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此景,实在是太眼熟了。
九嘤长身玉立,目光虽落在那隐隐泛着白光的剑刃之上,但思绪,却不知何时已飘回到三年前。
她还记得,那时扶灵身中情蛊,尾随自己去凡界被发现后,亦是像现在这样,被自己持剑喝退。
只是如今,二人的立场却对调了。
持剑的人成了扶灵,被驱赶的成了自己。
九嘤略微失神,脑海中浮起当时的一幕幕,耳边,也跟着响起一句话。
那是扶灵当时的说辞——
宗门有规,同门弟子不可拔剑相对。
心神尚在犹豫,身体已经做出了反应。
九嘤红唇微动,还未意识到自己开了口,就已经将记忆中的话语一字不差的复述了出来,
“宗门有规,同门弟子不可拔剑相对——”
冰冷的女声,伴随着沙沙的风声,再加上日空中的烈日,衬得气氛更加紧张。
扶灵闻声一愣,根本没想到印象中从来都不讲道理的大坏人九嘤会搬出宗规门律来说事。
许是太过害怕,她额上竟冒出一滴冷汗,沿着白皙纯净的脸颊悄无声息的往下流淌。
虽是一身男装,满头墨发也被高高束起,但整个人看上去却愈发秀气玲珑。
九嘤不自觉便多看了几眼。
这张脸对她来说,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
十八岁的扶灵,生的娇俏绝伦,眉眼间干净纯真,就连唇角,也总是藏着掩不住的笑意,她双颊的婴儿肥尚未完全褪去,不说话的时候,瞧着更是可爱喜人。
唯一能让她蹙眉烦忧的,或许只有不能离宗这一件事。
前世记忆在脑海中来回起伏。
九嘤又想起曾经的自己,十八岁的自己——
那个被囚禁在冰湖、没有自由、失去一切的自己。
仅仅只是回忆的一瞬,她心口便蓦然泛出一阵短暂急促的痛意。
那疼痛似在提醒她,前世的事,已经是过去式。
她要做的,是保证这辈子的扶灵,不会变成记忆中那个至死都四肢缠锁,孤独又绝望的可怜女人。
空气静悄悄的。
直至胸口痛意消散,九嘤才默然回神。
她将视线从扶灵面上挪开,也不管她有没有将剑收回,便将注意力转到了男修的尸体上。
地上花斑毒蛇围在他身边疯狂扭动,不断吸食他的鲜血,场面可怖又吓人。
不过只是片刻功夫,尸体上就全是血窟窿。
九嘤立在一旁静静看着,面上没有任何反应,倒是扶灵,只是偷偷瞥了一眼,就赶紧捂着嘴背过了身。
光凭地上这些妖蛇,也能知道这男修不是什么好人。
杀了他,九嘤并不后悔。
至于尸体,玄冥宗的人会过来处理。
解决完了麻烦,接下来要做的,自然就是教训罪魁祸首。
想起方才九嘤那样轻易就杀死一名修士,扶灵依旧害怕的不得了。
她虽将剑收了回去,却还是保持着十二分的警惕。
直到对方紧拧着眉头来到她面前,她才意识到——
和刚刚被陌生人挟持相比,此时此刻,才算是真正的危险。
“晖明长老已经找了你一上午。”
冷若冰霜的声音从耳边悄然响起,说出的内容,却不是想象中的责骂之言,反而只是一句听不出喜怒的话。
扶灵怔了怔,抬眼看向身前的冰冷女人,握着剑鞘的五指紧了紧,心口也跟着跳了跳,似是慌张,又似是无措。
好半天过去,才低低的应了声,
“那又怎样?”
她并不知道九嘤说这句话的含义,也根本没有想过,自己的逃跑行为会给其他人带来麻烦。
不是故意忽视,而是真的不懂。
在她思维中,这些事都是理所当然——
她走了,宗里的人自然会找。
有什么可奇怪的吗?
“云芙师妹知道你离宗后也很担心你。”
“清竹宗的每个人,都很关心你。”
又是两句莫名其妙的话。
话音未落,九嘤就微微垂眸,将目光再次放到那张俏丽动人的白皙脸庞上。
重复的话说了几遍,扶灵莫名有些恼怒,至于为什么要恼怒,她自己也说不清。
等她再开口时,语气已是彻底不耐烦,
“我说了,那又怎样?你到底想说什么?!”
“如果是想骂我,大可以直接开口,何必说这些弯弯绕绕让人听不懂的话?”
气氛本就不好,此刻更是多了几分冷肃之意。
九嘤知晓,扶灵潜意识中,其实已经生出了愧疚心,否则她不会像现在这样恼羞成怒。
对于她这样性格单纯到几乎可以说是“自私”的人,直白的跟她讲道理,她不会听,也不会懂。
只有让她亲身去体会,去思考,才能真正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九嘤紧抿双唇,视线却始终放在扶灵面上不肯挪开。
半天过后,才轻轻的开了口——
“你的行为给其他人带来了麻烦,可你好像没有任何改过的打算。”
“宗里的人对你好,是因为她们心疼你,心疼你自小没了父母,可宗里无父无母的孤儿又何止你一个?”
“扶息宗主是大英雄,他的牺牲,不知从何时起竟成了你任性乱来的资本。”
“你自己好好想一想,这些年你做的事,有哪一件对得起你的父亲,对得起大家对你的宠爱?”
“倘若你心里还有丁点位置是为清竹宗而留,那你就不该像现在这样——
放任所有人替你担心受怕,却无动于衷。”
耳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漠无调,毫无温度,但话中内容,一字一句,皆让人振聋发聩。
扶灵心头乱乱的,表情亦是一变再变,她尝试去思考,去反驳,可越往深想,就越找不出破绽。
空气再次凝固,四周除了风吹树叶的细微声音,再没有别的动静。
扶灵仰起头,一双水润含光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只不过呼吸间的失神片刻,她的目光便正好与九嘤的视线在半空中撞上。
一瞬间,她只觉得万分难堪,胸口和面颊都像被烈火烘烤过一样,又热又烫。
在她人生的前十八年,从未有人让她体会过这样强烈的羞愧的感受。
九嘤的眼神犹如利箭一样,阴冷锋利,顷刻间就将她所有自尊伪装看破,让她无比困窘。
这感觉太难受。
扶灵面上羞红,许久过后,才支支吾吾的反驳了一句,
“我、我才没有无动于衷!”
听到了满意的答案,九嘤面色不由得软和一些。
她抬眸向远处看去,见玄修等人快要到了,终于收起了周身的冰冷疏离,淡淡的回了一句,
“你最好没有。”
***
后门死了人的事很快就被玄冥宗的人知晓。
因着人是九嘤杀的,玄修一行人也不好离开,直到确认那死掉的男修是个臭名远扬的妖修,这才将事情压了下去。
毕竟,大比名义上只邀请各宗各族的人,却混进了身份不明的妖修,传出去,亦是影响玄冥宗的名声。
这件事也就这样算了。
当着外人的面,玄修和扶悦不好说什么,一回到房间,二人立刻将扶灵单独叫了出去。
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责骂她不该偷偷逃跑。
晖明长老收到消息,此时也赶了过来。
他年纪是三人中最大的,今日却为了找人四处奔波,甚至还去千里之外的凡界走了一遭。
劳累担心半日,整个人看上去疲惫不堪,头发乱糟糟不说,身上的青袍也满是灰尘,着实有些狼狈。
扶灵原以为他会怪自己,没想到他竟什么难听的话都没说,反而还安慰了还生着气的另外两人,
“灵灵没事就好,说起来,这事我也有责任。”
玄修和扶悦闻声皆叹了口气,亦是十分无奈。
回想起九嘤方才所言,扶灵面上又臊又愧,再看三位长辈的表情,内心愈发觉得那些话说的对,自己确实配不上他们的宠爱。
此时此刻,她再也顾不得什么面子与尊严,竟红着脸,破天荒的主动承认了错误,
“晖明长老不要这样说,这件事是我的错,是我不该一句话不说就跑出来,害大家为我担心。”
十八年来头一遭的真心道歉,就这样说了出来。
没有想象中的丢脸,也没有想象中的难堪。
心里,反倒轻松了许多。
玄修三人吓了一跳,都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扶灵开口保证自己以后不会这样做,才终于回过神来。
以往她做错事,挨骂时虽然也会承认错误,态度却格外敷衍,一看就知道并不是真心认错。
但这一次,却是不同。
扶悦一时感慨,眼眶竟泛出些红意,许久后才掏出帕子偷偷抹了抹眼睛,
“灵灵长大了,哥哥泉下有知,也会欣慰的。”
提起扶息,玄修也有些伤感,
“师兄走的太早了。”
扶灵似被二人情绪感染,心中也生出些难过。
谁也不曾注意到,不远处的角落里,屏息静气,侧目旁听的九嘤,也悄悄红了眼。
***
午间休息过后,便到了下午的比试。
扶灵此时已恢复成了女子装扮,各宗各族都有人参加过她的生辰会,她刚出现,立刻就被人认了出来。
大英雄扶息的女儿,居然也来了宗门大比,这可算不得什么小事。
借着这层特殊身份,整个清竹宗的待遇也得到了质的提升。
许是为了彰显自己对英雄的尊敬与感恩之情,玄冥宗宗主方克渊竟将玄修等人的位置安排到了四宗旁边。
清竹宗不过一个小小宗门,无论是名声还是地位,都无法与四宗相提并论。
方克渊此举只想着为玄冥宗博些美名,却未曾考虑过清竹宗的尴尬境地。
玄冥宗自家弟子自然不敢对宗主的命令有什么异议,但一旁的伏阳宗、灵剑宗、天卦宗,内心却十分不满。
一个从未听说过的小宗派,竟也敢和四宗平起平坐,简直有辱四宗身份。
四面八方投来的视线皆是鄙夷轻视,便是玄修本人,也觉得如坐针毡。
他正想再去找方克渊商议,让清竹宗众人回到原来的位置,不料隔壁灵剑宗中,却站起一个十七八岁的英气少年。
那少年面上带着挑衅,目光隔着人群,直勾勾的落在扶灵身上。
那么明显的蔑视之意,没有一丝一毫的收敛。
扶灵自是感受到了,她并不认识这少年,也根本不知道害怕为何物,想也没想就恶狠狠的瞪了回去。
毕竟,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九嘤这样,想欺负她,就欺负她的。
九嘤在旁将她这小动作看在眼里,没忍住勾了勾唇,眼中泛出一缕淡淡笑意——
果然,扶灵还是她记忆中的扶灵。
那个没有尝过屠宗之痛的,单纯无忧的扶灵。
少年被瞪了一眼,表情微微变了变,再出现时,已经来到了清竹宗众人面前。
扶灵虽不认识他,但其他人却认得。
此人名唤何玉痕,是灵剑宗宗主亲传弟子。
他与扶灵一样,亦是少见的双灵根,修道天赋极佳,十五岁时就突破大破,踏入大能,现如今看,他怕是进入大能中阶了。
众人不知他为何过来,还未来得及开口发问,便见他从袖中拿出一张金色木简,脸色瞬间皆是大变。
宗门大比说的是各宗之间的比拼,可真正的重头戏还是四宗。
小宗弟子无论哪个方面都无法与大宗相比,大比每年的奖品,也全落到了四宗弟子手中。
这也印证了春盻三年前说过的那句话——“宗门大比,我们小宗的弟子,也只不过是给大宗弟子做陪衬的。”
那金色木简,便是四宗弟子之间用来下战书的,接下木简,便代表应战。
扶灵双灵根的天赋外宗的人也都听说过,加上何玉痕也是双灵根,这样一来,她想不迎战都不行。
“听闻扶灵姑娘也是双灵根,不知今日,你敢不敢接下我的挑战?”
何玉痕表情倨傲,不难看出,他根本没有把扶灵看在眼里。
此刻向扶灵递出战书,也不过是为了表达灵剑宗的不满,不满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宗派,也敢与他们坐在一起。
气氛尴尬且沉闷。
周围无数张眼睛盯着,薄片就在眼前,扶灵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玄修心中已将方克渊骂了无数遍,却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何玉痕的挑战。
扶灵的修为,只怕接不住他一剑,就要直接倒下。
众人皆不知怎么办,那罪魁祸首方克渊却笑眯眯的走了过来,尤似看戏一般,根本不打算出来解围。
扶灵看看玄修,又看看扶悦,内心愈发焦灼,再转首往对面看去,恰好看见何玉痕眼中的轻视,心中愠意也越来越盛。
她正准备应下挑战,身旁却出现另一只洁白如玉的手,抢在她前面接过了木简。
竟是一直沉默不语的九嘤——
“扶灵师妹午间受了贼人惊吓,精神尚未恢复,不如由我这个师姐替她迎战好了。”
“方宗主,你觉得呢?”
九嘤语气温和,眼中含着浅淡的笑意,看似是在商量,但字字句句都在威胁。
大比之中混入妖修,传出去可不是小事。
方克渊面上笑意凝固,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
往年并没有过替人迎战的先例,但九嘤的话却不得不让他犹豫,再三考虑过后,他只得点头同意。
围观的人都有些讶异,却也没有多想。
至于何玉痕,根本没将眼前这位冰冷美艳的女修当回事——
毕竟,一个小宗派培养出来的弟子,能有多厉害?
既然所有人都觉得这请求没有问题,这场比试就算确定下来了。
片刻过后,石台之上映出两个名字,一个是何玉痕,另一个,就是扶灵。
何玉痕率先飞上石台,九嘤一脸淡然的跟在他身后,面上不见半分紧张害怕之色。
她生的本就极好看,加之气质又格外清冷高贵,不少男修的目光一时间全汇聚了过来。
那些目光热烈中带着窥探和觊觎,让人格外不舒服。
九嘤有些厌恶,正欲聚气飞向石台,逃离那些恶心的视线,一只手却忽然抓住她右手小臂,将她拦了下来。
她原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男修,面上冰冷愈甚,待回头看清来人是谁时,表情才柔软了一些,
“你过来做什么?”
原来是扶灵。
只见她低着头,轻轻的咬了咬唇,似在纠结,片刻过后,才将自己手中那把铁剑递了过去,
“这个给你——”
九嘤蹙了蹙眉,眉眼中写满困惑。
扶灵见她迟迟没有动作,干脆牵起她的手,直接将铁剑塞进了她手里,而后,才轻声解释了一句,
“他是剑修,我想你用剑打败他。”
竟打的这个坏主意。
九嘤没忍住,又轻轻笑了笑,反问道,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扶灵不解,还以为九嘤在问为什么要帮自己。
想到这个,她心中愈发气愤,未曾多想就气呼呼的应了声,
“你是清竹宗的人,他瞧不起我们清竹宗,你不帮我,难道还想帮他吗?”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何玉痕。
但九嘤真正想问的,并不是这个。
她摇摇头,语气依旧耐心温和,
“我是说,为什么觉得我打得过他?”
扶灵懵了懵,显然没有提前想过这个问题,她抬了抬眸,一瞬间似从九嘤那双向来冷漠的眸子中看见笑意。
那么真实,却又那么短暂。
竟让她分不出是真是假了。
时间慢慢流逝,直至石台上的长老开始催促,她才抿抿唇,扭扭捏捏的开了口,小声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你很厉害,我知道的。”
作者有话要说:扶灵灵:坏人,想让我夸你直说!
九嘤:抱歉,我不是厉害,我超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