去。两个人都不想坐车,要走回去,号称减肥。唐光稷在身后跟着她们,听她们在说话。

说的是张晨星接下来要做的一件什么事,唐光稷听了个大概。舍不得花钱吃饭的人,要出钱帮助别人。这倒是稀奇。更稀奇的是周茉,唐光稷听她说:“等我拿到商铺就有租金了。租金我也要这么用。”?拿我的钱做公益?

等两个人到了家,唐光稷靠在沙发上,拍拍沙发扶手:“来,坐这,谈谈。”

周茉坐在餐椅上,离他远远的:“谈什么谈啊?谈着谈着你又要动手。都说了,那是另一个协议。”

“怎么?多拿一分钱做公益啊?”

“你管我怎么花钱。”周茉说。

她对唐光稷眨眼,想气死他。

“那之前那次是什么?会员体验?”

“之前那次是我一时糊涂。”周茉瘦瘦一个人,把腿盘上餐椅:“我现在头脑灵光着呢!”

唐光稷才不肯为了上床出钱,头靠在沙发上看周茉。

周茉才不理他,起身去洗澡。主卧的独立卫浴不出水,她又穿上衣服折腾出来洗。带着湿哒哒的头发出来,过着浴袍向卧室冲,关门的时候被唐光稷挤了进去。

“我不跟你睡!”

“谁稀罕似的!”唐光稷把手机丢到床上:“我去冲澡,我妈打视频你帮我接一下。”

“老规矩,五百。”

“六百。那一百是我高兴。”

周茉后来都想不起那天晚上是怎么发生的。

明明就是接了个视频,挂断后她踢唐光稷下床,唐光稷抓住她脚踝,莫名其妙就纠缠到一起。

周茉非常懊恼。

“怎么就着了那老狐狸的道?”她在书店里自言自语。

张晨星正在修赵叔叔托付给她的日记。那本日记塞在牛皮信封里,打开之后看到字迹已经模糊了。但能看到当时的内容。

是赵叔叔女儿刚出生时夫妻一起写的日记。

第一次笑、第一次坐、第一次走、第一次长牙,那么详尽。

听到周茉这句话终于放下手里的活,看着她。

“怎么啦?你别看我。”周茉被张晨星看得心虚。

“你喜欢。”张晨星肯定地说。

“凑合吧。”周茉嘴犟不肯承认:“唐光稷有病。不肯跟我签另一个协议,今天下班的时候却把工资卡给我了。”

“随便花?”

“对,让我随便花。”

“奇怪。”张晨星说。

“可不!”

周茉想了想,坐到张晨星对面,神秘地说:“梁暮没谈过恋爱,是不是某些方面有问题。”

“我不知道他谈没谈过恋爱,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有问题。”

“那…”

“要不我去试试。”

张晨星一板一眼地说,根本看不出真假。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