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就这样,下岗以后盘算的三件事都办完了,结果是没有任何结果。事以至此,也没有办法。也有让我高兴的事,那几天厂里形势发生着变化。从表面上似乎和开下岗大会时厂长和工人发生冲突有关,实际上不是。工厂经营不好、工人下岗、倒闭关门这种面局谁也想不到,作为厂长肯定脱不了干系,但在那种体制下把责任全推给厂长也不公平。工人更不用说是弱势群体,在吃大锅饭的年代里干惯了,乍一下岗,像从大船上掉进深海里,其恐慌程度可想而知。那几天发生的事说到底是对下岗的不满,不针对任何人,或者,用这种方法掩盖下岗的恐慌。

这么说,是因为我也参与了部分活动,有发言权。但要把这件事说明白还要从厂长和工人发生冲突说起。可惜的是发生冲突的时我没在场,这怪不得别人,怪我自已,因为开大会时我去晚了,有关当时会场里的情况是后来别人告诉我的。

听人说,开始厂长表现不错,十分悲戚,眼泪鼻涕都流出来了。他是含着眼泪告诉大家工厂要倒闭的消息。而且告诉大家虽然工厂倒闭了,但大家别担心,因为凡是厂里要负担的一定负担。主要指拖欠工人的工资、奖金、没报销的医药费和下岗以后如何安置。等等。说实话,这已经很完善了,几乎把大家关心的事情都说到了,厂长还说但凡牵扯大家利益的大事小情都由专门负责善后的厂里“留守处”负责解决,请大家放心。

可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可能他发现会场开始骚动,他清清嗓子,正准备再说几句话安抚的话,可几个女工等不及了,冲到台子前,厂长要讲的话终于没讲出来。

她们确实忍不住了,毕竟在干了一辈子,现在说倒闭就倒闭,真的无法接受。哭着质问厂长:都这么大岁数了,以后怎么退休?就是能退休,以后又怎么办?孩子都大了要是没钱结婚怎么办?家里还有老人、病人以后怎么照料?等等。刚开始,厂长真想解释,他伸出双手招呼大家,然后使劲朝下按,意思是“静一静、静一静,听我说——”可没招呼住,后面的人也涌止来,局面彻底失控。

这时,听人说,有人走到厂长身旁,说是厂办秘书,他上前附在厂长耳朵上说了几句话,厂长听后似乎摆摆手,随即点点头:“大家安静一下,我回头接个电话马上回来!”

“电话还是要接的——”人们一定这么想。

会场确实安静了一会儿。可一等不回来,二等还不回来,等大家反应过来去办公室找他时,他已经从后窗逃跑了,从那不再露面。可说也怪了,虽然厂长跑了,大家的情绪似乎没太激动,又主动回来站在原来的地方。厂长的帽子在拥挤中被弄到地上,又被人检起来挂在树上。我去的时候离上面发生的事情已经过去有段时间,会场早就冷静下来,大部分人离开桌子周围,只有几个女工蹲在桌子旁边嘤嘤地哭。

那天天气也不好,阴着天,有零星小雨下着,刮着小北风。厂里开大会都在刚进大门口的地方,那里宽敞,北面是办公楼,当中是进厂的道路,南边连着蓝球场,这些地方连在一起能容纳很多人。前些年开大会多的时候,都在办公楼二楼铁栅栏上挂上条幅,上面写着大会内容。以后开大会少了,一般情况不挂条幅,只在办公楼前当中放张桌子,在桌子后面放两张排椅,厂里的头头脑脑坐在上面。

那天开大会所以去晚了,是因为前几天父亲捎来口信说,老家有个远房大娘死了,虽然快出五服了,但在农村这很重要,本族子侄都要到场,下葬的日子定在下岗前一天,我就请了假给大娘下葬。仪式很冗长,到村里公墓时又下起小雨,那天天气也不好,早晨就阴天,但仪式不能停,等把大娘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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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衣服早湿透了。

结婚以后很少回老家,一是没时间,二是怕化钱,回来一趟总要化几块钱。主要原因有两个兄弟在家,平常日子由他们照顾父母,我回不回来问题不大。除了逢年过节很少回来,就是回来也不住下。

那天等把衣服弄干已经下午了。

父亲说:“住一宿,明天再走吧!”

父亲很少这么说,也只好住下。

第二天就回来晚了,其实下车还不到八点半,车站离厂子步行也就二十分钟。后来听人说,大会是九点开始的,本来可以赶上,可因为工厂虽然效益不好了,劳动纪律反而更严了。以前迟到早退跟车间打个招呼什么事都没有,但自从效益不好了,只要迟到,保卫科的人就在警卫室把名字记下,报到财务科,到月底扣发奖金。

如果不是和看大门的很熟,谁都跑不掉。

没敢走大门,从外面绕到厂子最北头从墙头翻进去就是我所在的翻砂车间。可那天刚进去就有些不对劲,墙头离车间还有五六米,里面一切看得很清楚,可那天只看到空旷的车间,一个人影也没有。打型机、空压机、行车都停了,出奇的静,跳下来惊起的几只麻雀“扑棱棱”飞走了,声音虽然不大却有种瘆头皮的感觉。来到里面果然没人,但肯定有人来过,换下来的工作服、鞋袜之类都放在砂箱旮旯里,也有喝水杯和饭碗。有点发懵,只好来到干活的地方,似乎想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没等想又站起来,猛不丁突然有种不祥的感觉“嗖”地把我震住了。来到车间外面,越过那道与南边相通的推拉栅栏,顺着道路向南走,边走边看两旁的车间。里面也没有人,大门开着,机器停着,大门有的半开着,有的全开着,看到这些吃了一惊,同时也知道这是全厂都停产了,惟一的可能是在前面开大会。

一直朝南走,来到会场。

已经十点多了。

站在会场外面大体看了看,车间的人都在会场中间——对着竹席台的地方。漫拉着过去——必须到他们中间才能让车间知道我也来开会了,只是来的晚点,对车间才有交待。“漫拉”的时候突然觉得这次大会和以前不一样。以前开大会,讲究的人拿个马扎、木墩,不讲究的找块半头砖、硬纸板,大部分什么都不拿,席地而坐。但有一条,每个车间都坐的很顺溜,看着很整齐。可那天队形基本乱了,虽然有人坐着,大部分都站着,三个五个站成一堆。让人奇怪的,表情都很严肃不说话。

终于来到中间,有个工友朝我点头,站在他旁边。

“开什么会?”我问。

“还能什么会?下岗的会!”

顿时,身子似乎晃了晃,有股冷气从脚底窜到头顶。想问其它情况,他却把头回过去,不想多说话,也就没问。看着前面的竹席台,感觉很奇怪,不知大会是散了还是没散。如果散了大家应该离开,不应该还这里,如果没散竹席台后面应该有人,可竹席台后面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大家却没离开。

两张排椅也没呆在该呆的地方,就在这时,看到挂在树上的帽了。几个女工的哭声也隐约传来。

好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与此同时,让人诧异的却突然想起老家的坟场,这肯定跟头天刚给大娘出了殡有关。不过,如此说来,也没什么可说的——只有几十个光秃秃的坟头和十七八棵病歪歪的松树。深秋季节,冷雨凄风,坟头上仅剩的几棵茅草瑟瑟发抖,像被寒风浸透的人抱着胳膊打哆嗦,地上的则被踩进泥里,只露出细小的末捎。

甚是荒凉。

同是一个地方,小时候的坟场却不是这个样子,那是个很大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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掩映在一片树林里。最外面是高矗入云的白杨树,还有很多刺槐树和臭椿树,臭椿树且不去说它,只说刺槐树。这种树每到春天都开一种白色的花,花很香,大家都去爬树或者用铁勾子撸下来,做成馒馒或者做汤喝,整个季节里都飘着槐花香气。

这是我最爱去的地方,成天在里面钻来钻去,就是坟头也不害怕,在附近干活的人干累了也来这儿休息。特别到了冬天树叶都掉光了天空十分廖廓,从高高白杨树上能看到一个个鸟窝,我七八岁之前最大爱好是站在树下看这些鸟窝,一站就是几个钟头,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站着。那天的会场,让我觉得似乎回到小时候,和众多工友一块站在那儿,他们想的什么我不知道,除了想到和看到坟场之外还看到眼前那幢二层办公楼。以前开大会都在二楼铁栅栏上栓上横幅,有时也把横幅栓在楼前两棵树上。这是两棵芙蓉树,栽在楼前两边花圃里,一边一棵,栓得横幅正好跨过中间的空场。进厂时这两棵树就有碗口粗了,可现在远远看去,似乎还那么粗,这些年像是没长,这可能因为离得远,也可能在当时心思没在这两棵树上。

芙蓉树开花在六七月份,一排排小红旗的花朵从枝丫间伸展出来,十分妍丽,近看又一簇一簇的。那天还看到二楼的玻璃窗粼粼发光,还是个了阴天,整个天空根本看不到一丝亮色,不知那光是怎么出来的。

接着往下看,在无意间忽然看到一群乌鸦朝我飞来,但知道这不是真的,是那支被拽歪仍然放在桌上的麦克风,虽然已经被人横过来,但在我眼里还是乌鸦,而且不是一只。它通身漆黑,屁股就那么跷着,拖着一条长尾巴——到了冬天快过年的时候,生产队都要来到坟场伐掉几棵树卖掉,参与年终分配。这是许多年以前的事情,当时很穷,如果不这么做,过年社员就吃不上一斤肉几斤鱼。每当伐树生产队长就挨户吆喝:“伐树了——”大人就打发孩子来拣树枝——当时烧的也缺。

我就随着来到坟场,别的小孩是来劈树枝的,生产队只要树干不要树枝。我来是担心树上的鸟窝,虽然母亲也叫劈树枝,可全然不放在心上。只是担心树上的鸟窝树被伐倒以后,鸟儿可怎么办?

有人像猴一样腰里拴上绳子攀到树上,手里还拿着锯把不顺眼的树枝锯掉,然后栓上绳子才下来,下面有人贴着地面拉大锯。站在人群里紧张地看着树上的鸟窝,可一点作用也没有用,我是干着急,还没等回过神来树已经倒了!在倒地的瞬间,那些突然弹起、或从天而降的鸟窝总让我心惊肉跳——接着——“轰”一声砸起一片尘土。当然,不是鸟窝,它落地声音很小,根本听不见,是树砸地的声音。在空中鸟窝已经拆散,树枝像是不情愿分开似的,晃晃悠悠好不容易飘落下来。

刹那间,鸟儿就没窝了!

人们一哄而上,撕拆着树枝。

树原来生长的地方,突然撕开口子,像幅画挂了好几天。

那群乌鸦就是这时候飞来的,飞得很低,赶都赶不走——

终天不耽聒噪,眼睛离开麦克风,乌鸦才不见了……

那天在会场上,我就这么站着,站了很久,谁也不说话,到底大家都在想什么谁也不知道。我是想了这些,别人想的不知道。也许想什么并不重要,大家只是用这种方式向我们赖以生存的工厂做最后的告别。它虽然有许多不足之处,我们大家也一样,要不,也不会倒闭。

当时似乎这么想过。

终于,下班的玲声响起,才陆续离开会场,始终没看见那几个哭泣的女工。只是有些纳闷:工厂已经倒闭了,到底是谁拉响了下班的玲声?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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