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 28 章

帐外值守的侍卫来来回回,火把时有时无地映在帐篷上。

帐内一片漆黑,夏枫拉他坐到床边,二人相互依靠在一起:“又病了吗,怎么这么大的药味儿?”

“装的,我知道他们劝不住你。算着你最近可能就会来,装病把闲杂人等清了出去。”萧明忱口鼻埋在她的黑发间,深吸了一口,低声道:“这里太危险了,陆农卓对你很是忌惮,营中一直严防死守,生怕你闯进来。”

“放心,他拦不住我的。”夏枫双手在他在身上乱摸,反复几遍才确认人没受伤,就是瘦了点:“陆农卓最好别落我手里,不然有他好受。”

“阿枫,阿枫……说正事。”萧明忱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再病弱被一通乱摸也不免口干舌燥,忙拉住她两只手:“听我说,岭南军营中戒备森严,你一个人来去轻松,但你带不走我的。你拿着这个,是我这些天来暗中探察到的岭南军布防安排以及人事部署。”

夏枫捏住被塞进手里的厚厚一沓纸张,不赞成道:“不行,你怎么知道我带不走你。你留在这里危险,万一陆农卓临时变卦,不想当这伪君子了,你只有送命的份。”

“不会的,没有我给他当靶子,他即使进了盛京城,也不敢妄然称帝。”萧明忱把她搂进怀里,“不必担心我,这群人,个个道貌岸然,谁都眼红当年王氏的风光。陆农卓当我是下一个父皇,以为我能如父皇那般,对他言听计从。他怎么会伤我性命?”

“谁想当下一个王茂先问问我夏家军手中的刀答不答应。”夏枫嗤道。

二人分别多时,彼此都牵肠挂肚,终于见了面,夏枫只想跟他永远粘在一起,一双手怎么也不肯老实。

她被人紧紧搂住,觉得异常踏实,手指在萧明忱衣服上打着圈圈道:“我一直想不明白,他想扶你当傀儡,盛京城可还有个陛下呢,就这么笃定宫里的那位会死在乱军之中?”

“赵王勾结北贺才得以一路南下,直捣黄龙,北贺给他的可不仅是战马、粮草,还有无孔不入的暗卫与细作。”

萧明忱道:“大庆禁军以西北夏家军为首,岭南军以及青州军战斗力也不算弱。夏家军被羌人牵制,你无法将其调离边境。自从青州军落到赵王手里,一年不如一年,清君侧都要靠出卖国土与异族交换。”

“肯定有人勾结乃蛮了,但我不确定除了王茂还有谁。乃蛮一直对西北边境虎视眈眈,朝中还有内鬼,我根本不敢动。”夏枫被他绕得莫名其妙,“我问你哥哥呢,扯这个干什么?”

萧明忱顿了顿,良久才缓缓道:“宫中有北贺人,确切地说,皇兄宫里贴身伺候的内侍,就是北贺人。等赵王进了京,他可能早就已经不在了。”

他声音有些哽咽,极力压抑着什么,夏枫刚要开口安慰,那微凉的薄唇就贴了过来,这次再不是若有若无的蜻蜓点水。

她尝到了清苦的汤药味儿,那人温柔而耐心,缓慢而悠长。

忽然间,夏枫觉察到一滴水珠滑落到自己脸颊,顺着流到嘴角,给清苦的药味中掺了几分咸涩。

明知道血脉相连的亲兄弟会有性命之忧,自己不仅无计可施,甚至有可能也是推他进鬼门关的凶手之一。

夏枫不知道萧明忱此刻内心作何感想,绕过他禁锢住自己的手臂,在黑暗中摸索着想去擦他脸颊上的泪水,却被人阻止。

又一滴直接落到了她唇齿间,很涩。这些眼泪像是迟了二十年,带着萧明忱生命中前二十年受尽的磨难与委屈,在二人唇齿相依间,消失了个干净。

夏枫战场上都没腿软过,逐渐觉得脚软手软,若不是萧明忱骨节分明的手撑在她后颈,恐怕坐都坐不住。

微凉的手指搭在脖颈的皮肤上,触感丝丝缕缕的,直往衣襟里钻。

良久之后,萧明忱再次紧楼住她,喃喃道:“阿枫,我只有你了。”

“你跟陛下,感情好吗?”夏枫埋头在他前襟:“他是王茂的外甥,你们小时候,他有没有欺负你?”

“没有,小时候我只远远见过他,直到后来我跟着李太傅读书,才知道他是我兄长。”萧明忱轻笑,说话带着点鼻音,听着有些软糯:“他那时候很不喜欢读书,常常拉着我去看小太监斗蛐蛐。每次王氏的人来挑茬,他都护着我。”

萧明忱松开怀里的人,认真道:“阿枫,你回寿州等着,盛京发生了什么都不要管,也不用担心我。我方才给你的东西里有一封信,是给有鹤的,他会妥善安排。”

“既然你不想走,那我留下便是。”夏枫抬头与他对视,“你我谁都劝服不了谁,不妨各退一步。谁都不走,我留下来,东西我会安排人送给严有鹤。”

“不行!”萧明忱简直跟不上她的思路,“你怎么能留下?这不是胡闹吗?”

“我自有我的办法,你放心,陆农卓的手段,我还不放在眼里。”夏枫站起来对他一笑,弯腰抵着他的额头低声道,“我先走了,下次再来看你,早些睡。”

萧明忱不赞成的话尚未出口,转眼间,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无奈地叹口气,盯着夏枫消失的方向,久久不动。

笠泽湖广阔无垠,孕育了江南之地,鱼米之乡。

湖边停着一艘小船,船夫带着斗笠坐在船头,听身旁荆钗布衣的姑娘手舞足蹈地说话,时而扭头回应一声。

夏枫走近湖边,看了一会儿才发现两个人竟然是在吵架,确切地说是千珊在单方面跟人吵架,严林根本不搭理他。

“小姐回来了,怎么样,见到宁王殿下了吗?”千珊听到声响,兴奋地跑下船,“我都快让这个严林气死了!”

“见到了,气什么?说来听听。”夏枫上了船,把身上的信以及其余东西一并递给严林,“给你的,看看。”

“这家伙非说什么先帝无能无作为是迫于无奈,我就不信了,一个人能迫于无奈到什么程度,枕边人被人勒死在面前也无动于衷。”

千珊进草棚端一碗热水出来:“您先喝点,等天亮了咱去渔家吃饭。船夫,启程了。”

严林闻言开始慢悠悠地摇桨,也不回头。

“你我都不是先帝,甚至都只曾远远仰望过他,很难平白对他的所作所为做出评价。”夏枫随意坐下,“宁王的母亲,究竟为何而死?”

千珊知道这话不是问她的,老实坐在一旁等严林答话,可这人一心摇桨,全然没有替她们解答疑难的意思。

良久以后,严林缓缓开口:“大帅,李姑娘,这些事,殿下大概不想让人知道。我只能说,你们所听到的传言,大部分不是空穴来风,但这背后的隐情,严某不会说。”

“等我下次坐船,一定要买一个把话说全的船夫!”千珊撇撇嘴,“你怎么知道我姓李?”

“徐石将军说的。”严林看向远方。

明月高悬,湖面清波粼粼,吹起的风中夹杂着过分浓厚的水汽,春寒料峭,却有些温润。

夏枫从前最烦江南,冬天湿冷,夏日潮热,一整年都黏黏糊糊的。盛京的人就跟这天气一样,温柔乡里谈笑间就能埋葬万千边关百姓,阴寒诡谲。

每次想到江南,她总觉得不寒而栗。关外的白毛风刮得再冷,也没有这种冷进骨头里的湿寒来得让人难以忍受。

她坐在船上,周遭只有船桨带起的水声,游鱼时不时探头,岸边的绿叶落进湖水,荡开一片涟漪。

江南很多树木四季常青,它们挺过了严冬,正默默迎接下一个春天。

晨光熹微,远处江天一色,人在其中徜徉,夏枫忽觉心情舒畅,阴谋算计,冷刃寒铁都离自己很远。只有周遭这份温润宁静,像极了萧明忱这个人。

不出萧明忱所料,没几日,赵王萧敬的大军就围困住盛京,并且派人四处宣扬陛下受奸人挟持,现已病急垂危的消息。

陆农卓闻风而动,立即拔营,挥师向盛京进发。

他再次提高了对萧明忱的礼遇,不知道从哪里拉来了一架华盖覆顶,明黄锦缎铺就的马车,恭恭敬敬请宁王坐进去,随着大军一并前行。

萧明忱对他的任何安排都没有异议,低头咳嗽两声,一言不发地上了逾制的马车。

陆农卓生性多疑,看他病好点了,又开始加强监视戒备。他对宁王的顺从十分受用,每当看着身份贵重如宁王,也要毫无反抗地受自己摆布,总会觉得自己为天下尊。

只可惜,他的这些个手段,比王茂差远了。

萧明忱从小生长在王氏的阴影之下,对这么拙劣的操控人心毫无波澜。每日该吃的吃,该睡的睡,他最近闲来无事了喜欢观察周边的一切,甚至是一片叶子,一块石头。

自从那日深夜相会,夏枫再未出现。但萧明忱清晨洗漱时恰巧飘落到肩头的树叶,常常会画上一个隐蔽的笑脸。偶尔滚落到脚边的石子,棱角总是与别的不同。

岭南军进入盛京地界之时,前方传来战报,赵王攻破京城九门,兵围皇城,大肆屠戮王氏族人。

陆农卓拿着战报到萧明忱面前哈哈大笑,仿佛天下尽在掌握之中。

萧明忱一如既往地不搭理人,盯着路边悄悄探出头的花苞。

他忽然发觉,最近几天夏枫都没有出现。

陆农卓一路上心情大好,兴致高昂地向宁王殿下讲述他未来的治国之道,甚至承诺等时机成熟时,放萧明忱这个未来的前朝亡国之君一条生路。

萧明忱好脾气地听他讲了一路,临近盛京城门,才忽然开口笑道:“陆候,陛下尚在,此等大逆不道之言,还是少说为妙。”

“大庆气数已尽,你难不成还在做中兴之主的梦?”陆农卓脸色沉下来,“无知无畏!”

“不瞒您说,我不觉得这是梦。”萧明忱言笑晏晏,遥指远处若隐若现的城墙,“你看,那是不是大帅?”

陆农卓猛然抬头,极力瞪大双目,仅能看清盛京高耸的城墙边沿,别说人了,城墙的影子仅能看得模模糊糊。

“操,骗老子?”他怒气上冲,回过头,扬起马鞭就要向车前的萧明忱身上招呼。

萧明忱侧身一避,灵活躲开,他正欲再次扬鞭,就被前方奔行而来的传讯兵打断。

“报侯爷,是,是夏枫!”传讯兵脸色通红,话不成语,“前方城门下有近万人马列阵等待,是西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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