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挂不想看难

九疑今日十分委靡。她在柳陵郁面前极少昂首挺胸,一直都是点头哈腰、伏低做小的态度,那般狗腿的模样总是不很振奋,却也不见颓唐。而现在……晨曦的微光中,九姑娘虽然一如从前那样鞍前马后,却在行动处透着几许恍惚。

柳陵郁骑马在前,时不时状似无意地瞥一眼跟在后头的九疑,觉察到此人的心不在焉后语焉凉薄道:“本公子不记得伤着你的脑袋啊!怎么如此心神不宁的?”

马背上的九疑被颠了一下,还未回过神来脸上便已是一派讨好的笑意。柳陵郁不禁啧啧称奇,这人连失神的时候都不忘维持这副谄媚嘴脸,当真是不容易!

柳陵郁素来识人,初次见到九疑便觉得这女子有问题,相处越久便越发觉出此人的诡异:你说她无耻,她偶尔也会冒出几许凛然傲气;你说她痴傻,她有时也透出似有若无的精明;你说她下贱,她难得也会显出几分矜贵荣华;你说她平庸,她却能为旁人所不能为、忍旁人所不能忍、受旁人所不能受……你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柳陵郁如是想着,却不料自己这一脸探究弄得九疑心中忐忑异常。

“柳公子?”九疑观望着柳陵郁的表情,心道:“你是没伤着本姑娘的脑袋,有本事这一身的鞭伤你来试试?本姑娘心神不宁?换成是你不疼得嗷嗷直叫算你有本事!”

柳陵郁看着她那双漆黑的眸子,眼神意味深长:有意思,当真是有意思。

心下一边在骂娘,脸上却能笑得如此毫无节操,他是不是该赏点儿她什么?

如果说柳陵郁平素的笑是阴冷潮湿宛如灵蛇,那么他此刻的笑便让人觉得是乌云遮月雾里看花。九疑被他那一笑弄得毛骨悚然,只得自觉道:“身上疼得厉害,小人无能怕疼,脑袋里头只有这个,还望柳公子谅解。”

这算什么?变着法子责怪本公子下手太重不成?柳陵郁冷哼扭头,道:

“本公子的臂力九姑娘应该心中有数,如若不是手下留情、避开要害,你还能在这儿骑马?”

本姑娘稀罕跟在你后头骑马?

你手下留情还会把本姑娘弄成这副惨样?

九疑十分隐晦地翻了个白眼,违心道:“那是……那是……柳公子宰相肚里能撑船,小人这点还是知道的。”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漂亮话一出她就不信柳陵郁还能挑出什么毛病来。

放慢了马速,柳陵郁与九疑同行,目光朝前,十分专注:“你可知本公子为何放你一马?”凭昨日九疑的所作所为,他就是杀了她也不算过分。

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我怎么知道?

九疑去了山庄一阵子,没人管教约束了许久,加之萧御伦对她亲厚平和,她胆子也越发地大了。若是从前她早就惶惶然不知所措了,哪里还有这等闲空在马背上腹诽?

柳陵郁见她不答,也只是扯了扯嘴角,淡淡道:“本公子找了你三个时辰。”

顿了顿,他又道:“本公子骑着马在长安郊外吹了三个时辰的冷风。”他侧过脸来,细细长长的凤眸中有道游移的光,那光落在九疑的耳垂处,“本公子从来不从乱怀楼的正门进出,但是……本公子为你破例了……”

九疑觉得自己的耳根子突然就烧了起来,她无比庆幸对面人没有对着她的眼睛。挠了挠头,九疑顾左右而言他,装傻道:“柳公子身子不好,夜里还是早点儿歇息为妙啊,您体弱质寒还是少受风的好啊!”

柳陵郁面沉如水,不动声色,突然扭过头去:“你记着:你是本公子养的一条狗,没有本公子的准许,你哪里都不准去!”说罢,他猛地扬鞭,身下的狮子骢扬蹄飞奔,空留九疑一道冷清阴寒的背影。

九疑蹙眉,亦是振臂一鞭,凉风一阵过耳,她暗笑:“柳公子养的一条狗?好吃好喝,关门咬人……甚好……”

朝阳已然升起,5月的开头,那连绵了数月的雨竟停了。九疑看了看远处那一轮甚是圆满的红日,觉得今早的风还是有些冷,缩了缩脖子,她脑海里浮出一个极其有名的典故: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果然……我是逃不了那最后一死的吗?”

听闻马蹄声接近,柳陵郁知道九疑跟了上来,不禁赞赏:骑术上佳。然九疑在快要与他并肩时又给了马匹一鞭,将他甩在了身后。

柳陵郁没有生气,他方才仿佛瞧见了那女子唇角一丝似有若无的笑。那笑淡淡的,有些莫名,似嘲讽、似不屑、似豁达、似安宁……仿佛看透生死一般的释然,又仿佛抛却荣辱的通透。

眸光一暗,柳陵郁的心突然被揪紧,瞬间却又恢复如常了。方才那话……是羞辱,但……那人好像浑然不在意。柳陵郁想起自己常常在乱怀楼的花魁们面前说的那一句:“节操?那破玩意儿值几两银子?”

的确,对于他们这样生活在阴影之中的人来说,节操什么都不是。然……话是这么说,又有几个人真正能将其视若无物呢?不过……好似有个人勉强可以做到。柳陵郁夹紧马肚,盯着九疑精瘦的腰身暗道:“柳陵郁啊柳陵郁,一条狗而已,你又何必想太多……”

九疑十分享受那种冷风刮在面庞上的感觉,那能让她清醒,能让她忘记一些她自己觉得没必要计较和记得的东西。正当她一马当先感知着这份观感之时,杀手的直觉告诉她:危险正在靠近。

微微放松手中的缰绳,九疑凝神侧耳,似是在探听些什么。

“怎么了?”柳陵郁传音入密。

九疑打了个别说话的手势,眉头皱得越发紧了。

“弓箭手三十个,潜伏的高手二十个,在我们周围两丈的地方,不知究竟是干什么的。”九疑的声音低沉而小心,容色难得的十分肃穆。柳陵郁不禁疑道:“你怎么知道?”他都听不出来,九疑的功力比他差了许多,怎么可能知道得这么清楚?

九疑笑笑:“我是柳公子的一条狗,耳鼻自然灵敏。”那模样似乎以身为狗而自豪。

世界上有一种人的感官特别发达,九疑正是这种人。柳陵郁这才发觉:

这个人……身上有太多的谜……故而,他朝向九疑的眼睛里有了些许的刮目相看。

“一个是大内的人,有龙涎香的气味。”九疑的这句话倒是将出神的柳陵郁拉了回来。

“不用答理,咱们继续走……”柳陵郁在得知来人是宫中人马时突然卸下了防备,态度极其随意,甚至还有些轻蔑。

九疑好奇,却不想多问,只继续和他一并前行。

就在九疑放松的一刹那,柳陵郁腾身而起,掠过九疑的马背便将她拎了起来。

“走!”耳边一声低喝,九疑被扔出老远。

一个“燕子低回”落地,九疑转头就瞧见地上斜插着的一支羽箭。树林中窸窸窣窣的声音瞬间放大,柳陵郁被围在中间,而自己身在圈外。柳陵郁的目光朝自己看来,九疑立刻朝山庄的方向飞奔。留在这里也是打不过那些人的,还是保命要紧。

柳陵郁见那人轻功卓然,一转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由得眯了眯眼:很聪明,知道留下来会碍事儿。

“尹荣?”柳陵郁扫视一周,终将目光落在阴影处的白面男子身上。

尹荣不答话,只招了招手,一排弓箭手出列,十把硬弓齐齐对准柳陵郁。

“穿着御林军服还敢如此行事,卜凌飞就这么想要本公子死吗?”柳陵郁一声冷笑,淡淡一瞥间寒意渗入一排人的骨血深处。

修长瘦弱的公子锦袍加身,长发十分随意地束成一把,乌发映着华贵雪白的狐裘漆黑如墨。尹荣说不出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眼前的人太矜贵,给人一种一碰就会碎的感觉,却偏偏冷冽得如同一把闪着厉光的刀。尹荣很不喜欢这种认知,故而只是不冷不热地说道:“元帅不喜欢有人背着他打六部的主意。”

“本公子是当面打的主意。”柳陵郁皮笑肉不笑。看样子卜凌飞盯住他很久了,长安城内动手不方便,山庄倒是个嫁祸的好地方。

柳陵郁这样说话的时候有些无赖的意味,细细长长的眉眼尾端有一丝好像叫做嘲弄的东西,但那脸面实在是漂亮得厉害,目光流转间风流无比,让人心头一颤。“元帅说什么就是什么。”尹荣依旧面无表情,心中却开始打鼓。

“有什么事当面商量,如此这般来阴的……恐怕太不磊落……”他是动了工部的心思,可当初卜凌飞也是答应得好好的,藏铁的事情……当今大元帅可是要分一杯羹的。如今怎么就突然反悔了呢?柳陵郁想不通。

尹荣一挥手,数十把羽箭齐齐朝柳陵郁射来。他不能再跟这人说下去了,不然……他会发抖。

柳陵郁收敛了笑意,一把扯过身上的狐裘披风状似毫不费力地一挡,那数十支羽箭便被其上所带的劲气弹回。将披风重新披上,柳陵郁脚步轻盈,连退二十步,左手从怀中掏出一把东西,迅速朝对面射出。

尹荣是御林军副统领,功夫亦是一流的,他以为自己带了六十人前来,对付区区一个病弱的贪欢公子那是绰绰有余,可这一刻他知道自己错了。不,他方才就知道自己错了,只是现在知道自己错得很离谱。

贪欢公子柳陵郁不是好相与的主。十根银针出手,对面十名弓箭手的发髻尽数散开。

柳陵郁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看向尹荣的眼里连半分不悦都没有,“十条人命,本公子卖卜凌飞一个人情,他若是不懂,那就做好死的准备。”说完,这位冷冷淡淡的矜贵公子便迤迤然转身离去。

尹荣这才明白这人把刚才的女子扔出去根本就不是怕有危险,而是不想泄露了一些隐秘的事情。

柳陵郁一边盘算着藏铁事宜一边悠悠然散步,晨光温和,与前些日子的森冷不同,他的手掌中少有地带了点儿暖意。

而九疑赶到山庄后就怕了,进去就是死啊,没有柳陵郁她可没那个胆子冒险,只好候在门口。她本是十分焦急的,但转念又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呆货:人家不久前才抽了你一顿,方才还骂你是一条狗,你为了他替你省一处箭伤就对他感恩戴德,你也太没节操了吧?

如是想着,九疑十分惬意地靠在山庄外的枫树上。终于……半个时辰后,九疑瞧见了缓步而来的柳陵郁:一道修长的人影自晨光中由模糊到清晰,明晃晃耀人眼目。九疑恍惚间瞧见了白衣的萧御伦,可定睛一看才知道自己眼花了。

柳陵郁看着九疑一脸的痴呆相觉得自己有病,竟觉得倚在树干旁的九疑身上有种雅痞的倜傥之气。冷下脸来,柳陵郁一招手,道:“走吧,本公子替你去打发丹朱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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