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宏愿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时隔一年多, 含璋再度见到了孔四贞。

孔四贞比之前的状态还要好上一些,整个人显得神采奕奕的,十分精神。

大约是远离了战场的缘故, 她身上没有那种铁血沙场的味道,穿着一身酷飒的衣裳, 腰带勒的紧紧的, 倒是勾勒出一点女儿家的腰身来。

含璋这回有孕倒是也没有怎么折腾。她身体健康, 现在又正是年轻的时候, 怀孩子也没有那么脆弱,偶尔有些不舒服, 慢慢也就过去了。

孔四贞上回见含璋的时候, 含璋还尚未有孕, 孔四贞在来之前就已经知道了, 见皇后娘娘精神尚好, 也并没有憔悴多少,反而还是从前那般光彩照人的模样, 而且似乎更温柔了些。

孔四贞也就放心了。

贺过含璋,孔四贞就与含璋说起了海事。

她到福建后,因为越来越忙, 与皇后娘娘的通信就少了许多,后来更是出海了一段时间门, 这就有好些日子没有写信了。

所以很多事,都是旁人告诉皇后娘娘的。但旁人说了,总不及她亲自来说的清楚。何况海上的事情, 她知道皇后娘娘也是很关心的。

孔四贞所说的进度,和含璋料想的差不多。

海岛上的事情,福临那边自有打算。出海的事情, 也有孔四贞施琅他们筹谋,含璋只是领了个头,实际上也是不需要她再费心什么的。quwo.org 橙子小说网

说完了正经事,孔四贞便与含璋闲坐,她饮茶,含璋只能用一点鲜果汁了。她有身孕,饮不得茶。

“如今人人称颂的女将军,倒是难得有这样悠闲的时候,能陪着我坐在这儿看花,饮茶。”含璋在这里从没有朋友。

她一穿来就是皇后,还是科尔沁的博尔济吉特氏。出身就这么高了,谁敢跟她做朋友呢?

有亲人有爱人有孩子,一来就受到了呵护与关爱,但是却没有能交心的朋友。

她也不能随便把人当做朋友的。似巴氏杨氏那样的,也永远不可能成为含璋的朋友。

含璋现在想,她是真的将孔四贞当做她的好朋友了。总觉得她们两个人,从骨子里都是相似的。

从一开始,孔四贞交付了她信任,而她,也在尽心尽力的让孔四贞完成她的梦想。现在回头去想一想,两个人都没有提过,但是,这就是好朋友了吧。

“我还要在这里待上几日。娘娘若喜欢,可以允准我天天进来,陪娘娘看花,饮茶。”

孔四贞甚至还俏皮一笑,“只要皇上不嫌我烦扰娘娘缠着娘娘就好了。”

含璋就笑了:“你能来当然好。皇上也忙,哪能总陪着我呢。我也不耐烦和他去前头见大臣,听他们说话我都想睡觉。岁岁一日两趟的来,请了安就跑了,倒是外头的事更叫她感兴趣些。说什么京城里没有这么好玩,现在不玩等回去就没得玩了。要在外头玩个够。”

“阿哥公主们都要读书,出来也不得放松。倒是就我一个闲散的人了。”

孔四贞也笑。这么多年了,孔四贞难得这样温柔放开的笑一回。

她的心倒是比去年上京的时候更放松了些。

待在含璋身边,心情也是惬意下来了。

她由衷地道:“听见娘娘这样说话,看见娘娘这样说话,忽然就觉得国泰民安,岁月悠长,不外如是了。心里像是热乎乎的很舒坦。”

含璋笑了,慢慢回眸瞧了一眼身后侍奉的墨心,墨心会意,悄悄进屋去了。

含璋笑道:“孔姐姐向来待我真心,什么都愿意和我说。到了我这个地步,大约也是不好和人相处的。倒是孔姐姐一如既往。孔姐姐心里明白,我是拿姐姐当至交好友看待的。”

“姐姐看着我好,其实我这两年,也觉着姐姐越来越好了。”

“尤其是这一回,总觉得和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大不一样了。姐姐走过来了,也走出来了。真好啊。”

孔四贞垂眸轻笑,眸光挂着几分云淡风轻的从容:“倒也不是娘娘一个人这样说。很多人跟我说过这样的话。”

她一路走来,见过太多的人了。最开始的时候见过的人,现在再见到她,当然会觉得她大不一样的。

人么,总是会变的。要么变得更好,要么变得更糟。

孔四贞转过眼眸,眸中有她这样年纪该有的灿烂与光亮:“说句僭越的话,我其实觉着,我与娘娘,都走过来了,也都走出来了。以后,我们都会越来越好的。”

含璋很惊讶孔四贞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在众人看来,含璋进宫就得了福临的宠爱,一日赛一日的独宠。有了含璋之后福临就再也没有碰过别的嫔妃。

还得了太后的万分呵护。有了皇上与太后的爱护,几乎是没有人敢招惹含璋的。皇后娘娘该是何等的幸福啊。

可偏偏孔四贞看到了什么?看到了一开始框在含璋身上的束缚。哪怕只是一点点一些些,她也看见了。

而那个时候,她们也只是刚刚认识而已。孔四贞还处在很不好的境遇中,她竟也能看见。

含璋就想起了那个时候的自己。不禁自己垂眸笑了笑。

墨心将东西拿来了,含璋接过来抱在怀里,却并没有第一时间门打开,她举起杯盏,示意孔四贞,两个人碰杯,她笑道:“敬我们独立又自由的灵魂。”

孔四贞是真的喜爱极了听皇后娘娘这样说话。

她也道:“敬我们独立又自由的灵魂。”

含璋将杯盏放下,把墨心方才拿出来的东西打开,里面是一副画,保存的很好,画画的纸张不是宫里常用的,却是江南的文人们常用的。

含璋笑道:“姚启圣这个人,倒是也挺有意思的。书读得挺好的,文章也不错,没想到画也画的很好。”

含璋既然提了施琅,自然也不会忘了姚启圣。

康熙年间门,这两个人是大放异彩了。但先前都是沉寂了许久的。

既然含璋知道了,当然不会任由他们沉寂下去,能用则用嘛。这会儿还没有三藩之乱,这会儿是要发展海事,看看是怎么把郑氏搞定。

这两个人一文一武的,正好得用。

含璋手上的这幅画是姚启圣先送给福临的,然后由福临转送给含璋。

画的就是在福建的孔四贞与施琅两个人查看海船状态的模样。

画面和谐。孔四贞在看船,施琅在旁边静静的望着孔四贞。海浪翻飞,隐隐映照出这个男人深情厚重的眉眼。

“姚大人监视我么?”孔四贞似笑非笑的。

含璋把画送到她手里:“不是监视。是吃瓜。是看戏。是觉得啊,这一幕太美了。想画下来给皇上,还有给我看一看。”

“孔姐姐,你能明白他们的心思吗?”

孔四贞把画接过来,看了半晌,然后慢慢卷起来,将墨心手里的卷轴接过去,自己慢慢的放进去,却留下了。

她轻轻笑道:“娘娘的这个问题,就交给时间门吧。”

“孙延龄已经死了。我也已经走出来了。现在这样很好。如果能更好,我或许会选择的。但请娘娘放心,我已经看见更大更宽广的世界了,我想,我是永远不会放弃自己的。”

含璋笑起来:“那就把一切都交给时间门吧。”

施琅好与不好,也是需要时间门来检验的。深深受过情伤的心,绝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被打动的。

这两个人,都是过往一身的苦。或许现在这样就是最好的。他们的故事,总归是要靠他们自己书写的。

两个人静静坐了一会儿。

庭前的风微微吹过,前头的花枝轻轻的摇曳,花香袭来,孔四贞情不自禁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又将这口气轻轻出掉。

她才说:“义王的侧福晋去世了。娘娘知道吗?”

“我知道。”含璋波澜不惊,“前儿就听说了。她生病了,病重不治,就去了。”

董鄂氏也是可怜。还留下一个幼子呢。

孔四贞目光深深道:“恐不是生病。”

“娘娘是知道的。我与孙可望有仇。他此一番去境外,等料理了朱氏余孽,他可能也就回不来了。”

孙可望的利用价值就只有这么多。哪怕皇上没有明确的表示过。但孔四贞肯定是不容孙可望再活着回京城的。

孙可望和孔有德在福临心中,那肯定是孔家更重些的。

毕竟孙可望这个义王,原本就是权宜之计。之前再重视,也抹杀不了这个人首鼠两端的摇摆。

关于这一点,含璋与福临其实是心知肚明的,也都默认了这一点。

因此含璋没说话,只饮了一口果汁。

便听孔四贞继续道:“义王府里也有我的人。娘娘大约也是知道的。他们说,董鄂氏不是生病死的。她是自戕。在她自戕之前,曾接到过一封书信。这书信的来历很难查出来,但还是有些蛛丝马迹。是十三衙门的人。是吴良辅暗中布置的人。”

含璋道:“孔姐姐能查到这些,想必已经惊动了那些人了。”

孔四贞道:“娘娘可知道,皇上交有襄亲王秘密差事。襄亲王不只是有战事的差事,还有些秘密差事。襄亲王曾秘下江南几次。寻访江南高僧。憨璞这样的,他们师兄弟,还有那个玉林琇,襄亲王都是见过的。据我探查,此事与娘娘有关。”

含璋看向她:“孔姐姐,你是想引我怀疑皇上有事情瞒着我吗?”

“不是。”孔四贞道,“我知道皇上爱重娘娘。绝不会做有损于娘娘的事情。但就我知道的那些事情来看,恐怕事情不是那么简单的。可我知道的太少了,这是秘辛,我什么都不能说的。就像娘娘所说的,我不小心知道了董鄂氏的死因,只怕皇上那边也已经知晓了。”

“我惊动了皇上的人,也是因着皇上信任我。不过娘娘大可放心,除却皇上信任的人,这些事情不会再有旁人察觉的。知道的人,都会替皇上替娘娘保守秘密的。”

含璋与孔四贞对视良久,却从孔四贞的眸中看不出什么来。

她努力回想福临的反常,却发现记忆中的福临一如往昔,什么反常都没有。

她出了一会儿神,孔四贞唤了她一声,她才回过神来。

“皇上对我这里着紧得很,他要是真的有事瞒着我,怕是不许让人和我说的,虽不知道是什么事,但想来他也不会害人。只是姐姐与我说破了,又惊动了他,怕是他很快就知道了。”

含璋这里话音还未落呢,那里就有人报说,皇上来了。

含璋倒笑了:“你看吧。我就知道是这样。”

避无可避,那就只能前去相迎了。

孔四贞跪地请安,福临大步走进来,先把含璋搂在怀里瞧了瞧,见他的含含小皇后好好的,才放下一颗心。

叫了孔四贞起来,福临说:“你告诉她了?”

孔四贞道:“我怕有问题。就和娘娘说了。”

福临又问:“你知道多少?”

孔四贞道:“知道的并不是很多。一点点信息,也拼凑不出皇上想干什么。我是怕皇上误入歧途,才想着同娘娘说的。”

“那行。日后就别对人说了。朕也不是摆弄邪术。你大可放心。”

福临道,“这事日后就别打探了。触动了朕暗地里的人,朕也保不住你。郡主跪安吧。”

孔四贞当然知道轻重。若非对面知道是她的人,只怕这会儿早就折损殆尽了。这事看来机密得很,只怕只有皇上的嫡系才能知道,她可没有那么八卦,皇上叫她不打探了,她肯定是不会再碰了的。

只要皇后娘娘安好,那就什么都成。

等孔四贞走了,含璋才轻轻戳着福临的胸膛道:“做的什么事情呀,瞒着我结果叫人家在我面前戳破了。”

“这时候了,还不说么?”

福临揽着含璋坐下,照例轻轻抚了抚她的小肚子,今儿太医来请过脉了,他也知晓他的含含一切安好。

“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只是一开始怕你不肯,又怕你担心,又怕事情成不了,所以朕才没有同你说。”

福临道,“那还是三阿哥周岁宴的时候吧。你同朕闹别扭。那会儿朕还没有想到什么法子。后来又是选秀入宫,你同朕说吃醋了。朕就把那些话记在心坎上了。朕欠你的。”

“含含,这辈子始终无法补偿你。没法子给你完整的夫妻。朕想过了,董鄂氏既能重生,朕与你,一个是皇帝,一个是皇后,受上天庇佑。朕也是可以的。”

“所以,朕吩咐了博果尔,让他找人想办法,让朕与你在百年之后,还有下辈子可以在一起。朕把欠你的都补偿给你。”

含璋没想到竟是这件事。

没想到他记了这么几年。

“你什么时候吩咐的博果尔啊?”

福临道:“就是博果尔与宝日乐头一次见面的时候。在那个小楼上,朕秘密吩咐的博果尔。你那会儿跟着宝日乐在底下喂鱼玩儿呢。不知道朕说的是这个。”

含璋想了想,那都有三四年了吧。

这么一件差事,竟叫他们默默进行了几年。要不是孔四贞知道些端倪,怕是还不知道要瞒着她多久呢。

“那董鄂氏是怎么回事啊?”含璋问。

福临道:“博果尔寻到了办法,朕须得保证万无一失。因此想要试验一下。董鄂氏是自愿的。她要去找那个‘混账’。就用了朕的办法。朕命人好好安葬了她,送她去找她心中的那个人去了。”

福临说,憨璞那几个得道高僧,总是有法子的。他们既能看出来,就不可能没有办法。

佛门法阵,就安放在他们的陵寝之中。待他们百年后,葬在一起,便让人开启法阵,福临和含璋会有崭新的人生,不管在哪里,他们都会在一起。

到了那个时候,福临不再是皇帝了。

他在遇到含璋的时候,也不再有嫔妃有孩子,他会完完整整的属于含璋。

然后圆满恩爱的过一生。

这几乎就是含璋的梦想了啊。

有了穿越这件事,她又亲身知道憨璞他们的能力,在陵寝安放法阵这样的事情,不可能是毫无作用的,它一定就是合理存在的。

可是——

含璋凝望着福临的眼睛,问他:“启动法阵,你要付出些什么?”

这世上,本就没有白白得来的东西。任何得到,都是一定要付出的。更何况,是他们圆满恩爱的来生。

福临温柔一笑:“朕发下宏愿,三十年内,海晏河清,大清一统,从此不再有战事。等全部实现的时候,朕就和你有个美好的来生了。”

总有人说,皇上怎么就能这么爱恋皇后娘娘?

怎么就不能瞧一瞧别的女子?

作为当事人的含璋,她时时刻刻都在感受着福临待她的爱意疼宠。

从她入宫的第一天起,福临就没有让她的心失望过。

他们做帝后,做夫妻,从身体到心灵,一点点的磨合与了解。

他们知道对方心中的隐痛,互相关心互相扶持。

她从来都觉得,福临给予她的爱意,比她能够给予福临的更多。

福临疼她爱她,这是每一天的切身感受。

可她从不知道,原来她没有说出口的奢求,他竟也在悄悄的努力着,悄悄的满足她,甚至他也愿意许她一个来生。

“你这样让我好感动。福临,你怎么能这样爱我呢?”

含璋不知何时落下的眼泪被福临吻去:“怀着孩子呢。不能哭的。”

福临笑得深情温柔:“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朕从一开始,就是喜欢你的嘛。”

含璋抱紧他:“相比之下,我实在是太迟钝了。”

“给我一个月的时间门。我想把我自己给你看一看。”

福临失笑,还逗她呢:“要看现在就可以看。你哪里朕还没看过呢。做什么要一个月的时间门。”

“别闹。”含璋正色道,“是一个真实的,完整的我。是你不知道的我。是我一直以来都不知道如何表达的我。也是你一直以来,都故意视而不见,为了顾及我的心情的,那个我。”

福临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他轻轻贴过来,亲了亲含璋的唇瓣:“含含,我不是视而不见,我也不是为了顾及你的心情。我是有些害怕啊。”

“你似乎不像是这里的人。我想把你留下。那么多喜爱着你的人,谁不想要把你留下呢?”

福临想,啊,他终于还是把这些话说出来了。

他是帝王,何其敏锐的少年皇帝。

那么多的蛛丝马迹,朝夕相处时看见的不同,他怎么可能会不知晓?

可他什么都不在乎,只在乎能不能将他心尖子上的小皇后留下,护好。

她在一日,他必然要宠爱她一日的。

她在他身边的时候,一日比一日放松,一日比一日快乐,一日比一日真实。福临实在是太喜欢这样的感觉了。他喜欢这样的含璋。

他愿意永远保护他的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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