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到晚上就不行了。

跟他看蓝球回来已经快十点了,虽然天长,但在农村老家也早睡了。他洗把脸,我因为没有脸盆只好到水管上把脚丫子冲了冲顺便也抹把脸,靸拉着鞋回来。他已经脱掉外面的长裤,露出里面的短裤衩子,裤衩子也新奇,边沿竟是弧形的,还有两条白杠杠。

已经顾不了许多,跑了一天真的累了。抻开铺盖刚要爬到床上,他突然过来大声说:“贾清,怎么搞的,这是什么味道?”

其实,不用他说,我也闻到了,打开铺盖的一瞬间一股异味扑面而来,是咸菜和酸煎饼的味道。干粮虽然拿出来了,可先前的味道还捂在里面。

张惶地看他,意思是:“这可咋办?”有些嫌他大惊小怪,只在心里嘀咕不敢说出来。

他理都不理我,冲我大喊:“看我干什么,还不快抱出去抖抖!”只好听他的抱出去抖了抖,虽然还有味道,比刚打开好多了。赶紧钻进被窝里,还有味,只好把四周掩紧,味道才小了。

他没再说什么,拉灭电灯。

一挨枕头就睡着了。

第二天,对我说了他的意思。起先听着不对劲,听完了,觉得说的也有道理。

他说,知道我是农村人,家里穷,没钱置办铺盖,可现在“你当工人了不是?就不能和在家一样了,要把铺盖弄得像模像样!”

我看着他,在他看来是听他说,但在心里真不想打理他。心里想,这人也真是的,俗话说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我是农村来的铺盖的确不好,他却直接说了,一点情面也不留……“他是怎么啦?还要怎样——脑子是不是有病啊!”

虽然这样,还是表现出认真,他竟露出友善的样子。见他这样,也只能勉强笑笑。

他接着说:“这也不要紧,可以慢慢想办法,比方说,第一个月发了工资,你可以买条床单,据我所知床单不要布票,就是要也很少,没有的话我可以先错给你,等发了还给我。床单六尺就够了,但一定要扯八尺,撕下二尺盖被子——”他指着他床上说,“这样,不但褥子遮住了,旧被子也遮住了,多化不了几个钱!”又说,“第二个月,你要买条毛巾盖枕头,甚至买个枕头套,把枕芯装进去床上这一块就基本行了。第三个月一定要买个脸盆,包括牙缸、牙刷、牙膏、肥皂、香皂盒什么的。你总不能当了工人还不洗脸刷牙吧?现在虽然天热可以在水管上洗,要是天冷了呢?在水管上就洗不成了。第四个月呢,一定要买把暖壶,以前是一个人,现在两个人了,一把肯定不够用了,所以,一定要买把暖壶……”

他的意见我一方面排斥,一方面又认为说的也有道理,也能接受,认真点点头。

他问:“这样行吧?”

又点头。

这样说来,你可别认为他脾气好,絮絮叨叨像个老太婆,其实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以后,住的时间久了,逐渐了解到从骨子里他其实是个很清高的人,至于脾气虽然不是很坏,也绝不是好脾气。还有,他最大的毛病是在背后议论人、瞧不起人,这是他人缘不好的主要原因。

那天能这样对我,可能是我才来,看着我太可怜,太塞酸,忍不住才这么说。有时,贫困、木讷、老实、憨厚、甚至潦倒也是武器,他是被这些武器打败了。

最主要还有其它原因。他说的叫我整理铺盖,是为了宿舍的整洁,问我:“贾清,你知道为什么那天分宿舍,分着分着把你落下了,可我这里还闲着两张床?”

我说:“不知道。”

他说:“实话和你说吧,我们这间宿舍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住的!因为这里住着个大人物,连我他都想撵走呢!要不是那天你落了单,老卢又找我,又恰巧他外出学习很长时间不在家,说什么老卢也不会把你安排进来,就是安排,要是他在家我也不敢同意。可他没在家这就两说了,所以,才把你安排进来!”

郝强说的“他”就是我的对床,那里靠东墙又临前窗,是宿舍里最好的位置。我一进门就发现了,整张床上被一条军绿色被单盖的严严实实,开始,他没介绍我也没问。

他说:“他叫路一章。”

“路一章……”我重复一句,“怎么叫这个名字?”

“你打算他叫什么名字?”

“这……我怎么知道……”

他笑笑,没说话。掀开床单叫我看,被子、褥子、床单、枕头全是草绿色的,也不是太绿,像秋天的草绿色吧。甚至床下面铺板上放着的脸盆、缸子也是军用品。他把床单盖好,被子叠的很方正,盖上被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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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轮廓还能看出来。靠南墙放着张桌子,可能地方窄巴,好端端一张三屉桌被锯去三分之一,又把两条腿钉上,能明显看出来。

两个抽屉都锁着。

桌面上放着一摞报纸和几本杂志,什么报纸和杂志没看清楚。

才知道说了那么多是好意。

没有椅了,有个简陋的台灯放在桌子一角,如果在桌上学习坐在床上也要斜着身子。

郝强说:“看见了吧,听人说他父亲在部队是大干部,到底多大我也不知道,反正能管着厂长、书记!”

“部队能管着工厂?”

“怎么管不着,听说是武装部的。不光他父亲,路一章也是干部!”

“他是什么干部?”

“是团总支书记,兼着厂里民兵营教导员!”又说,“到底还兼什么我也不大清楚,反正派头不小,刚来还想把我撵出去他一个住呢?兴亏,时间不长就到外面学习去了。他是春节前来的,过了年就去学习,一直没回来。”

我点头。

“所以,叫你整理铺盖,不是我难为你,就是怕他回来看着你铺盖破破烂烂,说不准一生气也能把你撵出去了!他来了就嚷嚷要整理内务、打扫卫生什么的,如果他回来又要整理内务,你这铺盖怎么能行?你可要抓紧收拾,照我说的做!”

他的确是好意,是看着我可怜。

就是这样,刚开始也没和他热乎起来。可能因为才来,不熟,主要是差距太大。他也看出我不想和他太亲近,平常日子不大理我。

我的工作时间也配合我,天气已经很热了,劈铁场在车间西头,上午有车间挡着不算太热,到了下午太阳转到南边车间就挡不住了。周围全是铁坯朝外散热,格外热。车间领导知道这个情况,上班归上班,太阳大的时候就叫我们找荫凉避一避,甚至不干也行。车间门口北面有棵高大的柳树,上面枝繁叶茂,下午三点左右阳光被遮住了,气温开始下降,这才干活。

但时间要补回来,我们早上提前一小时、下午推迟一小时上下班,这从客观上为和他减少接触提供了方便。晚上睡觉也是这样,总是瞅他没在屋的时候赶紧躺下,或者,等他睡下了我再睡。不管什么时候都赶紧把脸回过去,不和他说话。吃饭也一样,拿着煎饼、碗、咸菜到饭厅去,那里有个角落,有很多和我一样的人都是捎饭的,在那里把饭吃完。

喝足水,才慢悠悠回来。

就这样,三个月过去了,按他说的没等到四个月,就把床单、枕头套、枕巾、遮被子的那块从床单上撕下来的布,以及牙缸、牙刷、牙膏、肥皂盒、暖瓶等都置办齐了。当时蚊子很多了,我靠门口近进来先咬我,就回家叫母亲缝了架蚊帐,学着他的样子,两边床腿上一边绑一根竹杆,蚊帐前面拴在竹杆上,后面用钉子栓住,用铁丝做了两个蚊帐钩,白天两边一掀挂在钩上,晚上放下来,四边压在席底下。

这么一弄,咋看,和他也不差上下。

他还有双拖鞋,用两个趾头夹着,可城里所有商店都没有买到,只好化了不到两块钱,买了双硬塑料的,虽然没他的好看,趿着,前面像半块饼子,露不出脚趾头,也比没有强。洗完澡就不用老是光着脚,或者趿着解放鞋了。

这一切,自然看在眼里,可从没来没表扬我,还是躲着他,他不搭理也在情理之中,但能感到对我好多了。

我所以按他说做必须说明一下,一是他要求我这么做;二是怕他说的路一章回来把我撵出去;三是现在自已当工人了,也有点牛气,想拾掇拾掇,别让人小瞧了。

就在这时,路一章回来了。

按说,这时不应该说路一章,一是为时过早,二是对他不了解,和他交往也不过就是宿舍的几件事,大部分还是是听郝强说的。但写也无妨,他确实是个重要人物,早晚都要写。

郝强对我好是从水桶开始的。我们宿舍在最东头,自来水管在最西头第一间宿舍前,一共十间宿舍。路虽不算远,但下了班洗刷也真要费点力气。虽说买了脸盆,但来回端水还是不方便,以前是在水管前洗,洗多了人家就有意见,说水溢到门前了,下水道的确不顺畅。就端回来洗。要洗两遍,第一遍把明显灰圬洗掉,第二遍再仔细洗。可这时已经坦胸露背,不大好意思再去端水。水管前总是挤着许多人,一时半会儿也挨不上。

郝强就说,叫我用他的水桶。

“你去一次,脸盆和水桶都捎着,就不用再去了。”

如果恰巧他也洗,这些水差不多也够了,不够才去接半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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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又买了暖瓶,不是我偷懒,也不是想不到,是他没说连他的一块打着,他不说就不好意思替他打。可没过几天他就说,“贾清,怎么不连我的一块捎着?”

我一楞,才欢天喜地一块捎着打。

刚从农村来真的很卑微,做好事也怕人嫌弃,他肯用我打水,说明把我当自已人了。

就在那几天,他说路一章要回来了。让我吃惊的,对路一章的态度也变了。刚来,他说路一章是用尊敬、羡慕的口吻说,虽然也能听不服气,但不严重。可现在时间过去几个月态度就变了,不知这是怎么回事。或许刚来他提防我,现在熟了就不提防了,反正嘴里全是不屑。

他说:“贾清,你知道吗?”

我说:“知道什么?”

他指着对面的床说,“那地方原来是我住着,可厂里为安排他,三番五次找我做工作,叫把那地方让给他。你说,厂长书记都找我,能不让给他?”

我点点头,又觉得不踏实,说,“是啊!”

“所以,只能让给他。再说,书记还和我说,说他我们得罪不起,都这么说了,能不让给他?”

我还说:“就是啊!”

“可谁知,人家不领情。那天把他安排下,书记厂长走了,他还朝我发牢骚。”

“发什么牢骚?”

“发什么牢骚?肯定你想不到……”

“是啊,肯定想不到……”

“他说……”拿捏着嗓子学他:“我是团总支书记,还是管运动的,又要开会又要学习,晚上还要写发言稿,按情理,应该安排一个人住,却安排住两个人房间,这可怎么住啊……”

“本来,”郝强说,“厂长书记都说了,叫别得罪他,我就没说啥。再说,第一次见面不知他啥脾气,劝劝他也就行了,就劝他,可谁知,以后不行了,他竟动员起我来了!”

“动员你什么?”

“想不出来吧?”

“想不出来……”

“他想叫我搬出!”

“叫你搬出去?”

“是啊,过了几天他竟说,‘小郝,求求你,你找个房子搬出去吧,这样,我就可以一个人住了……’这怎么行?论辈份,应该叫我师傅,却叫我小郝。也就算了,算他才来不懂事,可他有什么资格叫我搬出去!贾清,我告诉你,咱这宿舍可有来头了。你想想,你们没来之前为什么我一个住?厂里宿舍又不是不紧张,安?你再想想,安排宿舍的时候为什么最后一个安排你?”

想了想,确实这么回事,但不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问他。

“为什么……”他继续说,“还不是厂里叫总务科老卢再给安排一个人。顺便说一下,老卢也瞧不上路一章,可上面压着他也没办法,这下好了,反正他没在家,我俩一商量就给他捣乱。他不是嫌两个人挤吗,就再安排一个成了三个人看他还说挤不挤?那天你也看见了,别人都是车间领走的,只有你是我去领的……咱又不一个车间,明白什么意思了吧?我和老卢关系铁着呢,我怎么说就怎么着,反正他没在家,安排上就安排上了,看他怎么样……当然了,那天我也没饶他,我糊弄他……”

“怎么糊弄他?”

“我叫他再去找书记要房子……”

“他去找了吗?”

“当然去了——这个傻x!你是不知道,咱那书记可会说了,也能吹,死人都能叫他吹活了。本来大会就要结束了,可他把话筒拿过去,说,‘再简单说几句。’这一讲又是几个小时……我告诉他,想住单间好办,现在就去找书记,保证给你安排了,说不准,还能在前面办公楼里安排个房间呢……‘真的?’还问我。当然真的!我又说。他就高高兴兴去了。”

“安排了?”

“安排个屁!安排了还能住在这里?不过,他说和书记谈了很久,说了很多话,两个小时才回来。回来就高高兴兴地,保证又叫书记吹晕了,从那再不提宿舍的事了。就是个小孩——白搭!要叫我,不是叫我干团总支书记吗?还要管运动,那么——好吧,首要条件先给安排一间宿舍,要不,就不干了!还用费这么多事?就是个小孩,三句话就哄好了。当然,他也没白去——第二天,书记就叫人把桌子送来了。”

指着桌子说。

“噢,是这样……”

“还不就是这样,就是个小孩!”他又说。

“小孩?他多大?”

“才十八,去年高中毕业,就到咱厂来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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