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小荷才露尖

九疑再次见到柳陵郁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她端着新做出来的小笼包来到五味斋,入眼的便是坐在上位的柳陵郁:眼底有些青色,面色甚至有些颓唐,与平素的仪态端庄全然不同。“昨天忽的一下就不见了,今早又累成这样,别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吧?”她心里如是想着,嘴却抿得紧紧的。

“柳公子?”九疑试探着开了口,唯恐惊了这人。

柳陵郁抬起头来:“小笼包?谁让你送来的?”

不是你让我去厨房的吗?九疑撇了撇嘴,道:“早点的样式都试过一遍了,这是今早才做出来的新品,想着柳公子该是要尝一尝的,这才送过来。”

点了点头,柳陵郁看了看面前的桌子。九疑便将那蒸笼摆在了他的面前,半点儿也不敢问他昨天去了哪里。

“你可知秦昭伯其人?”柳陵郁突然冒出这一句来,把九疑吓了一跳。

皱着眉头想了许久,九疑答道:“柳公子说的可是当今太傅秦昭伯?”

柳陵郁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淡淡道:“昨天本公子见着那人了,在山庄。”

那又怎样?九疑滴溜溜转了转黑眼珠,心头生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沉默良久,柳陵郁细细考量了一阵子,才淡淡道:“萧公子不太喜欢他,你找个机会把他杀了吧。”

不太喜欢他?究竟是萧公子不喜欢他,还是你不喜欢他?有不喜欢一个人就把他杀掉的道理吗?九疑愣在那里,心思千回百转,她忽而恨起柳陵郁那般淡淡的无所谓的语气来:生得那般好看,怎么就这么心狠呢?

而柳陵郁见她久不应声,以为她是在忌惮朝廷,便道:“你也看到昨天大理寺的人来乱怀楼了,可那又怎么样呢?还不是被菊让几句话就打发了?所谓的朝廷中人,那是专门给有钱有势的人看门的狗,哪里顾得上什么家国天下的脸面?”

九疑听得他这般凉薄说话,想了想,猛地便明白了什么似的笑嘻嘻道:“柳公子想让他怎么个死法?”惹着朝廷她还能跑路,大不了逃到扶桑去,可惹着眼前的公子,那可就难说了,连跑路都别想!还是先把他哄好了再说吧。

柳陵郁看了她一眼,冷冷纠正道:“不是本公子,是萧公子。”

九疑赶忙点头:“是是是,是萧公子。”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左右你最大啊!你就是说那人是秦昭伯自己,本姑娘都没意见!

“九姑娘见过干尸吗?”柳陵郁半眯着眼睛看着面前晶莹剔透的小笼包,突然将怀里的八宝掐丝手炉放到一边,右手支额,左手抓起筷子拨弄了那精致东西几下,好似在对小笼包说话。

九疑知道他没看着自己,却只是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柳陵郁好似见着她摇头一般,继续道:“干尸就是干燥的死尸,周身灰暗,皮肉干枯贴骨,肚腹低陷,不成人形。往平常里说就是风干了的腊肉,只不过是拿人做的。”

明明五味斋的门窗皆是关了个严实,可九疑还是感觉背后有一阵阴风刮过,微微皱缩了一下肩膀,她小心问道:“柳公子突然提起干尸……有何深意啊?”

柳陵郁兀自道:“本公子曾听闻西域有种古怪的蝴蝶,只在隆冬飞舞,以人血为食,名字不太记得了,好像是什么嗜血蝶的。竹茫说九姑娘前几年曾在西域游历,不知有没有见过。”他说着说着就转过头来,半眯着的眼睛惺忪迷蒙,神情也很温柔,好像是在对极其亲近的人说话。

九疑被他的神情唬住了,一怔之后连连摇头:“没有没有,我这不长见识的哪里见过那般稀罕的东西!”

“呵呵——”柳陵郁轻笑一声,道:“九姑娘没见过不要紧,本公子的关春院地窖里养着几只,以后有空就带你去。”

你究竟想干什么啊!没事儿故弄玄虚的很好玩?九疑想着想着便再也受不住了,深吸一口气道:“要我干什么,柳公子就直说吧!小人听着您这般好言好语的瘆得慌,您给我来句痛快的行吗?”

柳陵郁放下手里的筷子,换了右手,眼帘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乌木嵌玉的雕花筷子戳在皮薄透亮的小笼包上,九疑突然觉得自己就是那蒸笼里的小笼包,要杀要剐单看柳公子高兴。

正这般想着,柳陵郁咳嗽了一声,嗓音不再是方才那般柔和的光感,反而冷清了下来:“秦昭伯最好死在除夕夜子时,萧公子说了,他要在大年初一的早晨看见那人风干了的尸首。”

九疑头皮发麻,不自已地后退一步,却又听到柳陵郁凉凉道:“这次的生意萧公子出价很高,是一把琴,九姑娘会喜欢的。”

“琴?小人这般俗气,哪里消受得起那般风雅的东西啊!小人还不就是喜欢上不了台面的金银珠宝嘛!萧公子若是愿意把萼绿华给了小人,小人也就心满意足了!”

柳陵郁揉了揉眉心,拿起放在一旁的八宝掐丝手炉站起身来,嘴角噙了一丝淡淡的笑意,道:“温孤家的传世之宝有两件,一件是萼绿华,另一件嘛……待九姑娘见着璧珑琴就知道了。别说本公子不够意思,这可是本公子与萧公子商量了一夜的结果!”

九疑糊涂了,她怎么不知道璧珑琴也是温孤家的东西?

不过,柳陵郁是不会让她想明白的,指了指那桌上的小笼包,道:

“皮的韧性比从前的好了些,香味闻着也更诱人了,请九姑娘来乱怀楼给那群不长眼的东西指教指教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他走到九疑身边的时候拍了拍九疑的肩,道,“好好干,指不定哪天本公子高兴了,就去萧公子那里把萼绿华讨回来给你,你说是不是啊?”

一只柔美纤长的手搭在九疑的肩上,九疑甚至能够感觉到那掌心的冷意,木然地点点头,任柳陵郁擦身而过。她不知道,柳陵郁心里想的那一句话不是别的,而是“如果你能活到那个时候的话……”

柳陵郁回到自己的屋子时已是累到头昏了,他实在有些吃不消了,最近的事情太多,而昨日山庄一行又是把他折腾了个够。

“秦昭伯。”他念着这个名字,神色颇为玩味,“惹到了妖毒公子萧御伦,你还想活得长吗?”不过很快他又摇了摇头,感叹道,“不不不,你十六年前就惹着他了,能活到今年的除夕夜也算得祖上积德、福泽深厚了。”他在房里坐了一会儿,虽是坐着,但脑中还在想着山庄的事情。待到想妥当了,他便唤来红冶,遣她去找上山采药的兰敞去了。

头疼,他不住地拿食指按压着跳动的太阳穴,秀丽的长眉微微蹙起,叫人想起患有心疾的西子。

也许外边儿的人都认为:柳陵郁身前有四君子伺候、身后有红姑娘打点,定然是日日软玉温香抱满怀、夜夜鸾凤床上翻红浪,故而得名“贪欢公子”。然,那是个天大的谬误,贪欢公子不贪欢,他只是教旁人贪欢。

隔了约莫一个时辰,兰敞火急火燎地赶回来了,柳陵郁也闭目养神得差不多了。“公子……传兰敞有……何吩咐?”兰敞说话颇有些急切,气息不稳,大概是一路跑回来累着了。

柳陵郁睁开眼,看着兰敞,缓缓道:“我乱怀楼的兰公子什么时候这般没风度了?”

公子今日脸色不好!兰敞心下一惊,不敢动弹。

见着他那副谨慎小心的模样,柳陵郁也不说话,就是那般看着他,目光绵长柔软,同时也让人心惊胆战。

“兰敞知道错了!”扑通一声,兰敞跪下了。

“哦?兰公子错在何处啊?”柳陵郁只有在兴师问罪的情况下才会唤手下人“公子”、“姑娘”,至于九疑……那是个例外。

“兰敞不该私自出楼,更不该私下与竹公子往来过密!”兰敞素来轻佻傲慢,此间却连声音都在发抖。

“哼!”柳陵郁冷哼一声,凤眸微眯,呵斥道,“混账东西!到现在还不知轻重!竟然去跟一个外人计较住处!本公子的乱怀楼难道容不下一个九疑吗?竟要你出去采药以避其锋?”

兰敞平素是无须出楼的,他需要什么药材,列张单子自有人替他采办,而从昨日开始他便不在兰厅,原因只有一个,那便是不愿意见到九疑。

“本公子在楼里你不敢出去,本公子才去了山庄你便出了楼,你这是想造反不成!”柳陵郁对此极度恼火,虽知道兰敞是去采药,可只要思及他是偷跑出去便怒不可遏,“本公子是怎么教你的?做公子就要有公子的气度!为了这么一点儿小事就使性子,你与草药为伍许久,这脑子也变成药罐子了不成!”

柳陵郁治下向来喜欢用怀柔政策,都是循循善诱、好说歹说,从没有声色俱厉的时候。如今兰敞听了他的刻薄言语一时受不住,闷声道:“她一个外人,凭什么住我的地方?难道公子打算把兰公子变成兰姑娘?”

兰敞这般一问,简直是在挑战柳陵郁的威势,柳陵郁怒极反笑,道:

“你倒是花花肠子多!本公子的兰厅岂是谁都住得的?”

听得他这般一问,兰敞浑身一个激灵,立时清醒过来:四大雅厅里住着的人都与“贪欢”有关,进住之人永生不得脱离乱怀楼!“是兰敞疏忽了!未曾细想公子深意,兰敞这就回去照看九姑娘。”

柳陵郁敛了敛容色,出手止住他,道:“急什么?先起来!陪本公子去一趟水牢,你上次配的那一味解药也不知有没有效果,咱们得去看看。”

兰敞遵命,站起身来想要搀住弱不禁风的柳陵郁,却被隔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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