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斗兽场

叶玄没有心思卖弄风流,就算有,也写不出那样一手好字。不管在墙上,还是纸上。

翌日,“丰临商会”正门处最大的一块“通示栏”,被一张丹笔写就的回信,遮盖了其余全部内容。

“墨白听了:欲见雪脏,先过暗水。凤尾竹,斗兽场。全天下的诗仙、花魁,你不来,我一并杀。叶玄。”

此信一出,再次沸腾了整个丰临,当然还有整个武林。事先全不知情的“宿竹”在心中将叶玄骂了一千遍,又谢了一千遍。

墨白原定之地,是“丰临城北”的“演武坛”。那是一片巨大的、荒芜的空地,亦是“丰临城”的“无法之地”。武人死斗、帮派仇杀,若不想其他势力插手,多约在那个地方。

荒地中央那高阔的青冈石擂台,是“丰临商会”出钱修建,也由“商会”定期派人修缮,但并不归谁所有。其目的就是为了将“乖戾之气”聚拢一处,以换得城中其他地界,能有更好的治安。

而“凤尾竹”下属的“斗兽场”,则完完全全是“宿竹”自家的生意。那是一座由砖石垒砌而成的“半弧型”建筑,占地并不甚大,勉强可纳千人。观台高耸,内场凹陷,各种喂了“凶药”的猛兽,每日傍晚在此撕咬、相食。

“木叶家的”自作主张,将决战之地放在这里,那是送了她一笔“天大的生意”。然而,这银子可不好赚。此时距决战还剩六日,那意味着“天河以南”大半座江湖的各路货色,都来得及赶至“丰临”。门券怎么卖?盘口怎么开?墨白要是不来怎么办?这毕竟是畜生打架的地方。那种高悬云端的人物,肯受此侮?唉…既然拿不准,那就再开一个盘口,赌他来不来好了。

另有两重凶险,几乎避无可避。

一来,那日高手云集,想必混账也是云集。“宿家”虽是整个“丰临城”中除“薛家”与“木叶家”之外高手最多、根底最深的家族,可真遇上那“过江龙比鲤鱼还密”的阵仗,自己这“地头蛇”压得住吗?

二来,墨白会不会由此恨上自己?若恨上了,会干出什么?八十多年前,墨白曾勾搭过自家青楼中的花魁。自己身为老板,于情与理,当尽地主之谊,因此与他也算浅浅有过交道。那时只觉他与风闻中一样,俊美如神、温润如玉。可如今,似乎得重新审视一下此人的性情。

叶玄这厮,究竟干了什么事情,竟将他得罪到如此地步?

…………

沛城,航帮总舵。

信鸦传来的消息,让“柳成荫”十分为难。手底的帮众、道上的朋友,全都认定此事是他一手安排。他百口莫辩。就算辩得清,也不能辩。只好故作高深,叫他们不要多问。

…………

竹林尽头,小溪畔。

一个“不大却极精致”的小木屋内:嘤咛透出窗格,与泉鸣交奏,而后被潺潺的流水带入山坳更深处。

……

“哼。女人?斗兽场?想用这点小伎俩激怒我?”

“你看得穿,可还是生气了。”面颊挂着几丝绯红的女子,慢悠悠撑起身子,紧紧贴着男人已渐微凉的背脊。语声疲惫,也透着仍未退散的欢愉和满足。

她叫“龙玖”,天河南、北数百颗沾染过“墨白”的露水当中,不怎么惹眼的一滴。也是“墨白”不惜花一整夜的工夫潜行、疾奔、渡水,非要在战前见上一面的女子。

…………

五月十三,战前两日。斗兽场“乙等席”和“丙等席”的“门券”已经售罄,视野最好,也最危险的“甲等席”售出大半,余下的小半被“宿竹”扣留。毕竟有些人物,不能因为“到得晚了”就“不让进来”。也不会因为“不让进来”就“真进不来”。既如此,不如将最好的席位,当做人情送给他们。

叶玄的“回信”示出后,墨白迄今仍没有任何动静。赌他“两日后会不会出现在斗兽场”的盘口,已由最初的“九比一”倒转成了“四比六”。

虽说在赌客们眼中,“墨白不到”的可能已越来越大,但“押胜负”的盘口依然开着。“八比二”,墨白“八”,木青儿“二”。也就是说,花一两银子买木青儿胜,买中可得四两。若打不起来,赌金全退。

当然,这仅是“丰临城”的盘口。越往北,看好“木青儿”的越多。“枯荣城”的盘口,是“六比四”。墨白“六”,木青儿“四”。

于是,“薛让”在枯荣城买“墨白胜”,“薛谦”在丰临城买“木青儿胜”。分家却未反目的两兄弟,凭着“信鸦”传书,隔空做了一笔“只赚不赔”的买卖。

…………

五月十五,决战当日。此时距“正午时分”只剩不到小半个时辰。

“子母双刀”中的“右手刀”,被“宿竹”用包裹着细绸的“牛筋皮带”紧紧缚在背上,本该悬于腰间的“左手刀”已经不见,“宿竹”已经没有左手。镂空的袖管,伴着微风栩栩轻摆。远远望去,比之健全时更显宗师风度。她面容平静地扫望着半弧型的“斗兽场”中那早已座无虚席的观台,心底有些不安。

这座砖石垒成的“斗兽场”仅有两个“包厢”,皆位于西首。除了这两个宽阔的包厢之外,“斗兽场”西侧没有“观台”。

三层高的半弧型“斗兽场”,东、南、北三侧,是一阶高过一阶的“观台”,而西面则留下一个巨大缺口。

每日傍晚,残阳转为血色,透过缺口洒入“凹陷的内场”,而后,从同一处缺口换出野兽的嘶吼与哀鸣。宛如一场献祭。

“木叶家族”九人,作为此事的“正主”,理所当然占了仅有的两个“包厢”之一。不远处的另一间,巨窗紧闭,空空如也。“宿竹”谨慎地没有将它售卖,或是白送给任何人。“胡亢”已死,“薛瑞”失智。除非“顾长卿”亲至,亦或另一位“正主”提前到场,否则普天之下,没谁再有资格比“甲等席”那几位,更高上一格。

包厢靠近“内场”的一侧,窗格之大,已到了无法开合的地步。叶玄卸下一块窗板,任由自己的黑衣吸纳日芒的灼热;任凭千百道目光打量自己的面庞。

临窗平视,正对自己的“东首”观台“甲等席”,两道熟悉的倩影,手执长剑,扶栏而立。是“仇诗迈”和她的首徒,曾在“夕霞山”与残影对过一阵的“阮棋”。

叶玄瞧着二人,牙根轻咬,剑眉微蹙。“仇诗迈”现身此处,虽与大局无碍,但绝对是件坏事。“夕霞山”与“丰临城”相距数千里,其间群山相隔,水系蜿蜒交错,并非“凉城”到“苍城”那样一马平川。

就算她通过“信鸦”收到消息,而后立即动身,“骑马、乘船”也决计不能在今日赶至“丰临”。她是“跑着”来的!星夜兼程、翻山越岭、风餐露宿,叶玄不相信她仅仅是来看一场比武。

“甲等席”南首,另一个以“路程”计算,必定也是“跑着”来的家伙,是“剑盟”盟主“楚天穷”。

“这老东西,很爱凑热闹啊。”颈上仍缠着“纱棉”的残影,轻声讥讽道。从面相上看,“楚天穷”并未开始“衰老”,但他如今已超过五百二十岁,史上活得最久的一位“旱灾”,入“衰老期”时也未满五百三十岁。残影帮他算着年纪,怎么都该差不多了。

“但愿只是凑热闹。”叶玄口唇微动,语调阴冷。

正说话间,只见对面一个长须青袍的高瘦男子走近“仇诗迈”,正要抱拳问候,“阮棋”几步上前,将他挡了。叶玄见此情状,心头又是一沉。他不知那灰袍男子是谁,但能坐在“甲等席”的,身份必不简单。瞧他走近、抱拳时的体态、神情,似与“仇诗迈”也并非初见。这“夕霞仙子”本是长袖善舞之人,今日因何如此轻慢?是在凝神养意?还是他妈的根本不打算回去了?

“弟子‘慕雪’,叩见师傅。”照规矩,日常伴在身侧的弟子,见到师傅需行“躬身礼”。漂泊在外,经年未见的,行“叩拜礼”。

斗兽场东、南、北三侧观台不可互通,坐于北侧“甲等席”左顾右盼的“慕雪”不意间瞥见师傅、师姐,虽远远相隔,仍起身走到围栏边的过道处,遥对着“仇诗迈”恭谨叩首。拜过师傅,又朝“阮棋”师姐深深一揖。

“仇诗迈”依旧置若罔闻,左手持剑,右手扶拦,不动不语。“阮棋”也未回礼,对着“慕雪”轻轻点了下头,同时有意无意地,用目光扫了扫“慕雪”近旁的几人,没有看到当初在“山上”与她几乎形影不离的“薛棠”。

“慕雪”叩拜、行礼后,乖巧坐回椅中。她身边几张镶嵌于石阶的“褐红色蛇皮软椅”上,坐得是“崔吉、辛夷、蓟柏枫、徐邱骆和古易”。

“丰临商会”中,有“旱境”身手的“执佬”皆被“宿竹”安排在此处。只有“水境”品阶,却偏要在第一排观战的“慕雪”夹在这几人中间,或能少些凶险。

“宿竹”本人,则站在东侧“丙等席”的边角处,居高临下,扫望全场。

包厢之内,双刃晏鹊、绳鞭鬼哭、寒剑裁决、长刀鸿湖、银枪冥泉、短剑无用、柔刺腥芒,七柄“顾长卿”亲铸的凶器,皆时刻准备罔顾信义,合力扑杀墨白。然而叶玄心中明白:该准备的必须准备,可多半没有这样的机会。

与“风大矛”一战后,他比世间任何人都更加清楚地知道,困住一个“蝗灾”是何其艰难。那日“风大矛”若决意要逃,叶玄几乎断定他能逃掉。那时的“缺口”是“余垚”。而今,“影、蛾、星、雁、烛、雨、尘”,又有谁能抵半个“余垚”?

合在一起更强,是没用的。因为根本“合”不到一起,永远“合”不到一起。人的武力若能简单叠加,那就根本不会有“灾害纪元”。

除非“墨白”受到足以滞缓行动的创伤,亦或他体内真气消耗到足以滞缓行动的地步。扑杀或能有一丝希望。

木青儿安静靠着柔软的椅背,没有盘膝打坐,也未闭目养神。与平日旁听议事、闲极无聊时一般,轻轻用指尖摩挲着“暗水”剑鞘与格手衔接处的缝隙。

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未必可拜上将军。她或许,只是木青儿。

五月的丰临城,已十分炎热。斗兽场中,没有放置每隔半个时辰便会发出闷响的“水钟”,是以坐在“观台”的众人,并不能准确知晓此时此刻,约定的“正午时分”究竟是堪堪未到,还是已然过了。他们只知道,日头升得越来越高,暖黄的日芒渐转金黄,而后炽烈几近银白。场内氛围,由原本的喧嚣变作鼓噪。片晌过后,又随着一声惊呼,骤然鼎沸。

斗兽场东侧,围墙顶沿之上,一个手执古朴长刀的白子男子,长身而立。

引得场内所有看客尽数转头、尽皆起身之后,他没有如话本、演义中所描绘的那些“云天高义又目中无人”的名侠一般,踏着众人的颅顶或肩头飘然飞落,只是顺着石阶,一步一步、一步一步,缓缓走下。

石阶两侧,手握直刀、五步一岗、神情凶厉的侍卫们,当然不会蠢到问他有没有票。待那飘逸宛若天人的侧影踱过自己身前时,皆不自主地将刀握得更紧、腰杆挺得更直。眼中有敬畏、有艳羡,亦有妒恨。

墨白走得很慢,慢到近乎给人一种错觉,仿佛他每走一步、每下一阶,头顶的白云和云顶的天空,也随之下沉。

当他沿着石阶,终于下到“甲等席”尽头,将将触到那“为防看客跌落”而竖立起的坚固木栏时,方才还沸腾到几近炸裂的斗兽场内,已是鸦雀无声。

木栏之前,“墨白”停住脚步,侧头迎上“仇诗迈”那两道几欲将他烧穿,又几欲将他融化的目光,眼中透出淡淡柔情和深深的感激。

“女人死后,男人可敢接战?”再次回转过头的墨白,终于正眼看向对面“包厢”中,临窗而立的黑衣男子。一语落地,千夫耸然。这言下之意,是要连挑两人!何等狷狂,何等豪迈。

“你想当‘航帮’帮主?”叶玄没理会对方的挑衅,沉声发问。他当然不相信这就是答案,只盼墨白将这视作一种侮辱,只盼以此诱导他、逼迫他,给出真正的因由。事到如今,叶玄已不敢祈望这一切只是一场“动动嘴皮就能分说清楚”的误会,但他至少得弄明白,这他妈究竟为了什么!

古朴长刀,一寸一寸,缓慢而无声地出鞘。墨白要他死,要他死不瞑目。

叶玄伫立于高阔的窗格之后,身子一动未动。左右两侧,四块未及卸下的巨大窗板,砰然碎裂。他必须,也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宣泄心头的狂怒、收摄心底的恐惧。他必须,也只能,以宝贵真气的涓滴耗损,换出一个镇静的自己。

木屑纷飞中,一对如琥珀般清浅,又如琥珀般深邃的淡灰眼眸,自石室的阴影处浮现。白衣、黑剑,精致如雕塑的异域脸孔,瞧不出一丝悲喜。

待到木青儿的欣长身影,缓缓踱至“下沿堪堪及膝”的巨大窗格之畔,彻底曝露于灼烈的日芒之下,躁动的会场,又一次恢复了落针可闻的寂静。

没有多余的说话,没有多余的动作。一道白影飘然落入凹陷的“内场”,长剑脱鞘,长鞘离手。

对面,另一道白影,犹如天外飞仙一般,以缓慢到不可思议的速度,斜斜坠向这片仅五丈见方,却浸染过万千禽兽的血浆与屎溺的焦黄坚土。

此刻,满场千人,无一人落座。两千道目光,居高临下,兴奋地、饥渴地,俯视着“斗场”之内那两头已然露出獠牙,转眼便见生死的“困兽”。帝国以降,这是天河南、北整片陆地的“斗兽”史上,最美丽、最凶悍的两头“困兽”,当然更是古往今来,最昂贵的一场“斗兽”。昂贵到“观台”上的众人,没有谁舍得多眨一下眼睛。

一片死寂之中,墨白身后,忽闻金铁擦蹭。长剑“白虹”,苍然出鞘。剑尖斜指地面,一双杏眼平视着对面包厢中,手执“灰刀”,未按刀柄,却分明时刻准备拔刀的叶玄。“仇诗迈”目光中没有半分挑衅的意味,更没有丝毫退让的余地。

“以多欺少,得先过我。”她什么也没说,场间却无一人看不懂“夕霞仙子”的诉说。

“仇诗迈”身侧,当年一念之差,险些便与她结为姐妹的首徒“阮棋”,随在师傅之后,轻缓而坚定地拔出了配剑。没有长虹贯日般的磅礴剑意,就连日芒照在剑身上的映反,似也少了几分夺目。

然而,这包藏着乖巧与顺从的一剑滑出“木鞘”之后,三侧“观台”几乎同时折射出上百道光斑,放眼望去,有如白昼中的点点星辰。

“哼…这就是‘夕霞仙子’的恐怖啊。从来没敢小瞧过你,却终究还是小瞧你了。”残影站在叶玄右手,扫看着全场,喃喃自语。

百多位“帮手”当然不是仇诗迈约来的。但她就是有本事让那些“看热闹的”站到自己身后。

七步之距,墨白盯着眼前这个…即将死在自己刀下的女人,目中闪过转瞬即逝的犹疑。他当然不曾见过这个长发灰眸的女人,冥冥中,却又仿佛见过。

七步之距,木青儿盯着眼前这个…必须死在自己剑下的男人,毫无预兆地扑身直进。长剑划弧,自上而下,全然不合剑理地斜斜劈砍向对方肩头。这是风大矛的刀招!

墨白左足后撤,沉肩抖腕,犹如挥毫泼墨般,写意地将长刀兜转成半个扇叶。“嗵呜……”一声怪响,大弧与小弧相撞,“黑剑”被“长刀”撕咬,发出压抑而狂暴的颤鸣!

断刃“苍峦”。直到六十年前,墨白才终于亲手锻造出自己满意的兵刃。

身为一个武者,他不能接受重要到足以视做“伙伴”的贴身之物,是出自旁人之手。哪怕那个旁人,名叫顾长卿。

身为一名墨客,他不能接受自己的贴身兵刃,仅仅是件趁手的“凶器”。它必须同时还是绝顶的“艺品”。

眼下这一瞬“咬”住了“暗水”的“苍峦”,正是一件令“墨白”自觉在“文坛”与“武林”皆拿得出手的妙品。这是一柄极罕见的,以“玄铁”、“精钢”和“乌金”共同熔炼而成的长刀。世间名品兵刃,多选此三种料材之一作为“主材”,绝少有“三材并举”之事。

“玄铁”与“精钢”性相相斥,化而不融,根本炼不成一体。“玄铁”和“精钢”融化之后,倒是都可与“乌金”相融。因此可将“乌金”当做媒介,“炼合”三材。

只不过三材“炼合”后,融出来的那东西……既不够坚硬,也不能弯曲,还不甚锋利。可说是“得其缺欠,去其精华”。

此料“色泽灰暗,遇光不反”,称为“灰金”。熔炼之时,“玄铁”占比愈多,“灰金”颜色愈暗;“精钢”占比愈多,“灰金”颜色愈浅。但无论追求哪种特质,皆不如单取其一。若为求三者均衡,更不如单取“精钢”。

墨白偏不信邪,偏要倒行逆施。人力当然不可胜天,他当然没能炼制出“更坚、更利、更柔”的料材。但他是卓然超群的武夫,画龙点睛的艺者。不能颠倒乾坤,却可变废为宝。

墨白之刀,自然是“灰金”所铸,长短与“暗水”相若,刀身约四指宽窄。精绝处在于,他竟将不同深浅、不同硬度的“灰金”,熔铸到了同一柄长刀之上。

近刀背处,色泽暗沉,硬度只略逊玄铁。近刀刃处,反而愈发灰白,容易崩坏。数十年来,每逢“以武会友,切磋对练”,于他而言,都是一次“作画”。刃锋之上,大小、深浅不一的二十几处缺损与纹裂,侧看犹如重山复岭、层峦叠嶂。其中最深、最缓的一处山坳,来自“水龙吟”。

至于那场“密林中的切磋”究竟胜负如何,胡亢生前从未说起。墨白每每被人问及,也只笑而不语。

就在脆白刀锋“咬”住黑剑的一霎,墨白也同时惊觉到对方兵刃的诡异。这剑重得不可理喻,薄薄一片,竟似堪比胡亢的“铁鞭”。一剑砍落,刀锋被豁开的缺口之深,与他预想全不相合。更离奇的是,正当他临机而变,顺势欲将黑剑引偏……那日芒照耀下映出暗淡猩红的长剑,宛如被钳住了腰身的毒蛇般,侧头“吻”向自己的左颊。

电光火石间,长刀不及“松口”。墨白左手一扬,“食指”竟恰到好处地弹在了“剑尖”朝下半寸的“剑脊”之上。“蛇首”如遭火烫,猛地甩向另边。墨白手中长刀也乘势往斜下一沉,将黑剑“吐出”。

他没有尝试抢在这一瞬息,结果掉对面的女人。可以稳胜的一方,不必行险。墨白退了一步,他只需要一个进退的工夫,回想刚才的感受,消化新得的情报。

而今,木叶家族之外,整个江湖除却已死的“风大矛”,“接”过暗水的就只有“吴家兄弟”,“拿”过暗水的也只有“顾长卿”和本姓罗摩的“陆家父子”。而墨白与“吴家兄弟、陆家父子”皆无交道,上一次见顾老板,亦是将近三十年前的事情。因此,他对木青儿手中这条“黑蟒”的脾性,并不熟知。

而“苍峦”是柄什么刀,怪在何处,木青儿却心中有数。这跟“莫问塔”的情报无关,断刃“苍峦”天下闻名。自从此刀出炉,墨白从不吝惜将它当做“诗画”一般,与友人共赏。是以就连不习武的文人,也能说出其中门道。

墨白撤步同时,木青儿欺身又进。长剑拦腰兜斩,仍是“刀招”。墨白双足未动,右腕倒转,刀尖朝下护住左肋。平平无奇的守御。“咚”一声与先前截然不同的闷响,木青儿只觉像是击中了牛蛙鼓胀的肚腹。

墨白连人带刀,轻盈地向右弹出了两丈有余,而后又似没有缓冲地骤然停立。从头至尾,双脚不曾离地。木青儿这一剑兜斩的力道,丝毫不逊上招,然而这一次碰撞,“苍峦”的刀锋却只现出微不可见的细小纹裂。一动一滞、一拨一挡,不是“岚步”,胜似“岚步”,不是“鹊桥”,胜似“鹊桥”。

接下第二招后,暂时将自己“弹”出了战圈的墨白,心中已然大定。这既重且软的怪剑,不过如此。

“速战速决,还有另一个要宰。”身形随心念而动,墨白开始摇晃。不同于残影惯用的那种“摇闪”,他的上身摆动更大,脚步挪移更小,像个蹒跚、踉跄的醉汉般,朝着木青儿一步步迫近。

饶是木青儿不擅机变,也能瞧出那是种极高妙的身法。她没敢冒然递出下一剑,而是横剑当胸,悍然将整个身子直直撞了过去!

身陷“斗兽场”的木青儿,当真拥有“野兽般的直觉”和“困兽般的凶厉”。墨白所使,是他近些年才自悟出的一套步法,名唤“仙人醉”。迄今还未在人前显过。这身法飘忽至极,奇诡难辨。木青儿若挺剑直刺,亦或挥剑劈砍,多半会被他滑步绕过,然后因“近身露出空门”死伤在他刀下。

露出空门会死,那就让全身都变成空门,让空门变成凶器!要是“一点”刺不中他,“一线”划不到他,那就化成“一面”墙。撞过去,玉石俱焚!

木青儿当然不会如此推想,也根本来不及推想。这一切更像是身体自己做出的决定。是战心,亦是本心。

猛冲之下,摇摇晃晃的墨白当即身形疾闪、伏地侧滚,避开了这悍不畏死的舍身一撞。白衣染了黄尘,显得有些狼狈。扮作蹒跚、踉跄的他,虽不是真的蹒跚、踉跄,但如此神鬼莫测的步法使动开来,下盘终是不稳的。

见此情状,场间押了“木青儿胜”的看客,心头不禁振奋。然而真正能看懂门道的,心中“胜负的天平”都进一步朝着墨白倾斜。

起身后的墨白,有些恼怒、有些敬佩,但没有半分错乱。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下棋,而对方在赌命。只不过此情此景,赌命不失为一手好棋。刚刚那一撞,只要他肯,定然可以拼着重伤,剖开对方肚腹。但他不能。木青儿只须杀一人,而他要杀两人、要防九人。他不能赌,不能换;不能死,不能伤!

确认过眼前这灰眸女子“不吝同归于尽”的悍勇,墨白敛去了“一招索命”的念头,身法、路数,立转端严。端严到近乎笨拙。他脚踩桩位,步步生根,长刀“苍峦”一下一下与“暗水”对撞,一块一块崩碎着刃锋。

然而刀剑交击之下,木青儿只觉手中“黑剑”仿佛渐渐生出了痞性,颤鸣、曲扭,愈发不顺自己心意。

凭“峰峦起伏”操控“力的流向”,这才是“苍峦”的真意!只不过,对面的黑剑有些不同,对面的黑剑…需要适应。

一男一女,一刀一剑,他们都在“适应”。可毕竟这一方凹陷的斗场之内,只有墨白一个天才。他了解对方更少,但他适应得更快。暗水之重,暗水之柔,现下竟反过来,成了墨白对付木青儿的手段。

七、八记或悠长、或短促、或尖利、或低沉,如奏乐般“声息全然不同的鸣响”过后,木青儿脚步未乱,回剑的速度却越来越慢。眼看不出数合,便要给对方撕扯出“一刀透心”的空当。

骤然间“铛”地一声巨震,木青儿横剑格下了一记“实则只为将长剑远远荡开”的劈斩。长刀、黑剑,携着刀锋、剑刃之上所附着的雄浑内劲,轰然对撞!三尺之内,二人身前无辜受到波累的空气,亦转瞬随之狂暴。

下一瞬,墨白仿佛被无形的暗器袭中,身影一闪,刹那间退开数步。

自从落入“斗场”便宛若化身“凶兽”,半步不曾退过的木青儿,此时浅浅低头,扫了眼左侧那只浑圆、饱满,却不似“鬼蛾”那般能遮挡住自己足尖的胸脯。

满场看客这才悚然,不知何时,木青儿身前的衣衫已遭残损,心房一侧酥胸半透,“雪白肌肤”交映着“素白衣衫”,血宝石般的鲜红若隐若现。

没有人敢当真像观看一场“斗兽”般恣意惊呼、纵声狞笑。居高临下的百千男女,压抑着心中几欲喷薄的亢奋,散发出比喧嚣更令人躁狂的窸窣低语。于墨白而言,这无疑是一种嘲弄和羞辱。

低凹内陷的斗场、高高在上的看客、早已和脚下泥土融为一体的腥臊恶臭……从一开始,就在一口一口噬咬着他的自尊。

墨白是个浪子,也是个君子,他更是个无比爱惜自己声誉的诗人。他可以离经叛道,可以邪魅狷狂,但不能下作!为了杀掉“非杀不可的人”,他可以自取其辱、自甘下贱,但不能下流!

不可一世的骄傲,让他闭住了双眼。在大敌当前,身陷重围之际,闭住了双眼。

闭目侧耳间,七步之外的女人又已迫近到自己身前,剑招内藏刀意,一如所料比之先前更增凶暴。然而主动舍去了视觉的墨白,却没能看到因“势如疯狼的劈砍”而愈显散乱的长发之下……那张古井无波的面宠。

“剑身的颤鸣”伴着“刀锋的破碎”,再一次奏响恢弘。十余击震痛耳膜的音节后过,双目紧闭、眉心紧锁的墨白,竟丝毫未落下风。然而再想凭借妙到巅毫的牵引,于凛冽剑芒中,一刀刀拨弄出足以索去对方性命的空门,却也难能。

光阴,如象征着死亡的沙漏般,一瞬一瞬,缓慢又飞快地流淌。久战不下的墨白,心头渐感焦躁。这不是一场单纯的比武,也不是一场签了“生死契约”的公平决斗。这是一场没有规矩、没有底线的撕咬!受创损血,必遭扑杀;气力衰竭,必遭扑杀!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这一战不能受伤,且必须速胜。可他仍旧闭着双眼,倔强地不肯睁开。

“快睁眼,这是计!”观台东首,仇诗迈终于没能忍住,凄厉而决然地嘶喊出声。她清楚地知道,观“生死斗”,出言指点是江湖大忌。她清楚地知道,若墨白睁眼后斩杀了木青儿,自己与叶玄,便是再也解不开的死仇!

她此番来,事先已有为“墨郎”舍命的觉悟,“墨郎”若遭合围,她真会拼死相护。但归根结底,“仇诗迈”不是“木青儿”,她和叶玄是同一类人——念念不忘、耿耿于怀;瞻前顾后、首鼠两端。

她不认为在自己“引动场间百多名南方武人一同拔剑相胁”之后,木叶家的还敢“扑杀合围”。至少至少,触发“扑杀”的那个“界点”,会一退再退。

换言之,仇诗迈怀着“拼死”之志,却未抱“必死”之心,更没有“求死”之念。若那灰眼珠的贱人,真凭一己之力杀了墨郎……她会束手旁观,听天由命。毕竟,那早已不是“她的”墨郎,从来不是“她的”墨郎。

然而眼见“墨郎”遇险,她没能忍住。热血上涌,脱口而出。其实她自己也不确定,那胸前撕破的白衫,到底是不是“计”。毕竟这是一场“更高品阶”的较量。

就算是“计”,那也发生在战圈之内,那也是“墨白”与“木青儿”两个人的事。亘古以降,从来没有打架不让脱衣服的道理。自己这一语叫出,对面便是飞过一支钢锥,钉进自己眼珠,也不算“坏了规矩”。

那牵连着“墨白、木青儿、自己、阮棋”至少四条性命的短短一言喊出后,仇诗迈立即分出大半心神,窥察着对面窗格后黑衣男子的动静。所幸,叶玄没有动,至少暂时没动。

当局者迷。场内的“墨白”闻听“仇诗迈”那有如天外冰泉般的一语,脑筋顿时清明。

“不错。她功夫不济,内息流转之速慢我许多。刀剑交击的巨震下,损了衣衫并不稀奇。可她衣衫破损后与我交了十几招,攻守进退间,却无藏羞之态。就算我闭着眼睛……不对!她不仅没藏,对‘那一处’的防护反而少了。若说是羞愤欲狂,为何头颈知道护、腰腹知道护、就连右边胸脯也知道护!是算准了我不会攻‘那一处’吗?好,很好。你自甘下贱,就让你自食其果!”

心念及此,墨白双目霍然开睁,凶芒大盛。右手长刀携着风雷之势,闪电般朝木青儿心脏刺出。

“噗!”一声几不可闻,却足以让天地为之寂静的轻响。

破皮,入肉,透骨,穿心。

白衣被腥红浸染,没入胸膛又钻出背胛的黑剑,血水沥沥。

观台之上,只有“楚天穷”、“仇诗迈”等寥寥数人,勉强看清了方才那一幕。故而与旁人相较,更觉不可置信:墨白的长刀分明先至,为何反而是他…被洞穿了心房?

斗场正中,心脉已然断绝,神思尚未寂灭的墨白,怔怔呆望着刀锋停滞处,雪白胸脯上那一列殷红的小字——徐瞳儿。

木青儿没有等他死透,也不肯等他死透。黑剑朝右一拧,浑沛真气凝成一道漩涡,绞碎了心脏,绞烂了胸膛,绞断了脊柱!是“无极印”。

临高而下,望着断了脊梁的墨白,以这丑陋、可怖到近乎滑稽的姿态倒在自己脚边,平素总是“漠然不显悲喜”的木青儿,面上浮出一抹就连站在最远处的“宿竹”也能瞧清的阴冷笑意。虽不知因由,但“宿竹”无比熟悉,那是一种大恨终于得报时才有的狰狞。她从“风四矛”口中拔下第一颗牙齿,从他脚上扯下第一片趾甲的时候,也是同样的笑意。

自从有记忆起,木青儿似乎永远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然而每当“一种以上”的情感交叠、缠扭在一起,她总是弄不清自己“为了什么”。这次不同。这一次,她无比明晰地区分出了“两种”截然不同情感。

七日前,卧房内,她当着残影的面,以残影的性命相胁,逼迫叶玄许自己出战。那当然是为了保护少主,但绝不仅仅是保护。如遇到不相干的旁人,生死关头,她会相信少主的判断,服从少主的安排。正如天河之畔,胡亢那一次。

墨白不是旁人,她恨墨白。这世上,她最恨最恨的人,就是墨白。超过恨林觉,超过恨神卫。超过一百个林觉,加一万个神卫!

观台之上,“仇诗迈”几乎捏碎了长剑“白虹”的剑柄,却再没有做出任何多余的举动。心上人已死,她现在,要顾自己。

“退。”一字轻吐,师徒二人迅疾转身,几个起落,飘至“丙等席”后方的墙沿之上,毫不迟疑地纵身跃下,以最快的速度逃离了丰临。夕霞山,不能回了。

叶玄的背脊早已被冷汗湿透,哪有心思去管“仇诗迈”的去留。他身形一闪跃出窗格,疾速落至木青儿身后,脱下自己的黑色长衣披在她肩头,随即紧紧拥着,竟一时松不开手。

他当然知道这不合时宜,腥臭泥土之上、碎烂尸身之畔、众目睽睽之下,他当然知道…不差这一时半晌。但此时此刻,强忍住没哭,已是他最大限度的克制。

“再不会了,往后…全听你的。”木青儿闭起双目,散去狰狞。靠在结实的胸膛上,缩在颤抖的怀抱中,蚊声低语。

旁若无人、恬不知耻地拥了许久,久到观台之上,又一次开始躁动,叶玄终于放脱了师姐,左手握着柳叶刀,右手轻揽在她的肩头,缓缓朝西面的“包厢”走去。待木青儿披着黑衣,持着黑剑,轻盈跃回“包厢”之内,叶玄却没有立即跟上。

他转过身,神情复杂地凝望着倒在黄土之上,死不瞑目的墨白,用微弱到连自己也难听清的声音轻叹道:“唉…本该有机会喊你一声爹爹。也不知是你没福气,还是我没福气。”

流亡日记-节选(91)

那一晚,我在青儿面前一败涂地。玄青谷也终于恢复了些许祥和。

玄儿多数时候都在练气,只偶尔看看书,抓抓鱼,居然真静得下心。我和青儿大部分时候都在打架,我们现在…就只有打架时气氛最好。平日里,我不再欺负她,使唤她也少了,有些事情能自己做,我就自己做。也不全是赌气,就是不想欺负她了。

青儿武学上的进境,一直没让我失望,也从来没有惊喜。无论我如何提升,她总能跟上我,无论我创出多么诡异的招式,打得次数多了她总能拆解。青儿已学会了“金刚指”和“金钟罩”,但打架时仍是“金刚掌、无极印”那么两招。

对付“清静散人”那诡异身法的招,我想出来了。

寻常的招式,击中对手身体或迎上对方掌力之后,都试图将对方击退,而我的办法,是让自己退。这一招的难处在于,确保下盘虚浮的同时,还不能让出掌的威力减弱太多。这与“力从地发”的基本拳理不合,好在真气是自丹田生发,内劲越充沛,对大地的依赖越小。

为配合这种新的掌法,我重新调整了“岚步”的轨迹,使得出招的速度相较于那些“需要从大地借力”的掌法更快了半分。但无论怎么努力,出掌的威力仍是有损。不过我认为这种交换是值得的,以后若遇到强过我的人,至少不会被轻易震伤。我给这招起了个名字,叫“陌掌”。

“陌掌”初战青儿,并未像其他阴损招式那样收到奇效,这也是我意料之中的事。毕竟“陌掌”的真意不在杀,在逃。

算上“陌掌”,我已经自创了六路武功。全都是依着我的心性所创,青儿学得会,却用不好。但我几乎不用验证就能断定,它们适合叶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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