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非神

那一天,华国雄屏退团员,与神秘变脸人在废弃仓库内单独密谈近两小时。没有人知晓他们究竟说了什么。

隔日,「贺九民间避难所住民集体遇害」、「齐安基地负责人祝阿静擅自进行人体实验,迫害数百名负伤战员」、「国防部长杜衡拿人命填广海」、「宁安基地负责人燕定坤拒收病患,致使焦林疗养院诸多患者被害」等多条机密消息不胫而走。

一时间,官方监管不力、草菅人命的做法引起民众广泛激愤,杜衡迅速被推上风口浪尖,成为众矢之的。

继而全国各地潜藏的反i政i府组织大量涌现,个别不怀好意的民间势力借机煽风点火。

很快,南北多数官方基地内部均掀起声势浩大的反动热潮,其中数「罢免杜衡,枪决杜衡」、「下放邵京军事力量」、「无条件向民间基地开放各区域军械库和官方资源」几项要求的呼声最大。

2022年5月28日,在华国雄、吕子钊的坚持下,所有在京政员都将参与该日下午四点的政治会议,商议对此次事变的处理政策。

——史称‘五月会议’。

即桦国政府彻底倒台前、倒计时降临后规模最大的一场会议。

当天下午三点半,在会议正式开始前的半小时。

国防副部长吕长虹提前抵达邵京行政大楼,正在办公室处理文件。

办公室外传来咚、咚两声敲响。

她俯首案边,头也未抬:“进。”

事前,她因华国雄、吕子钊这两个八杆子打不到一块儿的人,一同申请召开会议而生疑,特意喊后者前来问话。

然而门板哐当砸上墙面,来人并非她的亲侄吕子钊,而是杜系大旗下的一员猛将——华国雄。

来者不善四个字自脑海中一闪而过。吕长虹执钢笔,照常批阅各个地方动乱详情,分心道:“今天二楼开会,国雄你怕是记错了时间,也走错了地方。”

“这不是以前都没来,刚好这回路过,就想进来看看嘛。”

对方哈哈一笑,满脸络胡腮簌簌抖动:“副部长,不打扰吧?”

吕有条不紊地合上文件夹:“我有公务,你自便。”

“行啊。”

华国雄耸肩抬腿,脚板抵上门扉,施力一蹬,把门关上。

封闭的环境顿时使屋内阴郁沉淀下来。

纵观整间办公室,不超过20㎡的面积,一系列配套的原木色桌椅柜箱办公物件。

书柜里整齐排列着《如何摆脱贫困》、《xx谈治国理政》、《历史的教训》等经典政治读物,办公桌上摆单位派发的黑色笔筒、记事本、文件夹。

电脑没有网络,被搁置到墙角。除此之外,偌大的办公区域,竟没有一点多余的装饰品,无从暴露主人的私下喜好。

华国雄双手插着短裤兜,先是大步绕着四面墙壁走了一圈,胡乱翻了翻书本。

确实找不到突破口,他一屁股坐上沙发,又掂起茶几上一个略微积灰的紫砂茶杯。

“那是我私人购置的,不属于公家财产。”吕长虹低着眼说:“国雄,你不是个藏得住话的人,有事就直说吧。”

“爽快!”华国雄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我来就想问一个事,待会儿要是投票决定撸不撸杜衡的职,副部长,你和你的人都能投同意票吧?”

——联合吕,扳倒杜,这是他计划中的第一步。

反正这两派人马闹了老久矛盾,只差撕破脸皮拼个你死我活。

他认为吕长虹绝对不会错过这次机会,不料坐在办公室后的女人啪嗒一声合上笔帽,反问:“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

这有什么好问的?

华国雄随手将茶杯丢到桌上,语气吊儿郎当:“杜衡办不成事呗,现在全国人都想让他下台。他下了,你就能上,白白的馅饼搁眼前你还能不捡?”

轻轻松松两句话,茶杯沿着跛脚的倾斜桌面咕噜咕噜滚动,掉到地上,碎了。

吕长虹登时明白过来,原来那些消息不是倒杜心切的吕子钊放出去的,居然是眼前这匹蛰伏的恶狼。

她抬起头,隔着一段长远的距离,深深望了他一眼:“真没想到,我还没下决心折了他,他倒要毁在你的手里。”

“国雄,杜衡看错了你。”

“等他知道真相,想必会很失望。”

她这样说,语调沉沉缓缓,字里行间好似蕴藏着一股长辈特有的语重心长。

华国雄从中解读到隐约的责备、唏嘘、乃至鄙视。他不理解。

一个杜衡的死对头何必摆出这幅苍凉感怀的做派,又哪来的资格端着架子教训他。

为这,他有如听闻一个天大的笑话,观赏一场绝佳的喜剧戏幕,不禁感动得捧腹大笑。

“杜衡?失望?现在哪还轮得到他说失望?”

华国雄拍着沙发起身,走到窗边,猛地推开窗户。

“吕长虹,你听一听。”

“听听楼下那群人都在喊什么,听听老百姓的声音,再跟我说到底该谁对谁失望?”

行政大楼下的人们打从一周前便日以继夜地围堵在此处,不经意瞥见楼上推开的窗,受到鼓舞,赫然爆发出一阵嘹亮的口号。

“我们要吴澄心,不要杜衡!”

“杜衡免职!官方道歉!”

“交出武器,交出食物,我们要把性命把握在自己手里!!”

……吕长虹听得一清二楚。

她不能想象杜衡听到这些呼声会是何种心境。

她只知道,她很感慨。

尽管早有预料,杜衡的所作所为不可能长久隐瞒下去。可外人不知内情也就罢了,偏偏是华国雄这个从头到尾参与广海会议的人选择出卖杜衡,她简直感慨万千。

握笔的指掌紧了又松,吕不免摇头失笑。

笑什么呢?

她说不准。

许是这个残破到失去信赖的国家,许是盲目到失去主见、人云亦云的人民。

许是无情的华国雄。

许是痴妄白付的杜衡。

至始至终,吕长虹都坚定不移地认为,杜衡的治国方针是错误的。

她反对他,唯独此时听到自己的声音,仿佛拥有独立的意志,组织言语道:“……不可否认,杜衡的处事手段从来都不是最好的,最正确的。”

“但是国雄,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不是神,只有神才无所不能。”

“其实我们也想做神,我们也想面面俱到,可有什么办法?谁让我们生来就是人。”

多悲哀呀,滚滚灾难之中,世人想要救赎,只想要强大的神。

偏偏他们是再普通不过的人,一伙上了年纪仍咬牙固守在危楼里的寻常人。

人是有极限的,人软弱而脆弱。

她在为杜衡开脱,华国雄绝不接受这种狡猾的托词。

他转身步步逼近,面上挂起势在必得地笑:“不要跟我扯东扯西了,我们摊开说吧。”

“我的雄狮团里一共有262个异能者,抵得上你们手下几千几万的兵。”

“我手上还有老百姓的请愿书,看到没?”

“光一个邵京就有万把人想让你们卷铺盖滚蛋,什么父母官能做到这个份上?”

“识相点吧,吕长虹。”他捏着一叠复印纸,粗鲁地甩到桌上:“我华国雄直接把话放在这里,今天他杜衡下台是下,不下也得下。”

“你老了,该退了,看在我们好歹相识一场的份上,我劝你一张票能解决的事情,最好别给我搞七搞八。不然杜衡有他的老婆女儿,你有你的侄子,一个都别想跑。有本事你们派兵来跟我打,把这件事再闹大,直到捅破了天,我倒要看你们能有什么好下场??”

话音落下,微风翻越窗台,吹散纸张。

白纸纷纷扬扬地飞起,扑了尘埃。

吕长虹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举目四望,只见周遭高高低低远远近近围绕着一个又一个名字。

那纸上每一个字,每一笔,每一划,分明是锋利的刀,沉重的斧,寒光四射,直直朝着她的头颅身躯挥砍。

就这两秒,她已皮开肉绽,遍体鳞伤。

布满褶皱的眼睑轻微痉挛着,疲倦的政员慢慢摘下眼镜。

“不想死就记着。”华国雄强调:“投同意票。”

吕长虹拉开抽屉,将那副折好的眼镜平平整整放了进去。

定好时间的闹钟滴滴答答叫起来,她双手撑桌,双脚踏地,将办公椅推开一些,忽然问:“你这个东西,杜衡看过吗?”

说完又发现没有必要,以杜衡的性子,怕是天塌下来,都拦不住他的去路。

人啊,注定各有去路。

生是一条路,死是一条路。

屈服是一条路,不屈又是另一条路。

故而没等华国雄答话,她起身昂然挺立地走了出去。

仅留下一句意味深长地:“华国雄,光凭这些就想打退我们,你未免太小瞧杜衡,也太小瞧我了。”

久久滞塞于闷热的空气中,挥之不散。

……

2022年5月28日下午四点,五月会议准时召开。

在京应到议会者278名,实到277名。

会议上,国防部长杜衡的秘书卫春元代为解释祝阿静人体实验、广海阴谋的真相。

永安基地派出代表——最高军事指挥官顾海洋;宁安基地负责人燕定坤不宜出行,由特别助理刘信民代替出席,阐述焦林疗养院始末。

会议进行到中程,台下争议愈演愈烈。

你一言:“杜部长出发点肯定是好的,只是白白牺牲那么多人命……”

我一语:“永安、宁安也真是的,那么大的事,就不能留心一点?搞得怨声载道,我们都被拖下水。”

极少数有心者乘隙提议:“依我看,还是把武装队下放吧,均分给各个官方基地,免得再闹出其他麻烦……”

“那其他资源也该匀一匀吧?粮食、水、石油、枪,哪一样不得赶着救命……”

一片激烈的讨论声中,杜衡沉静地坐在轮椅上,讲台上,被几百双眼睛打量着,几百双嘴评论着,宛若一个等待公开审判的囚徒。

有关是否废除他部长职位、是否应当给予惩罚,众人僵持不下。

华国雄挑着这时候跳出来,走上台,将一沓联名请愿书原件递到当事人眼前。

第一页标题:请愿书

第二行正文:现任国防部长杜衡,逃避职责,抛弃广海,收到难民多次求救后,不但没能有效组织救援,而且故意坑害断送数百名士兵的生命,证据确凿。

鉴于其在职期间对国家、对人民没有任何杰出贡献,反而暴露出自身极其低劣败坏的品格、能力不足,德不配位的事实。我们一致要求严惩此人!请国家尽快撤除他的职务,并施以一定惩罚让其对过去的恶劣行径担起责任!

往下,密密麻麻的签名。

往上看,是华国雄麦色的手指,健硕的身躯。

脸上浮现似乎介于痛快与同情之间的玄妙神情。

“你退了吧,杜衡。”他生得浓眉单眼皮,压低声音颇为宽容说:“现在退,我还能保你一条命。”

杜衡没有接话。

倒是台边的吕子钊第一个勃然大怒。

“你什么意思,华国雄?想搞垮我们整个政府吗?!”他气得连台阶都不走,双手扒拉着大礼堂讲台直往上跳:“我就说那些风声怎么可能走漏,原来都是你搞的鬼!”

原来是你。

竟然是你!

卫春元怀着同样的震怒情绪,伸手夺过请愿书,一撕两半。

他看向华国雄的眼睛好比两团燃烧的火焰,声音却又结着厚厚的冰:“华国雄,凡事留一线,不要做得太过分。”

“当初要不是你信誓旦旦,主动上门说想为国效力,不管你名下有多少异能者,部长都不会破例把你招收进来。你明明说过,你是来跟我们一起找出路的,是来帮助我们做重建工作的,但是看看你现在都做了什么?你是嫌这个国家的麻烦还不够多吗?为什么要背叛部长?!”

——背叛。

卫春元用这个词来形容华国雄的所作所为。

是,没错。

他说的都是真的,反倒那个变脸人自以为是,说错了因果。

华国雄一介粗人,只有高职文凭。架不住他为人豪爽讲义气,做事不怕苦累,一步步从外地打工仔一路做到大厂经理。

过往几十年,他从不曾怨恨过自己的国家,本来也没觉得那些高高在上的政员有多糟糕。

恰恰相反,他是个市侩精明的生意人,他知晓聪明人要时刻紧跟国家政策、倚靠着国家大树方能存活的真理。

所以倒计时后,华国雄觉醒能力,组建兵团,果断报名加入杜衡的阵营——那个人人都称为‘吴澄心接班人’的杜衡。

他一度幻想着双方合作,于公,他的团队能填补国家异能人才的不足;于私,他和国家联手合作,难道还怕到手的利益会少吗?

可结果呢?上次广海会议他亲眼所见的都是些什么嘴脸?

这栋大楼里分明没有一个好人,这个国家注定不会再有下一个吴澄心。

他对他们失望透顶,这才恍然大悟:时代变了,迂腐的政府该倒了。

新的世界需要新的规则,新的统治方式,他决定发起改革!

冷不防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这些人倒有脸反过头来正义凛然地指责他,好像一切都是他无中挑起的战火。

太可笑了。华国雄忍不住肩膀抖动。

他俯身捡起两半请愿书,重新塞到杜衡的手中,挑眉看向卫春元:“纸你能撕,人心呢?你能撕不?你敢撕吗?!”

对方沉眉怒目,与之对视,嘴唇绷成一条凛冽的直线。

“——华国雄!就你没事找事,我看你不爽很久了,跟你拼了!”

恰逢此时,吕子钊跳上讲台,箭步冲来,双手牢牢锁住华国雄的肩脖。

他反抓其臂,使出一记狠厉的过肩摔。

偷袭者重重摔地,疼得龇牙咧嘴,犹指着始作俑者的鼻子破口大骂:“你、你居心不良,压根就是报私仇,搅混水!你会有报应的。”

真有意思,这伙人怎么就这么厚脸皮,这么能自说自话呢?

华国雄实在听不下去了,摊着双手,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态:“有没有搞错啊?小老弟,有些话本来不想当面说的。谁让我没文化,没本事,没有你们的‘大局观’呢?但既然你们问了,你们都问我在干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干,那我想着也得问回去才能像个样,是吧?”

“那我就问了,你们听好——”

刹那之间,他神色骤变,气势威严:“你们脑子有什么问题?到底谁还有报应?”

“有的人真奇了怪了,一天到晚把国家挂在嘴上,结果这家都变成什么样了?世界末日,末日你们懂什么意思吗?你们有没有睁开眼睛看过,外面多少人饿得饿,渴得渴,都快死绝了,你们呢?哦,你们好端端地坐在办公室里,风吹不着雨淋不到的,日子好得很。”

“难怪人家都活不下去了,你们到这个时候还在争!还在抢!我他妈就搞不明白了,就这么屁大点的权力,,屁大点的官,到底有什么值得你们算计来算计去的?一个基地让谁去管,谁又是谁的人,有这么重要吗?拉帮结派有这么重要吗?说啊!比起人命重要吗??”

“吕子钊,别急啊,我先说说你。”

他岔着腿蹲下来,拍皮球似的拍拍脸:“你这回总算被逼急了是吧?知道装好人装斗士了?怎么一拉扯到你自己的死活,你跳脚这么快啊?敢情前头一口一个杀鸡儆猴的不是你?巴不得把那些老百姓一指头碾死的不是你?就你这样,还有两幅面孔呢啊?”

“还有你姑吕长虹,以为自己是什么好货色?成天放你们这群走狗出来拱火,自己端着茶杯搁那儿装没事人,好玩吧?有意思吧?”

吕子钊吞咽口水,张了张嘴,说不出声。

讲台上一排圆形的灯,左侧窗帘布收束着,延伸进来自然的光。

那样浓,那样烈,照在人的身上,恍惚能刺穿心脏。

华国雄在炙热灿亮的光圈中缓缓立直双腿,零零散散数落了一圈,终于将讨伐的矛指向杜衡,声音陡然加大。

“杜衡,你摸着良心说句实话,你觉得你自己当得起国防部长这个位置吗?!你上任以来做得那些事,对得起这面国旗吗?!“

大礼堂的底边,讲台的对面,一面鲜亮的旗帜占据半面墙壁,透着血浸的颜色。

华国雄抬臂指它,浑厚的嗓音近似山洪暴发:“我就想问问你,你送那几百个活人去死的时候,你究竟在想什么?”

“你觉得你很伟大吗?你的决定很正确吗?随便说几句话就能决定他们的死活?”

“贺九的事跳过不提,听说半个月前你又送了一批人进那个研究所是吧?”

“前两批人加起来差不离一百个,只活了一个没错吧?为什么你还要往里送?凭什么?这都是第多少次了?你做这个有跟其他人讨论过吗?有经过审批同意吗?你他妈就是个部长,又不是当家做主的皇帝!这些事情不由你一个人说了算,那些活生生的人命也不是你想怎么用就怎么用的懂吗?!”

说到最后,他近乎声嘶力竭,含血质问。

这人是真心实意地在为那些死去的人抱不平。

政斗,派系,权力,官职。

他通通不理解,不在乎。

华国雄最难以理解的就是杜衡所谓的大局观,因为他看到的只有一条条消逝的生命。

那些命宛若政客手中平平无奇棋子,任他们摆布,任他们抉择,为什么?凭什么?

他打死都不会认同那种铺垫在无数鲜血尸体之上的大局和未来。

他已发生出他的怒吼,足以称得上震耳发聩。

台下听得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冒出一点心虚感。

他们此刻聚集在这里,有人是不喜杜衡准备看他如何收场,有人为观察局势求谋退路,更有人纯粹抱着凑热闹、顺便给自己找点好处的心理。

他们之中也真真切切有一部分政员厌烦了无穷无尽地替民间接收老人孩子和伤患,好好的一个官方基地活像免费养老托儿所;有一部分疲惫于处理各种杂难琐事,反正没有薪资报酬,恨不得递上辞呈,拍拍屁股走人;还有一部分则认同世界格局改变,需要探讨出一个更高效省力的新国策。

大家不远万里地赶来,各怀目的。

说到底,大抵人这种生物,天生具有私心。

而那些真正能做到无私奉献,燃烧自我的人,或许正是克服了骨子里的天性,才得以获得「英雄」的荣誉头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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