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鲤鱼催命来

梅花山庄位于秦淮河畔,因满园梅花而得名,是处清幽好地方。

梅花山庄庄主白啸林在江湖上也算是赫赫有名,却几乎没有与人动过手,许是因了秀才出身的缘故,他倒是恪守着“君子动口不动手”的准则。九疑不知其深浅,费尽心思才弄齐了他的消息:老爷子善奇门遁甲之术,老爷子不喜人打扰,老爷子清闲时候会去河边钓鱼,老爷子喜欢穿清一色的上好雪缎长衫,老爷子酷爱拾掇那满园子的金贵老梅……就差老爷子睡觉穿不穿裤衩不知道了。

这么些零零碎碎的消息加起来也不比一条重要:老爷子最爱庄里那一池的鲤鱼。

原来白啸林早年最大的心愿便是一跃龙门、高中黄榜,无奈屡屡名落孙山,只得弃文从武,可心里头还是隐隐期盼着有朝一日能如金鲤,化身为龙,故而极珍视鲤鱼这种动物。

九疑脑中思量着这老爷子的怪癖,心下也就有了计划。

这一日风和日丽,白啸林去了老地方钓鱼。

烟笼十里的秦淮河退去了朦胧湿气,碧波荡漾,偶有小舟驶过,渔娘娇俏,歌伴绿波,映着头顶艳阳,好一幅江南秋景图。

白啸林未曾料到今日的码头会有人:一个身着灰袍的年轻男子。

那男子坐在石板上,姿态端庄,侧面英挺犹如刀削,而执竿手臂露出腕间一节,甚是有力,其他的皆模糊不清,看也看不分明。

待白啸林钓了三五条后,那男子依旧是原先的姿态,哪怕是水面的浮子动了他也泰然不变,最多提起竿子,给钩重新安上鱼饵,其他时候皆如石雕。

又是一个时辰,白啸林都准备收鱼篓回去了,那男子也未曾抬一抬头,连眼皮都没有掀一掀。

小舟已过,渔娘已走,两岸唯剩清风吹动梧桐,沙沙声入耳,似有还无。

隔了两日,白啸林又来了,灰袍男子仍在,手执青黄钓竿,面色沉静,不动如山。

白啸林忍不住多看了那男子一眼,这时一旁人的浮子又动了,不仅如此,漂在水面的线也被拉得极紧,而那男子只略微动了动手腕,钓竿一抬,一条鲫鱼挂在钩上。

男子取下鱼儿丢进水里,瘦削有节的手十分熟稔地上饵,之后又将钩子投进了水里。

只取钓鱼之乐的人那是有的,譬如姜太公,可人家用的是直钩,钓的是文王,而这男子……如此古怪又是所为何事?

素来不甚在意外人外物的白啸林好奇了。他心想:这男子的耐性如此之好,竟能端坐两三个时辰一动不动,若是结交一番也未尝不可。

如是……白老爷子偶尔会有意无意地看一看一旁的男子,目光也不会停留多久,只瞥视着,一瞬又回到了水面上。

这一回,许是有些心不在焉的缘故,白啸林钓的鱼比上次要少些,可他也不在意,收拾妥当了也就径自往回走了。

此后的半个月,都是大好天气,虽是日渐转凉,可也勉强算得上秋风送爽。

白啸林原本是不愿出门的,但一想到码头上那连面目都看不分明的神秘男子,便又动了钓鱼的心思,去了几次也都是恰巧遇上了。

每去一次他就吃惊一回,那男子也算得上奇人了,单凭那份定力,连他这自诩十分能忍的老人家也不得不甘拜下风。

有时他暗自忖度:他莫不是块石头?整日坐着,动都不动,连吃饭喝水都不用。

然,今日,白啸林失望了:那男子不在……又是连续三五日,白啸林几乎日日出门,就算不去钓鱼,也要到那码头看一看,可都未曾见到那男子,那人如同他来时的那般……骤然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白啸林隐隐觉得可惜,如此好耐性的年轻人如今不多见了。

也就是白啸林对那灰袍男子快要再无任何印象的时候,梅花山庄来了客人。

10月尾巴,山庄里早梅已是长出了花骨朵,白啸林正观望着那小指尖都不及的花苞,上边露了浅浅的一道白,看来今年的白梅开得要比去年好些。

管家候在外头,禀告道:“老爷,外头有个年轻男子说是您的朋友。”

“年轻男子?”白啸林自然而然就想到了那一道灰袍身影,转过身出了园子便赶去了前厅。

果不其然,正是那人,依旧是灰袍加身,却是风尘仆仆的模样。

白啸林仔细端详眼前人,还是看不分明这人的样貌,轮廓虽然深刻,可其他朦胧模糊,似是被烟笼着,忽然想到许久以前不知是听哪位高人说过:有些人就是有种高妙的本事,就算是站在你跟前也教你记不住他的样子,这样的人最是适合做杀手,永远都不会露馅儿。他暗自笑自己无聊,自己买了杀手要别人的命,就老是想着这档子事儿。

白啸林正思量着,那灰袍男子躬身一揖,道:“冒昧前来打扰,晚生莽撞了。”

摆了摆手,白啸林道:“哪里哪里,近几日都未曾见小友垂钓,老朽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儿呢。”

“晚生姓九,名疑,先生唤我小九就好。”说着九疑从身后取出鱼篓,呈到白啸林眼前,道:“久闻白先生性喜鲤鱼,近日晚生偶得一条金鳞锦鲤,想着先生该是会中意,特地送来,还请先生笑纳。”

白啸林诧异,这男子怎会知道他喜爱鲤鱼?虽是狐疑,可他面上依旧有礼,“小九客气了,无功不受禄啊,老朽怎么好意思收你如此稀罕的见面礼?”

九疑笑笑,面露犹豫之色:“不瞒白先生,晚生极爱梅花,奈何家中贫困,买不起稀罕好梅,听闻梅花山庄满园妙树,先生如允晚生一睹芳华,晚生也就心满意足了。”

白啸林上下打量九疑:脊梁笔直,眉目虽看不清楚,却也有几分清气,态度也诚恳,再看看那鱼篓里活蹦乱跳的那一尾锦鲤,他的心……动了。

良久,白老爷子终是接过了鱼篓,道:“你且随我将这尾鱼放生,然后去看梅花也不迟。”

九疑一听,大喜,立时躬身再行了一揖,道:“那可真是多谢白先生了,晚生感激不尽!”

白啸林摆了摆手,将九疑领进了园子。

梅花园看似普通,实则暗藏玄机,连边角处都是按五行八卦所设,一不小心入阵,再想出来可就没那么容易了。不过九疑有白啸林带路,一行甚是通畅。

二人最先来到的便是一汪不甚宽阔的池塘,小池澄澈,浮萍飘摇,水下各色鲤鱼畅游,欢快摆尾,其乐融融。

白啸林将鱼篓中的金鳞锦鲤放入池中,看着那一尾金灿灿的鱼儿在水中忽隐忽现,面上笑意更添几分。

九疑也不催他,静立一旁,心叹:“好一池快活的鲤鱼!”

过了好一会儿,白啸林才转过身来道:“是尾鲜活的好鱼,走,老朽带你去看看梅花中的绝世名品!”

一边走着,白啸林一边道:“今日你来得巧了,白梅已是现了骨朵儿,正好可以看看。”

看来老爷子是真的高兴坏了。九疑应承着白啸林,心里也是高兴坏了。

入了梅园,满眼苍遒梅枝,九疑顿觉此处别有一番韵味。

白啸林将她引至最中央的那棵梅树底下,指着枝头的小粒子,道:

“看到那花生米一般大小的花苞了吗?今冬早梅定是极好啊!”

九疑仰头细细看着,转过来时随意道:“白先生的这株白梅怕是园子里最金贵的了吧?”

白啸林含笑点头道:“小九的眼力不错。”

不过……九疑未应,原先谦恭不已的身子骤然直了,面色猝然冷了:

“白先生喜欢怎样一种死法?”

一句话幽幽传入耳中,白啸林猛然觉得对面人模糊的面目一下子清晰了,连面颊上细小的绒毛都一清二楚。他有些错愕,但也只有维持着那样一种错愕的表情了。

九疑嘴角微扬,只手折梅,瞬间便将梅枝****了他的眉心。

一道血流蜿蜒而下,白啸林的脸生生被分割成两半。

梅花园里寂静无声,白老爷子快要倒地的一瞬间,九疑出手了,四枚袖箭射出,直直将白啸林钉在了老梅的树干上。

看着已死的白啸林瞪圆了眼睛,脑袋也垂下来,九疑有些不满:这人的死样还真是难看!

将腰间系着的软剑拔出,九疑肆意挥舞。

上好的雪缎长衫飞裂成片,初初看去,似是一场无端飞来的天山白雪。

少顷,白啸林便不着寸缕。鄙夷地看了看那衰老松弛的,九疑收回手,足尖轻点,踏空而去。

而梅花山庄空留满地雪缎碎片,还有一棵……折去了一条枝子的老梅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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