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 抉择之间 但时间对众生一样平等

功德金光如水浇落时, 东海深处静寂依旧。

庚辰难得坐起来,接下这来自于轮回建立的功德。天道大概也恼怒得很,可他只是规则, 因果所在, 再不情不愿也要公正以对。

皇天后土,实所共鉴……

她在心中默念着,脸色难得露出些情绪,非是实验达成的欢欣,更多是种游离于外的疏然。

洪荒是没有轮回,但它有开天的盘古,造人的女娲。前世的神话能在此地生根发芽,长成真实的枝桠, 那她为何不能推动着世界,朝着她曾经熟悉的方向奔去,哪怕只是形似神非,她也能在其中攫取无尽的机遇。

既有“天庭”,亦当有“地府”相对啊。

后土与轮回是她的第一个实验, 而天道验证了她的设想。

传说中与皇天相对的大地之主,传承了盘古的血脉,有谁比她更适合创立轮回呢, 她将前世对于轮回的理解全数道出, 然后成功等到了后土的到访。

原来天命轮转, 冥冥之中果然有宿命相牵。

后土, 果真与轮回有缘。

面对这般结果, 纵然是情绪淡泊如庚辰都忍不住心绪翻涌,又转瞬即逝,重新躺回原地。她也不急着脱困, 将那份指点后土所得的功德一分为二,一半导入她身下龙躯,一半散入阵法间门,随海浪流转向着远方,一时间门,整个海面都散发着粼粼金光。

汤谷的动静瞒不过伏羲,可伏羲确认过她没出来后就不再留神,到这一步他与庚辰算是心知肚明,龙族没那么大气运搅和巫妖之间门从容退却,庚辰自己封着就代表龙族不会轻举妄动,就算她真在后土化轮回中搅和一手,也不过是天道借她之手去完善天数。

伏羲现在更头疼的是轮回。

洪荒一众生灵还对轮回是何懵懵懂懂,帝俊与他推演半天,却是先一步明了因果。

当初盘古化身山川,孕育万物,是以自身之死供育万物之生,及到后土,化身轮回,则是为生灵死后寻找栖身之所,延续之路。

金仙万古不朽,真灵长存,死后仍有生机存身,便是一点魂魄,若得机缘,未尝不可再延命数。可是金仙以下无数生灵,真灵不固,死后蒙昧,飘荡于天地间门无处可依,或归于草木,或散于河泽,流落于天地间门,直到岁月将是磨碎殆尽,成为天地间门飘荡的灵光,再无知觉灵性。

生灵在世,不成金仙,只得一世长久,但轮回一立,接引众生归于轮回之地,而后轮转不休,生生世世长久绵延不息。于整个洪荒生灵来说,实乃有利于众生的好事,于天地来说,借助轮回之力,清算因果业力,立下生死秩序,无疑又是符合鸿钧与天道的观念,不怪乎会降下如此庞大功德,可见天道如何欣然。

纵然在伏羲眼中,后土立下的轮回之道犹然相当粗糙,但有天道眷顾,未来秩序自会慢慢建立,而借助这番功德气运,巫族亦能有喘息之机,甚至说由于众生死后都会归于轮回管辖,化身轮回的后土便对洪荒众生有着一份功德在其中,就连妖族死后,也要入轮回之道,这种情况,与巫族继续交恶,就成了一件不得不斟酌的事。

本来死后一了百了,现在却有轮回转世的机会,那面对创立轮回的后土,面对她出身的巫族,怎么都要客气两分,不然在自己转世上使绊子,就未免有些得不偿失。

想到这一点的诸妖都有惴惴不安,还是对天道运行最为熟悉的太一开口,“天道无私至公,这等凌驾于众生之上的权柄,是不可能任由满心私念之人掌控。”

后土的确感悟轮回精义,可凭她一人短时间门内又如何能建立,还不是天道在帮忙协助,而以天道,准确说以鸿钧淡漠心性,是不可能坐视后土肆意妄为偏心巫族。

无关乎对于巫妖的爱憎偏向,仅仅是法则无情,天道至公,于众生之下,一视同仁。

那也是后土之所以要寻庚辰一句话的缘由。

轮转的生死,也是种族。意味着前世是妖,来世便可能为巫族,今生为巫族子民,来日托生妖族万千,当一切命运都被编织在一起,爱恨和生死都纠缠成结,作为化身轮回,拥有对轮回最直接影响的后土,又该如何去面对天道之下视万物如刍狗的“平等”。

轮回不矜众生面目,后土亦该如此。

倘若她做不到的,那天道也不需要一个无法端平一碗水的轮回之主。

所以庚辰为她一句是否会退步。

后土不惜己身立下轮回,是为了巫族兴旺不灭,可当她立下轮回后,又无法践行她最初的心愿。

既是如此,可还甘愿付出?

绝不退让。

那是后土的答案,亦是后土的大愿。

“如果做一件事前,考虑的是否有利,才去选择是否行动,那这样的行动,纵然一时产生了好的结果,也会留下遗祸。”

“天道不亲不仁,视巫族为碍,于是我们还以怒吼,是行事之道,却非大德之道。”

“巫族真正的生机,不在于掠夺众生所得来的气运,不在于生灵涂炭后的独存,是需要巫族自身踏踏实实走出一条坦途。”

“是巫族先于天地有大功,方有天地降巫族以大德。大德莫过于生,而生机归于,正在于巫族自身。”

只有他们先一步做出了善行,才能庇荫延续后辈昌盛不衰。

这才是天地之道,生民之意。

所以明知自己这一步踏出,后续便再难庇护巫族,后土仍然直行无悔。

我是父神的子嗣啊,这众生皆是他的骨血,后土当然会一视同仁,后土必须一视同仁。

后土只能一视同仁。

她必须要明白这一点,在建立轮回之前,在下定决心之前,因为只有此,她才有机会握住轮回之大权。

她谢庚辰提前告知,谢的是她这一番提点,怀一视同仁之心,早一点有此觉悟,早一份应对把握。

在妖族为此事议论纷纷之刻,巫族中亦发生着一场争论,祖巫们一边悲伤于后土的选择,一边喜气洋洋于功德气运的恩泽。

唯有烛九阴与帝江在后殿中相顾无言。

烛九阴转告帝江了后土的嘱咐,并将最关键一问提出,“大哥,后土创立轮回,巫族气运已有回归,劫运亦消减不少,而吾族生机已现,这场战争有必要继续下去吗?”

自始至终,巫族兴兵的唯一理由就是为了巫族延续,如今轮回已立,巫族已不必再忧虑生存,那战争僵持继续,便再无理由。

帝江自凝思中抬头,望着烛九阴仍旧紧闭的双眼,只轻轻问了一句,“这是我们能够决定的吗?”

如今的境况,如何是帝江一人抬手就可以叫停。正如柳离曾言,开启一场战争很简单,结束一场战争却极为艰难。哪怕双方领头人有叫停战火的决心,可下面打的热火朝天的两族,如何肯轻易退却,彼此深仇大恨已经种下,同处于一方大地,如何再和睦相处,不生摩擦?要知道一山不容二虎,昔年巫妖两族同为洪荒中的大势力,能和平共处多年不生事端,全靠柳离竭力控制,才不至于让妖族上下增长跋扈之风。当初没有争斗尚且如此,如今仇怨深切,纵然能抚平表面争锋,底下的暗流涌动,又如何能制止,到时候,只不过是另一番动荡不休。

只一问,便是烛九阴沉默,可转瞬又是另一番坚定,“但大哥,不能因为正确的道路艰难就选择止步。你我皆知战火继续没有善终,在被杀戮蒙蔽双眼之前,我们不可以意气用事。”

肩负无数子民的生死,每一分决策都需要再三斟酌,哪怕被认为是懦弱,帝江也做得很仔细。

“后土离开之前不是给大哥留下过嘱咐吗?”烛九阴见帝江沉默,话题一转提起其他事,帝江想到后土所言初心不改,叹息一声,终于有了动容之色。

“我明晓。这样吧,我再想想,你出去问问其他兄弟的意见,再旁敲侧击打探下族民的心意,妖族那边,若是有空,试探一番他们反应。”帝江似是有些疲倦,缓缓将这些话道出,便挥挥手,示意烛九阴退去。

烛九阴虽闭着眼,却好似知晓他的动作,微松口气,应下,“好,我这就去。”

他起身行了几步,又转过头,言道:“大哥也不必太费神,巫族以大哥为长,却也不是非要把担子都压在你一身,是大哥的决定,我们都同心协力,任何决断,都是我们共同承担。”

“好。”

帝江声音爽朗,只做几分笑意,“你的心意我明白,其他祖巫要是有你这般贴心,我真是做梦都要笑出声。”

对于这般赞扬,烛九阴也只笑不语,转身离去,步伐亦轻快许多。

比之于之前背水一搏,在后土给巫族留下希望后,那份长久压抑的心情也难得松懈些。

烛九阴走得利落,便也没瞧见自他走后,帝江陡然收敛笑意,靠在冰冷的座背上,周围寂然无声,他亦沉默不言。

直到不知多少思绪流转成沙海,他才稍微动身换了个动作,然后慢慢取出最后一个锦囊。

他现在厌极了庚辰那份莫测的心思,祖龙是个多磊落洒脱的性子,却哪里生来这份九曲心肠的孩子,水可清可深,可奔流浩荡,也可曲折幽微,但比起来,帝江还是喜欢前者。

但他又确实需要那盏点亮明途的灯火。

即便他自己也不相信这种局势,庚辰能给出什么指点。

若是当面相对,将如今情势点出,让庚辰当场去思考,或许能给出合适的答复,但隔着这么多年,纵然是未卜先知,又能有几分准确。

帝江要得就是她的模糊。庚辰实有另类之观念,不然轮回之道如何能被道出,他要的,也不过是从她的话头中,寻得一些线索和灵感。

玉简落手微凉,帝江却难得有几分紧张,他轻轻点在其上,便见着一方信息显露。

“当帝江道友看到这段文字时,想来必是陷入抉择中。后土与轮回若是已成,道友自可继续读下去,若是未成,那也无妨,越是绝境死路,才需以奇制胜。”

“天庭势大,又有智谋卓绝之辈相辅,于一些人眼中,此战胜负早已注定,区别只在于,谁会更先失去冷静,先一步走入疯狂,很不巧,基于对天庭的了解,我对巫族更缺少这份相信。”

“可所有巫族都能为仇恨所寄,唯独帝江你不可以。”

“唯独你要冷静,你要清楚,此时此地,对巫族来说,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若延续与生机已定,便图谋时机。连年战火,损伤深重,巫族需要时间门,需要休养生息的时间门,才有后来兴盛之机。无论是报仇雪恨,还是图一世安稳,时间门对于巫族,最是重要。”

“但时间门对众生一样平等。”

话至半响,帝江已是猛然抬头,他顾不得去看后面的话语,那字字句句已足够让他眼前清明,他叩问内心,所思所念,究竟初心何在,而为了那一份执着,又能付出到哪一步?

帝江闭上眼,再睁眼,已是一片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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