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天若有情

“怎么还没走?”

张哥看见站在大门发呆的东仔。

“家属不是说八点还要过来么?”

东仔说。

“八点,现在才六点。先回去休息吧,一起走回去不?”

张哥关上大门问。

“嗯。”

两人走在路上。

街口的侧边就是医院职工的宿舍。

福州是个生活节奏很慢的城市,也就晚上会看到不少人出来走动。

“怎么样,今天看完这些有什么想法?”

张哥插着兜,突然对东仔问。

“不知道。”

他如实回答。

张哥听的诧异,有些没想到的提了下眉继续走着。

“有点没想到杀人犯离自己这么近,我过去从来没遇到这样的事情。”

东仔摇摇头说。

当他早上看书时候,离太平间就一百五十米的门诊楼那人被铁棍打死。

“习惯就好了,以后你转正了这样事情很多的。”

张哥听到这句话,说不出的淡然。

“你说是什么样的仇恨,会恨的把人活活打死,没一点犹豫。”

东仔不理解道。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发生这样的事情,别说你,我们都改变不了,发生这样的事情。”

张哥想了想对他说。

“你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就好了,我也没说那个杀人犯多残忍,可能人家真的是精神有问题发病了,然后清醒过来就自首了,很多事情你只要看着就行,不用你下结论,你不是警察。”

“所以这女的就活该被打死么,人家只是来医院体检而已。”

东仔对他问。

“那没办法啊,她也不知道自己会遇到个神经病。说不定这两人认识呢,杀人那个可能情绪上来了,你知道我在太平间上班这么多年,遇到多少个情绪冲动死掉的么。也不是说他们没错,不过那个情绪上来了,他们没办法思考的。”

张哥解释。

“所以跟畜生差不多。”

东仔思考着,他知道张哥说的情绪愤怒到极点,人是已经不会思考了。但在他看来,那跟动物没什么区别。

“哎,也不是那么说,每个人都会冲动的。”

张哥看着他说。

“我知道你可能还在对这个女的遭遇感到特别不公平,但现实就是这样,你不用想这些没必要的,做好自己就行。世上还有比这更不公的事情,你能怎么办。”

“你只需要做你该做的,不用多想。接体时候你在那逞强,在别人看来会说我们太平间不专业的,你知不知道。”

张哥走在前头。

“所以你拉那个帘,让整个抢救室的人看见她被人打死的样子。又翻开被子,让人知道她没穿衣服对吧。”

东仔对他问。

“这我有什么办法,这是公司要求的所有步骤。我也想她能穿上衣服,谁想看她光着身子,人家抢救室都是这样把衣服剪开,我们是按着公司要求专业的去做。”

张哥回头对他解释。

“我觉得这一点都不专业。”

东仔冷笑摇摇头。

“你们零零后懂的太少了。”

张哥对他说。

“一起吃饭不?”

两人坐在大排档里吃饭,夜里这地方并不热闹。

“我知道你今天看到这些会很难受,但没办法的,我们这些人也是这样过来的,做好自己该做的就行。”

吃饭完,两人走回小区。

“你以后会看到更多比这还惨的事情,你知道我干了七年在这遇到最让我忘不掉的一件事是什么么?”

张哥对东仔说。

两人走进菜市场里,一股干料味和鱼档的腥味飘来。

“也没多久,18年的事情了。”

他回忆道。

“就一对父子,那男的当时结婚,老婆生出这个小孩,然后就跟别人跑了。就这小孩从小就没有妈妈,是和他爸两个人一起生活长大的。”

“他爸爸在工地上班,供儿子读高中。我记得这小孩读书还特别好,然后这男的那天在工地上面摔下来,给送到医院就救不了了。”

“他儿子那天是一个人到太平间,就到我们地下室那里见他爸。还是读书在晚修时候,别人打电话叫他过来。”

“那小孩当时跟你们差不多大,也就十六七岁。一个人走来太平间,拿着他爸死亡证明,给他爸处理后事。”

“我干了这么多年,这件事情是最深刻的,其他什么像今天的凶杀还是什么,我都接触过,但只有这件事,那个小孩来太平间特别礼貌成熟。那个画面我到现在都还记得。”

张哥告诉东仔。

“你说你知道这些后又能怎么办呢,你没办法改变的。”

他说的多么无情,像大风刮过,夜以继日,我们不过是只能折腰的野草。

到了八点。

逝者的弟弟来了,跪在太平间下面,校领导扶着他。

“我要杀了他!!!”

“我要杀了他!!!”

家属整个脸发红,跪在姐姐的冰棺面前大喊。

他大哭大吼,无力躺在地上,又爬起来情绪激动踢着周围的东西,校领导都连忙拦住。

所有人看着他发狂模样。

“呜呜,姐姐,姐姐。”

当东仔打开裹尸袋,看到满脸血的遗体。

他跪在那啜泣。

“你说他会不会把我们太平间砸了等等。”

东仔回到办公室,看见正式工他们在聊天。

吴哥笑着说。

“砸呗,反正是公司的东西又不是我的东西。”

陈哥在一旁笑道。

“你不回去休息么,都这么晚了。”

吴哥见着东仔问,他是实习生五点后就不用理太平间的事情了。

“学东西,回去也没事做。”

东仔回答。

他不想回去休息,因为一躺下就会想。

那天很忙,非常忙。

等这具遗体的家属走完,那些校领导还在外面打电话。

ICU来了一单。

吴哥和张哥在病床周围忙活,打开了放在担架车上的裹尸袋。

“你不怕么?”

站在后面发呆的东仔,眼前走来一个护士。

她带着口罩,全身严严实实。

眨巴着唯一露出来的大眼睛,她走前好奇问。

“不怕。”

东仔微笑道。

“我都怕死了。”

护士看了眼病床上的遗体。

“你多大?”

她对东仔问。

“你多大?”

东仔反问。

“我九五的,你肯定比我小。”

护士盯着他说。

“二十五..也没比我大多少啊。”

东仔内心算了算,对她笑着说。

“我都工作两年了,你现在还在实习吧。”

护士不服气的回答。

“那你几点下班?”

东仔见着张哥他们准备忙完了,想掏出手机,又想到张哥吃饭时候说工作要专业点。

还是算了,东仔问她。

“十二点,还有好久哦。”

护士看了眼墙上的屏幕回答。

“走吧。”

吴哥喊了声东仔,叫他离开。

东仔对护士挥了下手。

她站在那歪着头,也摇手回应。

这具遗体,经理说千万别跟家属太多交流,只要做好服务就行。

吴哥听到东仔说想上手,就让他跟着张哥上去了。

遗体的躯干多伤口和绷带,流大量黄水和血液,嘴唇结痂。

死相非常难看,背后的绷带取下来后,里面黄色的脓水混着血流出来。

侧身时候也会从嘴里流出稀黄的腹水。

入殓室飘着一股死人味,和遗体伤口溃烂的气味。

家属在一旁看着,哭的非常厉害。

经理说这群人里面有记者,和医院有纠纷,无论家属问什么都不要回答。

等忙完上去。

“这个怎么死的,有点恶心啊。”

吴哥在一旁都受不了问。

“这就恶心了?你问东仔,下午接的那个才受不了,整个后脑都空了你知道么,我摸的时候她后面的脑袋连骨头都没有,就剩个头皮,摸一把全是血。”

张哥说。

“诶,刚刚那个护士找你说什么?”

吴哥好奇看向东仔。

“没说什么。”

东仔笑着回答。

“那女的也是骚,都没理她,自己走过来聊天。”

张哥调侃道。

“本来是要她微信的,但感觉在做事就没要了。主要怕你们说。”

东仔想了想回答。

“直接要嘛,关我什么事,我说你干嘛,没事,大胆点。”

吴哥拍了拍他肩。

“你们这些零零后,这么没胆。我要年轻点就上去要了。”

张哥叹口气。

“我他妈还不是怕你叼我。”

东仔看向他说。

“关我什么事,那女的又不是找我聊天,你现在上去找她可以。”

张哥示意叫他回去ICU找人家要。

“你们聊了什么?”

吴哥奸笑道。

“没什么,问了她几点下班。”

东仔想了想。

“等下带人家去吃宵夜?”

吴哥露出男生才懂的表情问。

“算了。”

东仔想完回答。

“下次去ICU还能遇见再说吧。”

他看向窗外道。

早过了十二点,这时都已经临近一点了。

准备回去睡觉,又来单。

接一位九十三岁的老人家。

东仔看了死亡卡,上面写了个多处脏器衰竭。

“他这是寿终正寝对吧?”

东仔问向旁边值班的两个医生。

“对,他这个算是寿终正寝。”

医生想了想回答。

家属是逝者的两个儿子,五六十来岁。

十分礼貌,对年轻的几人都连忙点点头。

不差钱,入殓选了最贵的。

做服务时候,经理走来说家属想帮忙做下入殓。

参与下,送自己父亲最后一程。

接体时候,东仔跟家属聊天。

得知他们母亲很早过世了,只剩这个父亲。

在他们年纪,似乎知道离别是迟早的事情,并没有大哭大悲。

“老人家走的很安详,寿终正寝。”

东仔带着口罩对他们说。

“谢谢,谢谢。”

两人连忙笑着回答。

说实话,这是东仔唯一见过没病死的遗体。

真的很安详,死相真的看上去,就像是个睡着的老人。

似乎在告诉,自己走时并没有特别痛苦。

遗体的脚底死皮很多,后背大面积溃烂破皮,脸部紫黑色的尸斑明显。

东仔观察了这么多遗体,他不知道是不是老人都这样,还是老人死前会如此。

就是身上一层全是白花花的,发硬的死皮。

像一小块一小块的鳞片。

躯干很少,四肢尤其是小腿会特别多。

在给遗体穿衣时候,经理叫来了家属。

张哥示意让他们系上衣服的纽扣。

“从下往上系,步步高升。”

东仔想了想对两人提醒。

“哦哦,好好。”

家属点点头照做。

张哥见着东仔又做出跟公司要求的步骤不同,他刚要开口。

想了想,对东仔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凌晨两点。

终于忙完了。

东仔谢绝吴哥载他回去,独自走在路上。

街道宵凉,没有一处人影。

他思考着今天的遭遇,和来太平间后看到的所有画面。

脑海里响起张哥傍晚说的话。

不知为何。

东仔想起自己过去写的那本小说。

里面描述配角秦扶苏的一句话。

他曾经来过,一样体验千山万水人情冷暖

他死了。

人们却觉得,扶苏只是千年前虚幻的传说。

在菜市场,两人走回宿舍。

他跟在张哥背后。

东仔看向路边的每一个人,他们平凡安稳的活着藏匿在各处,如此拥挤。

如果告诉他们。

有个人给打死了,就在不远处。

被实心铁棍活活打死。

后脑壳都碎了,满脸狰狞的血。

如果告诉他们。

鼓楼那有个流浪汉。他给公交车撞死。变成了身家百万的死人。躺在冰棺后才听到有人呼唤他的名字。

告诉他们说。

有两个相依为命的父子,父亲在工地上摔死。读高中的儿子一人来太平间处理后事,只剩他一个人了。

没人会相信的。

东仔看着那些眼神冷漠的人群。

东仔多么想告诉他们。

可没人相信。

当我叙述出来后。

只是因为他们没看见。

所以认为我看到的都是虚造。

藏匿的他们

会相信海有尽头

没有汹涌

天亦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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